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传来的春节晚会的声音彻底湮没在鞭炮声和麻将声中,时不时的有亲戚打来拜年的电话,母亲接起来寒暄两句,就被牌桌上的人催促着赶快回去摆牌。我索性拔掉了电话线,省得她来回走动。电话里无非是说一些早就背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客套话,来自转发了无数遍连末尾发件人都懒得变的短信。每次话题都是牵引到我身上,成绩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恋爱怎么样,似乎只有听到了我还是和往年一样没有任何起色才算是有一个好的新年伊始。
有些火星溅在了我手上,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才想起来这是冷烟花。
我笑着去抓表弟手上的线香烟花,在狭窄的阳台上追逐着。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是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喂了两声,听筒里的说话声被爆竹干扰得听不清楚,我开了免提然后紧紧地贴在耳朵上,表弟扔下手中的线香,也凑了过来。
“柳明,我回来了。”女子沙哑的嗓音透着慵懒和暧昧,明显是喝醉了。
“你是?”我并不记得自己把电话给过陌生人,即使有时候会和同学装模作样地去酒吧消遣窥探成人的世界,却从未结识过任何酗酒的女孩子。
“你……你忘了我了?”电话那端的女子口齿不清地说着,然后“咯咯”
地笑了起来。
“我是,莲安。”她说。
我的脑海瞬间空白了。她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整整两年,自从她退学之后,我打她的电话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干脆变成了空号。直到我放弃了找她的时候,她又突然回来了。
“你在哪儿?”我问。
“柳明,你还答应送我单反相机呢。可惜啊,我早就不拍那些相片了……”说完她又笑得花枝乱颤。
“你在哪儿?”我急不可耐。
“火车站吧……”她懒洋洋地说,听起来像是快睡着了一般。
“你在那儿别动,等着我。”我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大衣,就往门外冲。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母亲问我,一桌子人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我。
“哥哥去找女朋友喽。”不等我回答,小表弟兴奋地接口。
“这么晚了姜恩要来咱们家?”母亲问。
“不是,回来跟你说。”我急匆匆地关上门,依稀听见亲戚在询问母亲关于我女朋友的事情,刨根问底,像在调查户口。
3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捏着半罐啤酒往嘴里倒,几个看起来是混混模样的年轻人纠缠着她,好像是要一起去哪里的样子。莲安东倒西歪地靠在那些人身上,眼神迷蒙地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瘦,不过头发已经长到腰部,烫了大卷并染成了鲜亮的红色,让我辨认了好久才敢确定是她。
“莲安。”我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她眯着眼睛凑近我。
“就是,你谁啊?”她身边的小青年见状嚣张起来,开始推搡我,想把莲安拽回去。
“呃……柳明啊。”莲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都是……自己人……”她含混不清地说着。
“没劲。”小青年放开了莲安,“走吧,找别的乐子去。”
“小美女,下次来找我们玩哦。”其中一个光头说,然后狠狠冲我脚边啐了一口吐沫。
年夜里载客的出租车本来就少,看莲安醉成这个样子,司机都怕她吐在车里让新年沾了晦气。我只好连背带扛地把莲安弄回家。一路上她不安分地又哭又笑,被眼泪融开的眼妆和口红全蹭在了我的衣服上。当我好不容易一身狼狈地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莲安带回家时,亲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别误会啊,这可不是柳明的女朋友。”母亲一脸尴尬地跟亲戚解释。
“我就说嘛,刚听你说的姜恩那么温柔礼貌,也不可能这个样子。”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丝失落像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这是?”母亲这才问我。
“一个朋友而已,她酒醒了我就送她走。”我边说边进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喝的给莲安解酒,“这袋牛奶没人喝吧?我给她倒一杯。”
“你把那放下,牛奶是买给你表弟的。桌子上有剩下的茶水,给她喝了去。”
“表弟他扔那儿好几天没动都快过期了吧,他喝饮料呢,才不喝这玩意儿。”说着我就要往客厅拿。
“让你放下你就放下,别新年第一天就给我丢人。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我今天才给远房的舅舅说你怎么怎么好,让他帮你找个好工作,你就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回家了。你看看那女孩子多不正经,醒了赶紧让她走。”
“行了,我知道了。”我有些厌烦母亲这样以貌取人的态度。
“对了,你跟小姜之间没什么问题吧?”母亲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问我。
“没有,这还是她以前的同学呢。”我指指睡在沙发上的莲安。
“你小声点,不管是谁同学,你少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母亲丢下这句话,出去赔着笑脸招呼着所谓的远房舅舅一家打麻将。莲安喝了一些水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坐在一边看起了电视,窗外仍在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电视里的人嘴巴张张合合,唱的什么歌我却一点也听不见。
