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时隔多少年,林默宇都会想起,从小到大那个不被家人重视的自己,林默安先天身体虚弱,被家人众星捧月地围着转,而他却被孤单地扔到一边,独自一人学会所有的事情,摔伤了、哭过了也没人呵护,甚至,早早学会了照顾弟弟。
那个小小的、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容的小男孩,即使被医生判定活不长久,笑起来的时候,却明媚到似乎天上的乌云都要散开,他奶声奶气地喊着“哥哥”,拖着鼻涕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被他扑进怀里的时候,还有着软软的奶香。
那个年纪的孩子,还学不会嫉妒和怨恨,直到他们五岁那年,那件事的发生。
被告诫了不能剧烈运动的林默安被周遭的小伙伴们嘲笑着说胆小,一伙顽皮小子,成群坐在河边高高的围墙之上,白皙的小腿嚣张地晃啊晃。
“哈哈,快看啊,林默安他爬不上来,比姑娘还胆小呢。”
“胆小鬼啊胆小鬼!”
小小的林默安哪受过这样的嘲弄,憋足了劲攀上旁边的窗户就往墙上爬。
“默安!默安!”林默宇一路跑来,一声一声地唤着,焦急万分。
林默安这会儿所在的地势尤其危险,一旦平衡不稳,就会从围墙上掉下来,直接摔进草丛,顺着斜坡,滚进河里。
他亲眼看着林默安一失手滑落下来,几乎拼尽全力地向那边飞扑了过去。
伸手,捞住了弟弟,两人跌落进杂草乱石纷布的河边,他紧紧地护住怀中的人,打了一连串的滚才停了下来,等起身时,林默宇的右眼已是血流如注。
草丛中散落着的碎玻璃,深深扎进了林默宇的右眼,即使被送入医院紧急抢救,却依旧失去了最后一点再次看见光明的希望。
那个夜晚,他从麻药消散的剧痛中醒来,伸手摸了摸被绷带和纱布覆盖的右眼,耳边是林默安凄厉的哭号声。
“哥啊!哥!求求你不要有事!”
那一刻的自己,微笑了吗?安慰弟弟了吗?如今他已经再也想不起来。
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林默安回来得很晚,而餐桌上却依旧是四个人,父亲和母亲对于林默安的溺爱几乎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生怕自家小儿子吃到凉的饭菜,甚至大家饿着肚子一直等他归来。
林默宇沉默地扒拉着眼前的饭菜,听着父母关切地问长问短,而林默安也笑着一句句回应,这次看的电影,是3D版的《泰坦尼克号》,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一定又有哪个女孩子,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扑到林默安的怀中哭湿了他的衣襟。
在慢慢成长起来的过程中,林默宇曾无数次长久地伫立于镜前,凝望着里面的人影,高挑的个头,俊朗的面容,只有右眼,始终混沌着,如同失了明的光。
而身体羸弱不堪的林默安,拥有一副文弱少年的气质,相貌又长得相当好,个性温柔体贴,无怪乎会这么受女生的欢迎。
眼前的碗里忽然多了一粒虾仁,林默宇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眼前是林默安笑意盈盈的脸。
父母的唠叨转眼就在身边响起:“哎哟,默安哪,你管他干什么,他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自己夹菜,你先吃好再说,这些菜可是给你留的呢。”
林默宇一声不吭,只是感觉,入口的虾仁忽然变得又苦又涩。
吃完饭之后,他回到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起画夹准备出门。
毫无意外地,母亲的絮叨紧跟在身后就响了起来:
“唉,我说默宇你这孩子,真是不懂得给家里省点心,好好学习考个大学不行吗,学什么画画啊,纸啊笔啊颜料啊哪个不是钱啊,你弟弟还需要留着钱看病呢,咱们家哪里还有这么多闲钱供你去糟蹋啊……”
他沉默地咬住了嘴唇,缓慢地穿上大衣套上鞋子,一句一句地听着那些尖锐而残忍的话语,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用力摔门而去。
他在黑暗寂静的街道上奔跑着,到了画室门口时,再也跑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绝望却珍惜地抱紧了画板。
林默宇是喜欢画画的,从小就喜欢,只是就连他的这个爱好,也屡屡被家人鄙薄和指责,平日的他只是默默忍受,并一直在寻找机会从师学习。
那次,他随笔在黑板报上画的一幅画被学校里一位美术老师偶然看中,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才收入门下细心教导。
他谎称是要买学习资料,拿着钱买齐了画夹和纸笔,这件事后来被父母得知真相,狠狠地训斥了他很久。
林默安站在父母的身后不停地劝着他们:“爸妈,别骂哥哥了,反正我的病……是治不好的。”
随后换来的是父母的叹息和哭泣,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乖巧地劝慰着父母的林默安,没来由地厌恶——林默安,他真会装可怜。
到画室时,还没有几个人来,他也习惯了大家这份刻意的疏离,独自撑开画架放上画板,开始练习。
他的目光,再一次有意无意地定格在坐在窗边正细心画着什么的白衣少女身上,魏亚亚,他的邻班同学,人长得漂亮,功课又好,并且一直温和地微笑着,从来未曾对他表示过任何敌意。
他入迷地看着不远处的魏亚亚,直到蓦然醒觉过来时,才发现画纸上,早已是少女娉婷的身影。
那一天的作业,是让大家并排坐在一列盆栽前,画出眼前所见。
时钟敲了十下,大家陆陆续续地交上了画作,林默宇画得很快,即使是个新手,当把画递给老师的时候,心里并不是没有淡淡的自豪感。
“眼前的画,你并没有画全。”老师和蔼地指导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他的右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怎么了?”他有些不明白。
“林默宇,或许老师把你带来学画,是不对的。”老师斟酌着措辞,尽力不刺伤眼前少年的自尊。
一只眼睛的视野,真的有限,他在看到别人的作品时,忽然之间,心就像是沉入了谷底。
就像是努力在向着梦想伸出手时,梦想却冷冷地笑着,狠狠将你打翻在地。
同学们哄笑出声,林默宇在尴尬困窘之中夺门跑出,心底像是被插入了一把钝钝的刀锋,一点一点划出尖锐的疼痛。
为什么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就要注定被人看不起……他咬牙切齿地走在路上,难过到无以复加。
那一个突兀到近乎让林默宇恐惧的念头,忽然再一次跳出了脑海,那时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救林默安……哥,你是不是恨我?
