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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独白(1)

一城一少年

文/白婷婷

我们的青春是一座城,垒砌厚厚的城墙,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会在距我们很远的地方,坐在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地方,唱着幻觉般的歌谣。

江音回到北川正是伏暑天,在经历一整天的奔波后,凌晨三点还在客车上翻着简讯。老同学说,一中的校庆你来吗?江音还未打下:太累,不想去。那边又传过来一条信息:他会来。江音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密的痛反应在身上,江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凌晨五点到达北川,客车站候车厅还有人脸上盖着报纸睡觉,裤脚上沾满泥点,手边有麻袋捆成的行李,半晌,那人脸上的报纸滑到他面颊与座位的夹缝中。

整座北川在慢慢苏醒,虹光投射在江音眼里,却像是死物一般。

依旧是老街道,尘土飞扬,所有艳丽的颜色都蒙上一层灰黄,太阳也像是蛋白躺在天上。

江音走到年久失修的楼下,楼上还有人像儿时那样,用一根明亮油滑的竹竿斜斜搭在窗户上,挂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走上楼,一时难以习惯黑暗,江音差点跌倒在楼梯上。楼上有人开门,开门刺啦刺啦的声音预兆这里不久后会被拆迁。“阿音,回来了吗?”江音拍拍身上的土,暗自笑道:大概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对儿女的一举一动听得格外清楚。

父亲早已经不在,母亲一人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在老旧居民楼里默默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江音此次回来也无非是接走母亲。

“阿音,咱们要走了吗?”母亲问。母亲握着江音的手,目光一直锁着江音的面孔。

江音抓抓头发:“嗯,拾掇好这些,能卖的卖了,我们去上海。”

母亲笑起来:“还是舍不得啊。”

江音看着母亲说舍不得时,许昱明亮的眼睛在心底浮现,像是在回忆深处张开蓝色翅膀的蝴蝶,挣脱锁链飞出来。能舍得吗?江音抬头看灰白色的墙,上面还有当年毕业时的照片,一个个笑得没心没肺,许昱在第二排的最右边,江音在第二排的最左边。许昱笑起来时,眼睫微微低下,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春水初解冻时的样子。头发有些长,浓密的头发包裹着轮廓分明的面庞,如春花一般的少年。

校庆自然要去的。江音翌日走到学校,这条街道往返不知走了多少回,终于有一天,是自己一人走在这条街道上。老街道种槐花树,新街道种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一条老街道上成片的蝶形槐花影影绰绰。江音到学校门口买了高中时常吃的冰棒,五毛钱两根,问老板价格时,说涨到一块了。江音下意识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价格,而是自己还把自己当那个高中生,还想着许昱会在身旁说一个人吃两根冰棒太伤身体,便夺过去一根。

“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子。”一个一个字符,早已经是拓在心里的记忆,当听到时,江音手一松,冰棒掉在地上。许昱帮江音捡起来,抹掉包装袋上的灰尘。江音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许昱,虽是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听语气,也应当是淡淡笑着。

江音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遇到许昱的,在一番苦思冥想后,才推断出一个不靠谱的结果。

大概是高一时的运动会,那时候还没分班,许昱在(10)班,江音在(11)班。两班就在运动会上挨着坐,江音是要写通讯稿的,坐在第一排的桌子前。学校的领导阶层脑子都不是正常的,江音听到这句话很想知道下文,捅了捅身边的老妖,问,为什么这么说。老妖看见学校的高一生举着彩旗绕着跑道跑起来的景象,唱起来《还珠格格》的主题曲,江音恍然大悟笑得肚子疼。

那时候在那种不靠谱的笑话里江音看到许昱,许昱与另一个男生抬着印有团结之类宣传语的标牌走过。江音只是将目光多停留在他身上几秒。许昱长得很像一个人,至于是谁,江音总是记不起来,有人过问时,江音会笑着回答,大概是很早之前就遇到了吧。

许昱穿着校服还能显得潇洒,这让江音有些迷惑不解,毕竟裹在宽大的校服里,能看出来一个人的身姿,还是颇费精力的。

江音在写通讯稿时总是心不在焉,给老妖写表扬稿时,想着许昱在树荫下低头的样子:树影在少年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白瓷一般的后颈,低眼时淡淡的笑意。话不多,偶尔与朋友搭话。

这些稿子结果被高二的前辈们调侃:这是给谁写的情书哟。事后老妖捏着江音的脸,问,是不是你小丫头暗恋我呀。江音在一番苦苦挣扎后,鄙夷地看着老妖,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是同性恋。

下午放学时江音才发现许昱住在自己楼上,那时候又惊又喜,那神情把身旁的老妖骇得差点撞上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

就像是所有三流的恋爱小说一般,江音会每天跟在许昱身后,小心翼翼,满以为不会被发现。直到高二两人被分到一班,许昱觉得江音这样孜孜不倦跟着自己走了一年有些好笑,便在下了晚自习之后走到江音桌前,说晚自习后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干脆大家一起走。

冬天许昱会戴一顶帽子,眼神不好的江音在班里对许昱大叫,咱们班什么时候来了个熊!事实上许昱一点也不像熊,只是那天穿得多了点,帽子没来得及摘下。之后,班里便把许昱叫作“熊先生”。

“注意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注意自己?”江音抓着老妖的手一字一字问道。老妖偏过头,咬住一小块唇,蹙着眉头,说:“大概?或许?也许?”

