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已忘记是从何时开始讨厌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或许就在刚刚不久;或许是从前的哪一段消失了的记忆中;又或许是从命运的一开始,当你呱呱落地的时候。但你不想知道,不想去刨根问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它令你烦躁,令你不安,令你全身上下翻滚难受。而现在,你只是讨厌。
你静静站在这间满是森白色的冷冰房间的角落,任由巨大而深沉的黑暗阴影荡漾在你的身边。你的目光冷澈,看着那扇好像离你很远的这一个房间唯一的窗户。慵懒的淡黄色阳光从窗玻璃的罅隙里折射而下,倾泻在这光滑洁白的大理瓷砖地板上。是的,你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在这满是黑暗的角落散发出一股幽幽的冷色调的光芒,显得很诡谲,又是那样的突兀。
房间不大,却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独自站在海边的金黄色沙滩上,海燕回归,夕阳与世界共色,只剩下风声交替一阵一阵海浪声。
又像是飘浮在失去氧气的茫茫黑暗宇宙里。一切很静很静,静得听不到任何的杂音。好像无论如何用力地呼喊都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回音。整个房间只剩下你自己有条不紊的呼吸声和墙面上高高挂起的石英钟那一声一声“嘀嗒”的单调律响声。
突然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伴随着木门打开挤压时刺耳的呻吟声,一个身着象牙白色护士服的小护士面带惊恐地走了进来。对,面带惊恐,没有一点点和她身上那种让人微微感到安静的白颜色相配。她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后竟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把手中装着一碗饭几盘清淡的菜的盘子搁在桌上,逃也似的飞奔出房间,然后“轰—”地一下巨响,门再次合拢,再次封闭。
一切又恢复了刚刚的宁静,只像是一颗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扑通一下泛起了一小圈涟漪,然后就再没有了动静,再没有了波澜。石子深深沉入了湖底,被只剩下水的世界包裹起来,埋葬起来。但表面,再没有任何有关的痕迹。不管这个石子究竟有多大、多沉……你紧紧皱起了眉,琥珀色的双眸一瞬间布满了浓重而黏稠的哀伤。
她没有发现你,她没有看见你。是你自己把自己蔵了起来,谁也看不到你……是的,她害怕你,她满脸都是恐惧的表情。她没有去找你,她也不会找你,她肯定希望你就这样消失最好。没错,你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她逃跑了,她做完该做的一切就好了。你是怪物,谁也不会去找你。你是一个精神病,你是一个异类,你被所有人抛弃,被人厌恶,被关在这个透不过呼吸的牢笼。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你张了张嘴,可很快又闭了起来,你不能说话,因为你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也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你抬起了脚,一步一步走出了黑暗。阳光刺得你双眼生疼,你不高兴地伸出手挥动,想驱散开它们。但这是徒劳。你不想吃饭,虽然已经到了中午。你不饿,至少你的身体告诉你你不饿。于是你开始发呆,又一次陷入了迷茫般的沉思。你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目光逐渐暗淡,瞳孔溃散,然后变得呆滞。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声响,甚至听不见了能让你安心的秒针地走动的声音。你像是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洞吞噬,束缚在失去空气永恒的宁静之中。你突然意识到这很荒诞。
是的,很无趣、很荒诞,并且令人恶心。你嗤笑了起来,倏地抬起手用力打翻桌子上的那盘饭菜。你带着一种俯视者的欣赏的表情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一个一个不可避免地坠落在地上。崩溅,碎裂,发出连续而又急促的毁灭的脆响。悲伤的心就被这样散了一地。而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一个空的透明的玻璃瓶从那一堆儿狼藉的地方滚了过来,滚到了你脚边。你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冷冷地盯着这个诡异的玻璃瓶子。你的记忆告诉你,刚刚那一盘里没有这个很奇怪的东西,但你大脑的思考又致使你相信它就躺在那一盘饭菜中,然后伺机滚到你的脚下。但这些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因为事实是它已经就在你的脚下了。于是你很干脆地丢掉无谓的思考,弯下腰捡起了这个瓶子。
瓶身很凉,刺激着你手指上的皮肤。
你手很烫,瓶子壁上漫上一层白雾。
这是一个魔瓶,你的直觉这样告诉你。你把眼睛靠近瓶身,果然透过瓶身你可以看到一个很奇怪的被放大而且变得弯弯曲曲的房间。你高兴起来,这样抓着瓶子到处乱跑,想要把整个房间都放大一遍,变成这种新鲜的样子。
你放下这个瓶子,才发现原来一切还是没有变。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失望!愤怒!你顿时被一股欺骗的愤怒所包围。你举起了瓶子,想也没想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于是这个安静的世界,发出一声轻脆的碎裂声。
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默默看着这一地的碎渣,空洞的双眼又渐渐浮现出那一股莫明的哀伤。你的视线沉没在这一地的悲伤之中,渐渐失去了焦点……你怎么可以打碎它!一个危严而又恼怒的声音从房间上空盘旋而下,惊醒了你。你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双手捂着脑袋跪在了地上。你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眼角汇集点点泪水,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开始讨厌这个瓶子,厌恶这个瓶子为什么这么脆弱,厌恶那盘饭菜,厌恶送来那盘菜的护士,厌恶头顶那个不会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钟,厌恶所有,厌恶一切……对!是时间!你猛得睁开眼,双眼像一只凶残的狼终于找到那只四处逃窜的兔子所发出的那灼热刺目的光。没错,你终于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时间搞得鬼,一切一切都是时间的错,没有它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没有它所有的都会改变,没有它什么都会好了!时间罪大恶极!时间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嗖!”