4
莲安叫醒我的时候是凌晨,我侧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半个肩膀已经被压得麻木失去了知觉,电视屏幕上一片灰白的雪花点,遥控器还被我紧紧地捏在手中。她把食指压在唇上示意我小声一点,然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提着高跟鞋赤脚走进洗漱间然后关上了门。
我趁着她洗漱的间隙躺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蜷缩了一夜的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我的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浓重的烟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道,是我喜欢的花香调。她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焕然一新,头发绾在了脑后。她已经不像过去留着厚厚的齐刘海,而是把饱满的额头露出来,眉毛也仔细地修饰过,眉尾细长。她的一切都变了,唯独总是画不好的眼妆是我熟悉的。但她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她摸了摸我的口袋,掏出打火机和香烟,娴熟地点上。两年前她闻到烟味还会皱着鼻子咳嗽个不停,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吐烟圈了。
“去阳台上抽,被她发现了又要啰唆好久。”她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了两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截丢进装着水的纸杯里。
“外面冷。”她的声音更沙哑了,我想是宿醉的缘故。
她身上穿着一件皮草材质的短上衣,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但能看得出价格不菲。她的脖子上出了一些酒疹,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药来擦,就随便找了点风油精应付。
“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嗯。”我拿开她想挠脖子的手,看见她的指甲上贴着亮晶晶的水钻,坠着小小的装饰物。现在的莲安像网站里贴照片炫耀小资的女子,不懂得男生喜欢简约,只一味追求着耀眼的效果,我想知道这两年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我变了。”她又说,似乎很期待我的反应。
“我知道。”我放下棉签,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疲惫邋遢的样子。
“你说你要送我的单反相机呢?”她看我严肃起来,又嘻嘻哈哈地摆出笑脸。我认识她的时候很少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但她现在的笑意来自嘴唇的弧度而不是发自内心。
“你不是放弃了吗?”我有些气恼,为她变成这个样子。
“也对啊。”
“你不是玩失踪吗?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来。”
“你想我了?”她捧起我的脸,她的嘴唇红得像她的头发一般。
“你回来干吗?”我没好气地问。
“回婶婶家拿户口本,然后结婚。”
“走,我带你买单反相机去。”我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门口走。
“柳明!我说的是真的!”她说。
“你们一大早拉拉扯扯什么?没看别人都还睡觉呢,没教养!”母亲闻声醒来,推开门低声斥责我们俩。
母亲赌气似的关上了厨房门,在里面乒乒乓乓地剁起了肉馅准备包饺子。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有几家的阳台彻夜亮着红色的灯笼。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炮响,可能是没有睡下的孩子从窗户丢下去的。
“我去帮她吧。”莲安穿上我给她的拖鞋,走进厨房,“阿姨。”她小声叫我母亲。
“对了,你看这也快天亮了,你一晚上不回去,你家人不担心吗?随便在男生家里过夜可不好,一会儿让柳明送你回去吧。”不给莲安说话的机会,母亲就下了逐客令。
“没关系的。”她说。
“走吧。”我把她拉到客厅里,“你怎么还是看不来别人脸色,这倒是一点儿也没长进。”我深知母亲的脾气,刚才说的那些话在她看来已经是给莲安留足了面子,趁她还没发作说出更刻薄的话之前,还是走为上策。她恋恋不舍地穿上高跟鞋,看着我拿了钱包和钥匙,然后跟我出去。
5
她婶婶家离我家不算远,步行半小时,是不错的热身运动。莲安走路还是那么快,鞋跟咯噔咯噔地敲击地面,在寂静的路上回响。有深灰色的长毛流浪猫“噌”地窜过脚边,跳到旁边的垃圾台上,她下意识地在小提包里摩挲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哑然失笑。
“我都忘了我已经不随身带着相机了。”她说,然后莲安蹲下试图接近那只猫,猫咪绿色的眼睛像两枚幽幽的鬼火。
“多漂亮,像祖母绿,但是它比宝石漂亮得多,如果能拍下来就好了。”
她自言自语。猫咪又迅速地窜进了灌木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两年都去哪儿了?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吧。”
“嗯。”她的回答向来漫不经心。
“说说吧。”我用打火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然后把最后一根给她。
“下次买万宝路吧,这个烟我抽不惯。”她笑着抱怨。我把空了的烟盒揉皱投向垃圾桶,没有进,掉在了地上。
“我被别人放了鸽子,说好载我去江苏的人临时变卦,把我丢在了一个小镇上。没有电话信号也没有网络。当地人十分排外,说在他们那儿偷东西抢劫的都是外地人,不愿意收留我。我身上装的钱并不多,舍不得住宿,于是就在公路旁等过路车。经过那种小镇的车都是运煤或者是拉集装箱的大卡车,很难注意到站在边上的我。我只能沿着公路走,那里没有路标,我不知道到了哪儿。那时我已经退学离家出走好长一段时间了,期间婶婶也没打过电话问我怎么回事,看来对我的失踪很合心意。后来手机也丢了,仅认识的几个人也联系不到了。庆幸的是有辆去北京的车愿意载我,我当时想着去哪儿都比留在原地好,就跟着他们到了北京。”