很快要举行联校数学竞赛了,对于这次比赛,学校里尤其重视,老师在一群尖子生里精挑细选了很久才定下数个名额,其中就有林默宇和林默安。
一到下课,林默安就跑过来缠住他,“哥,其实还是你比较会解题的,这次我们都要加油啊。”
“你也不差。”他冷冷地说着,背过身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对林默安说话已经夹杂了如此多的疏离和客套,只是对方始终不以为意。
“你看。”林默安将习题本摊开在他桌上,飞快地画出了几天前他解出的一道几何题,言语间是满满的敬佩,“真不愧是我的哥哥啊,这样的题目都可以解得出来。”
他瞪着眼看着眼前这样笑容和煦的男孩,始终不明白到底该是怎样厚脸皮才能无视掉自己对他一再的漠视和敌对。
转眼之间林默安已经被班上的诸位女生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他加油,林默宇独自走出门,身边没有跟来任何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魏亚亚,那个他朦胧思慕着的女孩子,正站在不远处向这边张望着,忽然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匆匆跑走。
他顺着她的目光扭过了头,却正看到了被女生围在中间的林默安。
那天父亲和母亲尤其高兴,并做出了难得一见的丰盛饭菜,林默安更是被嘱咐着身体要紧,太难的题解不出来也罢,不要累坏了云云。
林默宇独自回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被摆在桌上的两个相同的书包。
林默宇和林默安也是,明明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成如此鲜明的对立。
他想了很久,还是偷偷地打开了林默安的书包,将林默安的准考证拿了出来,扔在了桌下。
他冷冷地笑起来,心中隐约有着报复的快感。
第二天林默宇若无其事地就同林默安出了门,正值上班时间,路上车流拥堵,兄弟二人挤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里,摇摇晃晃地到达了考点。
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林默宇亲眼看见林默安在翻找了一遍必带用品时,脸上的神情变得焦急无措起来。
“怎么了?”
“哥,我的准考证不见了,不会是掉在家里了吧?”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有种幸灾乐祸的冲动。
这时考场大门打开,身边的考生陆陆续续地走了进去,林默宇站在那里没有动,淡淡地看着眼前慌乱的林默安林默安低头想了想,反而镇静了下来,笑着拍了拍林默宇,“哥,你进去吧,我回家拿准考证,要是还能赶得上的话,也会进考场的,别担心了。”
“路上车这么多,十五分钟明显不够。”林默宇倒是说的实话。
“没关系,哥,我会尽力……用跑的。”林默安笑着说完这句话,转身往校门口跑去。
林默宇站在那里没有动,不知为什么,明明身处盛夏,却感觉浑身冰冷。
林默安,很重视这场考试的,他知道。
林默安不能用跑的,这个他也知道。
林默安十五分钟之内是回不来的,这个他更知道。
心中的担忧,忽然被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所覆盖,他的唇角,又渐渐扬起冷笑。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自己怎么会失去一只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自己怎么会被父母漠视于此。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自己怎么会连靠近自己的梦想都变得无比艰难。
只能用一只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这种痛苦,林默安,你怎么可能理解!
林默宇站了一会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一趟洗手间,等再出来的时候,却蓦然看见校门口一阵骚动,一群人围了上去。
“有人晕倒在校门不远处啦,快抬过来、抬过来!”
“还是个学生呢,是来这儿考试的吧,这校服……是耀华高中的啊……”
林默安……那一刻他忽然惊惶无措了起来,林默安,他的弟弟,会不会就真的这样一去不回,他发疯地推开周围的人群,扑到林默安的身边。
虚弱的少年勉力地睁了睁眼,看到是他,又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在看到林默安闭眼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心,俯下身抱起他就往不远处的医院跑。
六月的酷暑,汗水顺着林默宇的脊背往下流淌,他咬牙坚持,心中不断地自责着自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时林默安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他叫他:“哥……”
“怎么了?林默安……”
他勉力抬起了手,手指为他抹去了额角的一滴汗,随后,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右眼上,喃喃地问着:“哥,你恨我的对不对?”