一声轻响,像是候鸟展翅划破天空,引起了天空淡淡的褶皱,又像是轻风吹动树叶互相依偎流动的响动声。很低很低,细不可觉。
你茫然却又疑惑地眨了眨眼,因为你发现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又变回刚刚的样子,举起瓶子想要砸掉它的动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四周的一切都被笼罩起一层墨黑色的东西,它蠕动着翻滚着,令人作呕。瓶子在你手中完好无缺,可你的记忆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你,它已经碎了,被你自己毁灭,砸得满地都是,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可真实却告诉你,它依然完好,安安静静躺在你的手里,稳稳当当的那样完美无缺。你的头疼了起来,疼得你龇牙咧嘴。你果断决定不再去想如此深奥的问题了。你放下那瓶子。
被关在瓶子里的时间,突然暴动起来,带起瓶子剧烈地抖动起来。你甚至出现了幻听,它好像怒吼着咆哮着正要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只有那个石英钟上的秒针淡定自若地走着。“嘀嗒嘀嗒”那随着指针流过的声音,却又更像是一枚致命的定时炸弹所发出的催命的声响。你惶恐不安。你满头大汗。你面无表情。你的双脚像被灌了铅汞一般颤抖着却沉重得再也不能挪动一步。有什么要发生了,又有什么要结束了。
罢了吧,你的心底浮起一丝淡淡的声音。你缓缓闭上眼,放弃了这些无力的也无谓的挣扎。你倏地笑了,淡然的笑了。而下一刻,有一声绚烂璀璨的爆炸轰鸣带着无边无际的黑色绝望瞬间包裹住你。烟消云散。
你再次被时间抓住了,虽然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根本就跑不过时间。这是注定了的结局,容不得任何一个人的违抗,甚至是质疑!你再次被时间吞噬,狠狠地被它重新丢回了它那巨大的泛着黑色气泡的融动的身体里面。可是你笑了,你开始笑了,你依旧笑着。哦,我懂了,你已经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了,对不对?这一刻,是你赢了。
那黑色的深处,你模模糊糊看到了你自己。他很小,像是幼年天真的自己。他蹲在地上,慢慢舞动着双手。他手里好像举着什么东西。你看到他他看到了你,他歪起脑袋纯真的笑了。你也陪着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你终于看清,他手里的那个东西。
一个空的瓶子,满身裂痕。但是你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很细心拼凑起不知何时碎裂,并且以为再也拼凑不起来的,你的心……第五卷 浮世
众生相
文/张其鑫
【葬礼】
火车缓缓停下,月台上竖立的木头站牌还没换,木溪镇几个字已经褪去了原有的墨迹,但却旧得很好看。
走出站口,夏答迎了上来,接过行李,拍拍我的肩膀说:“秋伐,就差你了。”这话听起来像是等待着我去参加一个婚礼或是集会,但都不是,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祖父的葬礼。
我瞄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新交的女朋友给我发来一条信息,铃声是《常回家看看》。我觉得回去参加葬礼好像有些别扭,就随手把铃声成了《大悲咒》。
夏答把行李放进后备厢里,给我递来一根烟,拿出打火机为我点燃。然后递来车钥匙,揉了下水肿的眼,说:“秋伐你开吧,我想睡会。”从火车站到镇子的距离是一个小时,但我为了让夏答睡得安稳些开得很慢,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亮了。日出的红霞照射在紧合的大门上,门上还是旧年的门神。除了因南方潮湿的天气变形得更厉害的木门,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平添了一个崭新的白灯笼与两串纸钱。
我定定神,打开车后门,拍拍夏答,说:“哥,起来了,我们进去。”
刚踏进厅里,母亲就迎了上来,倒不像以往一样满脸带笑地说“你回来了”,只是神色平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我想大概是由于祖父的死去。
祖父的棺材摆在厅中央,还没钉上。我走过去望了下,祖父脸上有点异常的乌青,像是中了毒一般。我想大概是我职业敏感惯了,我又细细看了眼祖父,死亡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安详。
往棺材旁边看,凳子上窝着个人,是守夜的父亲,应该是累了,直接趴在凳子上睡着了,团成一团,越发显得佝偻。我慢慢走过去,把衣服脱下给他盖上,对着棺木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并不响的首。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进门,但并不多。母亲唤醒了父亲,示意我和夏答跪在父亲旁边。主持葬礼的是祖父的一位老友。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来宾先点香,然后主持者会宣布“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家属打理”。
