我当时只知道我和她的交集很小。她的生活是四海为家,今天飞这明天飞那,而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伏在案头,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真理,在版权资料中翻商机。
就这样,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那年冬天的北京,我们一起去吃卤煮、爆肚,去簋街吃老店的麻辣小龙虾,我骗她喝外地人很难喝得惯的豆汁儿。白天我上班她逛街,晚上我俩儿一起爬山。
爬了一个多月,没名倒是珠圆玉润,我也把久违的腹肌练出来了。心跳连续一小时超过130,再健康的人肝糖原也该消耗完了,紧接着就是消耗体内脂肪,这种高强度体育运动需要超常的耐力以及强大的膝盖骨。唯一的缺点是同样是有氧运动,噪音要比自行车高很多,毕竟没人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吧,这一点我一定要批评没名。当时我的室友老大非常痛苦,年过三十,一个人生活,每天在家里憋着剧本。有时候被逼到剧组去,关在宾馆里几个月都不能出来,见到女人就跟饿极了疯狗的一样。所以早上洗漱的时候,老大就在卫生间里跟我提意见:“以后过十一点拆房子都算扰民啊。”
那天,没名一早上收拾好了行李箱,穿上制服,人模人样地拦了车,回去了。
突然间,我能感受到一种失落,我失落的原因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失落?于是,我们就只是在MSN上聊几句,而我问的最多的话就是“在哪呢”,然后她报上一个地名。我问过一次她现在怎么样,她说她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朋友,但是不固定,随后她就下线了。偶尔打个电话,但是电话再也没有大学时候那么勤,往往一两个月才通个话,然后问候两句。
又过了大半年也就是年底的时候,平时天各一方,过年总是都要回家的。电话约好,就在离我们两个的家都很远的地方,开了一间房。我突然觉得,激情少了,爱情没了。但是话不能说出口,只是自己能体会到,总有一些东西变了。大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明天要来接她去赶一个场子。我当时有点醋意,但是倒不是多强烈,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属于我,但是我总有些好奇,这么长时间,她在做什么。
第二天,一个男人开着切诺基来接她,中年男人,有些肚腩,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到我,他有些不自然,但是马上笑脸相迎,伸出右手。我应付着伸出手。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没名和那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那男人可能是顾及我的感受,然后就跟我谈他的车—切诺基,四驱六缸电喷发动机,液压平衡,手动离合,3.0的大功率排气量。
对我这种工薪阶层谈这种话题,我当时并不认为他是在打消尴尬的气氛寻找话题,我觉得这是在向我示威,于是我就问:“爬山能到130吗?”
他想了想:“应该不能,没那么大马力。”
我没接下一句,只是没名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有点想笑没笑出来的样子。我心说:“我说的是130的心跳,孙子,我有那么大的马力。”
到了地方,在沈阳中街附近的一个饭馆,一屋子的中年男人和几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我们进了屋子就开始被人敬酒,觥筹交错,一边嘴里说着干杯,一边相互留下名片说以后经常联系。没名没怎么动筷子,在她眼前的菜不是农家大丰收就是鱼香肉丝或是宫爆鸡丁,这他妈谁点的菜,能不能有点品位?敢不敢再点一个酱茄子盖饭?就这么跟一帮吝啬的暴发户吃了个把钟头,大家都要换个场子,当时已经天黑,于是想来想去,这个时间段也就只能去夜场了,然后一帮人各开各车,直奔目的地。
到了夜场,大家都奔着舞池里扎,我不会跳舞,而切诺基也不会,于是我们两个就在舞池外的吧台,我点了一杯很清淡的薄荷鸡尾酒,切诺基说要开车,就来了一瓶无醇啤酒。刚喝了一口,他就扭过头问我:“你是没名现在的男朋友?”
我笑了笑:“不是,你是她老板?”