他一时无语,犹豫了几秒,却还是低头回答着:“乱说什么啊,我们可是有血缘的。”
“若是没有血缘呢?”
“那我一定恨你。”
玩笑一般的话语,现在想来,却是认真的。
要是你的眼睛没有失明该多好林默安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经过急救和精心照料终究是转危为安。
害人者终将害己,林默宇同样错过了那场数学竞赛,导致老师们每每说起来时,都唏嘘不已。
因为这场意外,父母对林默安更是呵护备至,而无形之中,对他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直到那一天,林默宇在林默安病房的门口,遇见了刚走出来的魏亚亚。
“咦,你也来看望他吗?”没想到会这么见面,他颇有几分措手不及。
“嗯。”魏亚亚抬头看了看他,仿佛是被撞破心事,又有些脸红。
两个人穿过医院的走廊到了外面,自从林默宇不再去画室之后,他们之间的交集更是少了很多,他听着她絮絮地说着最近画室里加入的新人,老师和画友之间的趣事,情不自禁地扭头望着她,温暖的阳光洒在少女的身上,看起来似乎是茸茸的环绕着鹅黄色的光晕。
那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医院楼下的小花园旁,心底突如其来地浮现勇气,林默宇忽然这么想要对魏亚亚表达自己的真挚心意。
“魏亚亚,我想要对你说一件事。”他冒失地开口了。
魏亚亚却叹了一口气,伸手径直地拂开了他额前的一缕遮住眼睛的碎发,颇有几分伤感地说着:“林默宇,要是你的眼睛,没有失明就好了。”
瞬间如同一盆凉水浇下,他站在那里,仿佛失却了语言。
女孩仰头看着他,轻轻柔柔地叹息着,随后,就伸开双臂,抱紧了他。
这算是什么,林默宇的心底焦躁地质问着,回绝之后的安慰吗?早就不该这么得意忘形,她喜欢的是林默安,而这份怜悯,他不需要。
他冷冷地推开了近前的女孩子,“要是想找眼睛没有失明的像我这样的人,林默安,他就是一个。”
从此之后,他强迫自己断绝了对魏亚亚的眷恋,在看到她的时候,他会逃跑,不管是有意识的疏离,还是无意识的狂奔。
那天是林默安出院的日子,父母老早就嘱咐过他,请假早退回来帮忙,他心中不忿,索性翘了课,下午就一个人跑回了家。
在进门的时候,林默宇似乎听到了东西被摔碎的声音,而父母的争吵声,从门缝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不由得停住了推开门的动作,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复杂,呆立在原地,如同一个木头人。
鲜明而残酷的真相,如此清晰地袒露在了他的眼前。
在母亲的哭泣和咆哮之中,父亲只是闷着头抽烟,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你明明知道的,默宇他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可是,就因为是重要的亲人啊!所以我不能选择怨恨!”母亲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长发,神情痛苦而自责。
那一天林默宇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外游荡到天黑,心中一片空空荡荡。
要是没有救过你就好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林默宇的心中,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他亲眼看到,林默安回归学校之后,就和魏亚亚走得很近,女孩子羞涩地笑着,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两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起写着什么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出色的工笔画,那样美好。
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外人,对这个家来说,对林默安来说,他对于他们,什么都不是。
他越来越对林默安看不顺眼,除了旧日的怨恨,还有着因魏亚亚而生的愤懑和嫉妒,每次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后悔到几乎咬舌自尽,当年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救林默安。
那天放学之后,他照例又磨蹭到了最后才走,意外的是,林默安手中举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向他跑过来。
“哥,你看,这是魏亚亚的信。”
他可以看得见,林默安放在他眼前的,还有魏亚亚放在相框里的照片,那样文静而美好的少女,微微笑着,只是笑容再也不是为了他。
所有负面而消极的情绪,如同一把熊熊大火,烧灼了他仅存的理智。
“林默安!”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到底有完没完!”
林默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停住了步子。
他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向了他手中的相框,玻璃四处飞散,同时,鲜艳的血滴顺着他的手指滴滴落下。
“林默安,你到底在对我炫耀什么……”
“哥,你等等……”林默安慌乱地喊着,却被其恨恨地揪住了领口。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当年要是没有救你,让你掉到河里淹死就好了,凭什么要让我为了救你瞎一只眼睛?凭什么要让我为了救你搭上我以后的人生?”
林默宇用力一推,林默安已经跌靠在墙边,他的脸上,是震惊到茫然而哀伤的神色,他呆呆地跌坐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你!”
说过那句话之后,他飞奔出门,没有回家,独自一个人,住在了好友的宿舍中。
只是那一夜,他莫名地梦回从前。
依稀熟悉的河边,高高的围墙,墙下陡峭的斜坡,杂乱的草丛和石堆,有小小的男孩攀在墙上摇摇晃晃,就要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