莲安踢着路上的石子,鞋尖的部分有些磨损,她毫不怜惜地又用鞋子去捻没熄灭的烟头。然后继续讲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上只装了身份证,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根本找不到工作。天桥下面有卖艺的青年,弹吉他,过路的人把钱扔在他的吉他包里。旁边还有乞讨的残疾人,地上摆着搪瓷缸子,里面只有一枚硬币。他们用塑料纸搭着简易的棚子,那种塑料棚就像鸾镇街边的简易棚一样,灰扑扑的有种油腻的感觉。但是待在里面却不透风,很暖和。白天我给他们拍照片,他们也不避讳,晚上我就去火车站的候车厅住,有免费的白开水可以喝。”
“你不残疾也没有才艺,怎么养活自己?难不成你和卖艺的青年谈恋爱了?”我开她的玩笑,想想也不会是那样,区区一个卖艺的青年哪里买得起莲安现在穿的价格不菲的衣服。
“怎么可能。”莲安笑道,“但真的跟他脱不开关系。”
“过了几天我们混熟了之后,他问能不能看我相机里的照片,我当然乐意了。虽然他没有你那时候兴趣浓厚让我感到被认同,但他说能介绍我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画廊。”
“你会画画?”我问。
“不会,开始我也很疑惑,一再强调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就按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里。画家是个年轻的女子,只比我大几岁而已,手上戴着硕大的钻戒,画画的时候也不摘下来。那间画廊似乎是一个地产商资助她开的,她用法国进口的颜料和画具,整日涂涂抹抹。她说她想不出来好的创意,所以想找些照片来临摹。但有的摄影师任她出再多的钱也不肯供她消遣,只好找我这样急着用钱的人,能按照她的意思拍一些照片供她画。”
“起初我以为这是轻松的差事,但她很会刁难人,让我去找一些季节里没有的花卉拍,或者是鸟类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照片。但她开的价格真的很诱人,我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某一天那个地产商来看她,碰巧我把洗出来的照片给她送去。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画画,就算她发脾气把画了一半的画撕碎扔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气,只是帮她铺好下一张画纸。见到我来他也不惊讶,搬来凳子让我坐下,等到那个女子画完画,才低声跟我攀谈。他像快四十岁的样子,谈吐斯文,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纹路,让人感觉很和蔼。”
“你要嫁的,不会是这个人吧?”我问。
“没错。”莲安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说他羡慕有才华的人,因为他奔波于生意,有很多梦想都被付之一炬。这个画廊是他送给那女子的礼物,我问他们俩的关系,他矢口否认了。只说是旧识的妹妹,偶尔有些来往罢了。
他帮我在北京租了房子,说是帮忙拍照的额外劳酬,送了我一台单反相机,一个镜头就要十几万的那种。他经常出差,让我把拍好的照片用邮件传给他,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笔不少的零用钱,还有各种名牌的衣服,我从受宠若惊到欣然接受,因为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6
我们来到她婶婶家的楼下时,那家人还没起床,窗户黑洞洞的。我和她坐在阴冷的台阶上,她冻得发抖,指尖通红。我抓着她的手塞进我的口袋里,她挣扎了一下然后任由我握紧她冰冷的手指。
“你真的要嫁给他?我看你只是看中了他花在你身上的钱吧。”我讽刺她,没由来地忌妒,“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他有时候像恋人,有时候又像长辈,可能这就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吧。”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捏紧了她的手,她轻声呼痛,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就像你跟姜恩在一起,是为什么呢?两年之前,你不是也讨厌那样虚伪的女生吗?”莲安听到了我跟母亲的对话。
我哑口无言,这个问题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就像我起初对姜恩充满了厌恶,那种嗲声嗲气表里不一的人。但是在我感情空窗期的时候,姜恩的聒噪却是抵御空虚的最好消遣。等到自己复愈,才意识到已经跟姜恩在一起好了很长一段时间,懒得再去培养其他的感情,从相识到追求,再到相互了解,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与精力。我已经不像是初中或者高中时那样,有大把的空余可以恶作剧相互追逐,除了成绩只思考追女生的门路。这跟爱情的关系不大,而是人的依赖,寻找到归宿的人,很难再有重新回到孑然一身的勇气,因为根本不知道在未来是不是有合适自己的人选。
可莲安还年轻。我厌恶她所谓的未婚夫,就像她厌恶姜恩一样。彼此在心底抵触,又难以问清楚因由。
门的那端开始有些响动,楼道也吵闹起来。莲安昨晚没有睡好,靠在我肩上打盹儿,她喷出来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的香味。清晨下楼锻炼的老年人奇怪地打量着我们,我摇醒莲安,示意她去按门铃。
开门的中年妇女眉眼间和莲安有一丝相似,她看了一眼莲安,然后劈头盖脸地开骂:“呦,你现在知道回来了?还带着男人,你是想跟谁示威呢?我告诉你,这家没你待的地方!”
“婶婶,你先让我们进去。”莲安央求。
“你听不懂是吧?你外婆的房子我已经卖了。”她伸手把莲安往外推。
“你先让我们进去再说。”我撑着门。
“打人啦!快来人啊!”中年妇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