切诺基摇摇头:“不是,以前是。”
我们彼此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为了解除尴尬,双方先撇清自己和没名的关系,然后再以两个陌生男人的身份探究对方的真实身份,要么喝一口醋,要么吃一口黄连。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过一会,彼此的敌意消除,话就多了起来。切诺基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个妻管严。他让我给他介绍几个姑娘,我说我在沈阳有好几个认识的姑娘。听到这话,他的所有防备都消失了,在他看来,遇到了一个同路人的和忘年交。
切诺基说:“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到了中年,都会有一种失落感,还有就是对自己衰老的担忧。就跟猴子一样,猴王统治族群里的所有母猴子,不可能每一个都临幸,但是要有对生活的支配能力。这既是自负,也是自卑。
年轻姑娘,就成了挽救衰老的良药,你现在还不理解,等过个十年,你就明白了。”一个人从最高峰向下滑落的时候,非常恐慌,他怀疑自己能否还坚持住,能否还能从剩下的激情里抢回一点时间。
可能是我经常策划一些情感类图书的原因,我突然觉得他这一席话是推心置腹的。
聚会完毕,切诺基开车要送我们俩回家,可是方向完全相反,于是我自己回家,切诺基送没名去了她的住处。
又过了三个月,那一年仅仅上半年北京的房价已经从均价14000元涨到了25000元。仅仅依靠工资,我这辈子都甭想买到房子将来好结婚娶媳妇了。
于是思来想去,和家里商量,就在沈阳买了一套房子,先作为自己的固定资产。正在办入户手续和契税的时候,没名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当时也在沈阳,让我去一个宾馆帮她个忙。
正好是下班高峰时间,好不容易打到个车,堵了好半天,终于到了地方,进了她的房间,发现一片狼藉,几个行李箱横七竖八摆在那。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房间是切诺基定的,常年让没名住在那。可巧,切诺基有一次泡到一个姑娘,正好赶上情人节,全市各大宾馆全都客满,于是只好带着姑娘回到自己家。第二天,出差回来的切诺基他老婆发现了床上留下的不属于自己的头发和洗手间里的美瞳,这一顿拳打脚踢,大闹了之后,没收了银行卡,设限了信用卡。幸亏切诺基及时打电话到宾馆,退了房,他老婆才没在消费清单里发现什么问题。家庭矛盾需要时间缓和,于是切诺基就带着全家老小去三亚散心,缓和冲突。
没名早就住烦了,也就收拾东西准备撤离。我当时也不想多问,也就一件件叠着衣服装到行李箱里,整整五个箱子装完,我们俩到前台退了房卡,拎着箱子走到大堂外的时候,没名站那不动了。
她明天就要回深圳的基地,而这些行李,放哪呢?她不想把这些东西邮寄到深圳,也不想把它们都扔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当初选择了切诺基,早知道会有今天,她也没想要天长地久,但是那个男人,并不坏,也很善良,也很有魅力。她能割舍得下,只不过忘不了。人都有矫情的时候,没必要做什么事都泾渭分明。
出租车早就拦下了,行李箱也被我一个个扔到了后备箱。没名抱着手包,坐到了后排座位。司机问我:“去哪儿啊?”我回头问没名:“去哪儿啊?”
她眼望窗外,没回答我。
我知道,她拿手上那些东西没办法,她突然很矛盾,天南海北飞来飞去,突然发现自己的窝原来只是一个浮萍,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了,她表情很茫然。
于是我回头跟司机说:“往北,去皇姑区。”
没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说:“去我家。”
好不容易把东西都卸了下来,一个个装进电梯。到了楼层,我翻出钥匙,正要开门,没名怯怯地问:“家里有人吗?”
我笑着说:“刚买的房子,清水的,还没装修呢。”
就这样,她把她在沈阳的所有记忆都放在我家了。之后,我们又吃了一个便饭,跟上大学时候一样,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吃。吃到一半,她突然一阵呕吐,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一地。
我当时手足无措,又随口说了一句:“我再点菜,再吃点,这都吐出来了。”
事后我一直怨恨自己,自以为很幽默但是却很无趣。我之前一直想跟老大一样进军影视圈混个编剧当当,可是我自己的台词为什么在每一个关键结点都这么不着调。该高潮的地方不表达冲突,总是这么不着四六,顾左右而言他。看来真的是祖师爷不赏饭吃。
饭也没怎么吃,没名就打车去机场了。
又过了两年,那时候我已经找到了一个靠谱的女朋友,带回家给爸妈看了几次,都很满意。家里就给安排要装修我那套房子,准备结婚当新房用。
当然,装修的风格得两个人定,这也是对我女朋友的尊重,于是就去了一趟建材市场,选了几个色样和材料样品,就去新房准备试试色系的搭配。
可我们俩刚出了电梯,我正准备拿钥匙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没名的那几件行李箱。这很纠结,我故意把钥匙混成了一团,然后挨个试试哪个能打开门。同时,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年头,设计好了无数个借口。我总不能说这是我以前的情人的东西吧。我总不能说这东西放在这有两年多了吧。再说我也没看箱子里有什么。
我女朋友等不及,说我连自己家门都打不开,然后一把抢过钥匙自己开门。我当时倒不是特别紧张,就说这是我朋友的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清水房,又没住过人,我怕什么。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我四下找了半天,就发现厨房的窗户有被人打开的痕迹。不出所料,应该是建筑队的民工顺手牵羊,新小区入住率本来就低,所以也保不齐有人顺手牵羊。
忙活了半天,我把女朋友送回家,就打电话给没名:“你那些东西都丢了,可能是我家小区的民工顺走的。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吧?”
没名在那边回答:“哦,丢了,没事儿,都是他送我的礼物,丢了就丢了吧。”
眼前,我再一次跟她在簋街,再一次点上一盘麻小儿。双手套着塑料手套,没名熟练地掰开小龙虾的外壳,抽出虾仁,吸着汁水,嚼着虾肉。
吃完饭,我拦了一台车,她住在王府井,我住在北五环,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还是不能同路。把她送上车,我又去马路对面拦了一台,各回各家。
第二天上午,我打开MSN,她爷在线,我问她:“在哪儿呢?”
她回答:“长沙。”
我打了一个“哦”,关闭对话框,开始了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