许昱要准备市里的英语演讲。或许,这对于江音没什么问题,但对于不喜言谈的许昱得纠结半天。许昱喜欢江音高一时在校演讲比赛上舌战群儒的样子,那个时候,彼此都注意到彼此,但只不过无法说出口罢了。校演讲那日江音在演讲完之后,对着许昱所处的位置挑了下眉,本没有什么意思,却不料许昱记住了那个挑眉的女生。

许昱下课拿着稿子问江音关于演讲时注意的,江音站起来,拿着他的稿子念了一段,又停顿下来,说:“像这样子,看着我。”又接着往下念。许昱并不明白,之所以能拿到奖项大概是比赛时想起来江音的一颦一蹙,在模仿着江音。

江音看到许昱和班里的文艺委员在一起讨论元旦的安排,班长和班干部讨论一些问题似乎再正常不过了,但加上流言蜚语便像是雪地里的墨汁,不引人注意也不行。江音掏出本子,在纸上验算题,所有心情宛若心中的大雾,经久不散。

她在心理安慰着自己: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是多看了她两眼。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所谓暗恋的心情在心中肆意疯长,吞噬着江音,但无奈江音的胆小性格,硬是将暗恋压在心底。

许昱也注意到江音最近的沉默寡言,自己又抽不出身来,只能这样僵着。在元旦晚会前一天的晚上,许昱见江音收拾书包,走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抓起书包冲到楼下,在街道上四顾,也没找到江音瘦小的身影。

许昱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一遍又一遍扫视昏暗灯光下的身影,终于找到江音时,许昱就像所有处在恋爱中的少年,取下自己的帽子,直冲向江音,扑到江音身上为江音扣上还带有自己体温的帽子,也不管江音胡乱叫着,许昱只是压在江音身上笑着,一米八几的身高占尽了优势。江音脚下打滑,两人扭作一团跌倒在地上,江音这才看清是许昱干的好事,脸上气得红红的,鼓着脸,又笑又气地瞪着许昱。

许昱双手支在雪地上,也不顾雪地的冰冷,就这样支着,望向还在飘雪的天空,“阿音。”江音被这么亲昵地叫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隔着衣服不停搓胳膊。“为什么这两周不等我就走了?”江音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摆出认真表情的许昱,许昱眼睛冷冷的,就像往日在班级里那种冷静理智的样子。江音气馁了,垂下头:“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遗弃了一样。”“原来如此。”许昱若有所思:“原来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啊。”江音瞟向许昱,少年抬头望着不断飘雪的天空,好看的侧颜在灯光下不真实,蛾翅似的眼睫不断起伏。

许昱对江音说,大学一起去北京,好吗?

江音慢慢点头。每一下,仿佛是耗尽毕生的力气。

八年后,江音真的觉得高中三年,凡是有许昱参与进来的记忆,都不真实。

元旦晚上学校破天荒没有晚自习,大家推推搡搡聚到操场上,看学校在十点放烟花。这是一中的惯例,每到元旦,操场、校园里聚满了附近的居民。在倒数声中绽开的烟火,擦过天际宛如天空流下的泪水。许昱拉着江音避开烟火的火星,在一片人声嘈杂与烟火爆裂的声音中,江音看着许昱微微翘起嘴角的侧脸,说,我喜欢你。许昱自然是没能听到。

高三那年的元旦是在补课与睡觉中度过的,烟火大会也因为某种原因取消,总之,那年元旦如果没有许昱和江音在手机上闲聊,江音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无聊。

许昱在开学前搬家了,近几年来,这栋楼上的居民也渐渐搬走了。据说,这里不过十几年便要拆了。许昱走的那天,江音看着许昱在楼上忙上忙下,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喜悦。看着许昱家的车开出视线的尽头,江音才把手从玻璃上收回来,手已经凉得不能弯曲。

再后来,又据说,许昱邻居是个女孩,很巧,也在一中,还是原来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又转到江音和许昱所处的班级。