祖母在旁烧纸钱,并不大哭,只是嘴里低低念叨着一些难以耳闻的絮语。
法师按部就班地盖上棺木,围着四周走了三圈,嘴里念起咒语,右手中指食指不停地在画着看不见的符咒。咒语停止时,法师从包里拿出四颗长钉,一下一下砸进去,声音又沉又响。我跪在地上,不知道为何觉得法师钉的不是棺木而是祖父的脑壳。
出殡就在当晚。随着吱吱嘎嘎的鼓声的响起,棺材被抬进了大卡车上。
鼓乐班子的人像小丑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上卡车后厢,有的坐在了棺材上方。
我和父亲则在前方默不作声地撒纸钱。随着卡车的引擎发动,跟在后面的送葬队伍开始号啕大哭。
最后一块盖棺砖准备盖上时,一座新坟墓就完工了。
祖母迈着并不流畅的小碎步绕坟墓走了几圈,指着近旁的一块空地,对父亲说:“等我死了就埋这里。”
【祖父】
祖父是一名强盗。倒不是我曾看见他在哪个人烟稀少的路口扛一把大刀对过往的行人说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在我小的时候,祖父经常骑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带我去小县城或小镇里逛荡。谁遇到祖父都会忙不迭地向祖父打招呼,祖父总是眯着眼睛笑笑。家里经常都有客人来访,借钱的,还钱的,带礼物来讨好的都有,把祖父捧得活像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怪象,小时候我总以为强盗就是一种很受人尊敬的职业,还曾暗暗发誓长大就要学着祖父一样当一名出色的强盗,称霸一方。
祖父被警察带走的那年,我十三岁。是在秋天中旬,恰好是我的生日。
虽然古话说从来邪不胜正,坏人总会受到法律制裁。但我从不认为祖父是一名坏人,因为我不曾见过他调戏过某个良家妇女,哪个三岁孩童。
胡屠夫带着警察搜我家时,祖父还悠闲地在内屋里坐着和老友对弈喝茶。对于这样的搜查,祖父早已习惯,像是妓女从良般,就算有些见不得光或者有失颜面,也不至于担心受怕。
警察一阵翻箱倒柜后,终于还是不辜负他们的涔涔汗水,在阁楼里搜出了一把猎枪和一个很旧的瓶子。用胡屠夫的话说那瓶子是他家里祖传的价值一百万的古董,之所以在我家阁楼里出现,是因为他早上在西岸小巷里撒尿时被祖父用猎枪顶着头抢去了。一个屠夫为什么去巷子里撒尿这个问题并不滑稽,滑稽的地方在于一边撒尿一边还带着个价值百万的瓶子,我想不通,我觉得警察更应该百思不得其解才对。
但警察只讲求人证物证,即使我跟他们说祖父早上并没挑着枪去西岸当强盗而是和我去东岸钓鱼去了,即使父亲一再强调说瓶子是祖父的一位已故老友送的,一直藏在祖父床头柜里,但警察只是留下了两个字:狡辩。
亲手押走白发苍苍的祖父的是警察大队长王五,他离开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房子,瞄了一眼母亲。或许他觉得要是房子也是抢来的就好了,这样的话就可以有理由查封,用来当警察局。布局都想得很好,门的上方可以挂着烫金的“木溪镇警察局”的牌子,门里面镶上各种荣誉证书和锦旗。两边白墙上印刷着红色宋体字—“忠于祖国,为人民服务”。
当然,这只是我小时候的异想天开。
警车开走的时候,引擎声像喝了兴奋剂般变得格外刺耳,警笛声也毫不示弱地强有力伴奏。父亲缩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而夏答则躲在角落里放声大哭。
也就是那天,邻居小胖悄悄地跟我讲了一句话,我一拳揍了过去,说了句“操你妈”。
流言蜚语总盛行在一个家庭由盛转衰之后。祖父被判了五年,也就从那时开始,家门前一改往日访客络绎不绝的样子,忽然就变得冷清起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收到一些礼物,例如一些臭鸡蛋或是炸得四分五裂的鞭炮。
我的同学间开始传唱一位在市里登过征婚启事的大作家新写的童谣:
强盗强盗真可笑,抢到粮食就大叫。
大叫累了就睡觉,一觉醒来继续叫。
警察叔叔真好好,把那强盗抓入牢,抓入牢啊抓入牢……【父亲】
祖父被判刑的那天晚上,父亲在里屋歇斯底里地呵斥着母亲,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幼子被欺侮的野兽。当父亲举起巴掌要向母亲扇去的时候,祖母拉住了他,并白了一眼母亲,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不守妇道。”
祖母大字不识,小字不会。但在她自认为除了字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懂,如果谁质疑她的话,祖母都以一句“我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长”来回应。
关于母亲有外遇且外遇的对象是胡屠夫的事就是由祖母推理得来的。她说只有这样,把母亲代入婚外情公式里计算,猎枪和瓶子在阁楼里出现的事情才会顿时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而且还能顺带说明了为什么带警察来搜查的不是街口卖菜的刘二而是胡屠夫。
母亲蹲下来哭泣,豆大的眼泪往下冒,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