失去许昱的号召力,随江音一路的同学也是各自走各自的路,有时候,大家不说一句话,像是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水一般的沉默无处不在。一条被阳光晒得明黄的街道,寂寞到感觉连两边居民家里的蔷薇花架投射下来斑驳的影子好像都有呼吸。一个人走的时候,走到蔷薇花架下回想起许昱端着相机照照片的样子,许昱安静得不像是人类,江音想着想着然后红了眼圈。

许昱和江音也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情来,抬头就看到黑板左下角记录的高考倒计时,连阳光也停留在那里,像是打了个着重号。江音与许昱隔了大半个班级,问题也不好问,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偶尔江音回头瞟到那女孩问许昱问题时,许昱那抹淡淡的微笑刺痛了江音。记忆里,许昱是个安静得有些冰冷的人,只有对待江音以及一些好友时才会笑,江音居然把这微笑当作特权,像个傻瓜到处炫耀。

高考前紧张的气氛和他们之间诡异的情感变化压垮了江音。许昱只是匆匆收拾好书包奔向家里,临走时对着那个女生说“走了”。江音隔得远,像是看默片一般,少年扬起好看的笑容,时间定格,戏剧里的人不再是自己。

放学后,江音破天荒没回家。等着许昱走下来,看着许昱和那个女生有说有笑。江音没那个勇气,默默转身回家。入夏的风暖洋洋的,拍打在身上像是安慰的话语。

高考前几天,一中放假。江音约许昱来到他们经常走的那条老街道,老街道上有好多居民养的花,开得泛白的七里香蔷薇融作一片,像是这盛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许昱回老城区见亲戚。那天下午,江音出门去陪老妖看书,远远地,许昱骑着单车从坡上下来,老妖一脸欣喜地看向江音,忍不住叫起来:“你看,他回来了!”江音转过身,鼓起勇气,涨红着脸:“许……”许昱的单车掠过江音的影子,迅疾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了。老妖拉起江音的手,走过一条花盛开的街道。老妖默默的,没有说一句话,挺拔的身影任凭江音搂着哭,江音哽咽着:“老妖,我不想说,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了。原来……原来时间和空间会分开一切!”

江音和许昱都没有回头,一个朝着渐渐模糊的阳光走去,一个朝着新修的城区走去。

凡事得到答案后便会走向终结。

高考江音报了上海的大学,之后,两人再也没有相见过。

天南地北,斗转星移,再相见已物是人非。

八年后相遇着实让江音有些措手不及。两人的谈话就像是与陌生人的客套话。

江音问,你打算在这里定居?

许昱摇了摇头,道,在这里举办完婚礼就回北京。

是吗。

你呢?许昱问。

把这里能处理的卖了,接母亲回上海。

许昱不再搭腔。两人多年来的习惯,慢慢悠悠走到一家面店。换了的招牌的确是让江音有些陌生,走进来各自要了一碗面。江音吹开面上的红油和青葱,慢慢吮了一下汤,一切都还保持着高中时的习惯。

许昱说:“江音,我在北京等了你八年,以为你会来北京找我。”

江音抬眼,眉宇间不再是年少时的稚嫩:“我给了你三年的青葱岁月。用三年的韶华,换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临走前许昱问江音,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就在下周。江音靠着电线杆,抬头看孤零零的飞鸟,说,不会。我后天回上海。

许昱笑了一下,告诉江音,记着回高三(21)班,看一下图书柜后面。

江音照办了,就像是了结一件事一般冷静。江阴转过教室后的图书柜,一张泛黄的纸条在斜阳里拉长了影子,拉长了一段青春岁月。小小的纸片折痕处有些磨损,但写字的地方却完整如初。上面写着:江音,熊先生喜欢你。

江音看到后低眼浅笑,心中却无波无澜。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可惜,造化弄人,我等你三个韶华复三个韶华,你等我八年,终究是没能等上。

记忆里的青春是一座城,少年已不复存在。唯有他唱过的歌谣被风铭记,在回忆的尽头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山坡上回荡,彻夜不息,永世不灭。

你还在

文/黄烨

你去了。我忙着你的身后事。

说是忙,不过名义上的,一来我还小,二来妈还在,她虽也没经过什么大事,好歹勉强在这方面比我经验丰富。

也都是亲戚朋友在张罗这些事。我仍是不认识他们的大部分。上辈的交情到这辈也就淡了。常常是他们见了我笑着眯了眼逗小猫似的问我:“记得我吗?”我也总支吾着尴尬地撑起笑怕被人发现似的摇摇头。还好有大些的哥哥姐姐,你那边的亲戚我便跟着哥哥的叫法叫,妈那边的便跟着姐姐叫。也记得你曾经拍着我的肩让我叫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眼神里鲜少出现的骄傲,沉重的黄色的皮肤皱起来,挤成一堆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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