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谈判桌、事先准备的各类资料、一份拟定好的离职协议书、给对方预备的签字笔，还有必要的录音器材。对这些东西靳辙已经非常熟悉，几乎每周都会有至少两次的离职面谈；不同的是，以往他负责的都是录音、整理资料等支持工作，一般他会坐在右手边，而今天他第一次坐在中间。
右手边的柳春芬给靳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要加油。而左手边的夏治，则随手在翻看着靳辙准备好的谈判资料。
“听说你昨天准备到很晚，大约应该是信心百倍的吧。”语气中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责备，倒是很像夏治的风格。
“其实还好，只是我想第一次，应该多花点时间……”靳辙心里盘算着，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夏治，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的实木门背后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请进吧！”靳辙调整了一下坐姿，下意识地正了正脖子上领带的结。
木门被推开，门背后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牛津布格子衬衫的中年男子。达标，没错。靳辙对比了一下照片，微微秃顶的脑门，略微有些龅牙，和照片上的人基本一致。只是比起证件照上的气宇轩昂，眼前的人看着有些颓废。
大叔进门之后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环境，很快把目光集中在了谈判桌前的三个人身上。左边的长发姑娘点头示了个意，右边那个带眼镜的板寸头瞥了一眼他之后，继续翻看资料，中间的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则始终注视着他。他大概也猜到了，今天自己的命运将要被这三个人主宰了。
“达叔，你好，请坐吧。”靳辙非常有礼貌地做了开场白，使用这样一个亲切的称呼也是为了能拉近和对方的距离，提高谈判的胜算。
“为了确保谈判能够顺利的进行，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求你把手机交出来。面谈结束后，我们会及时归还。当然，你也看到我们自己的手机也都放在那边。”靳辙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夏治面前的一个塑料筐，里面已经放着三个手机。
大叔稍稍愣了一下，便选择了顺从。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直接交到夏治手里，随即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达叔，感谢你能抽时间过来做今天的面谈。”靳辙用准备好的标准格式开始谈话，“请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哦，好吧。”对面的大叔哪里还有心思选择饮料，答非所问的应付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决定自己去留的会是右边这个“暗藏杀机”的“板寸头”，直到靳辙开口，他才把注意力集中到靳辙的脸上。
“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抽空过来……”达师傅顺着靳辙的话回答道，“事实上，这个星期我只是每天按时去幼儿园报道，他们并没有给我安排任何工作。”
“达叔，那我们进入主题吧。”靳辙瞄了一眼手上的流程表，“尽管我们已经看过相关的资料，对整个事情有了一个完整了解。不过我们还是向听听身为当事人的你，对这件事情是如何描述的。”
“好吧。”达师傅清了清嗓子，“那天一大早，我和往常一样开着校车，沿着既定路线接沿线的孩子上幼儿园。在经过金叶路上车点之后，有一个中年妇女拎着几个装满菜的塑料袋，直接从马路中间穿过。我看到的时候，下意识就踩了急刹车。校车的车身比较高，我在车上其实无法看清她具体的伤势，只看到她倒在地上。当时我心里感觉很慌乱，于是就从驾驶座左侧的门下车去看看情况。”
“当时的情况如何呢？”靳辙接口道。
“非常幸运，车子并没有接触到她的身体，她只是被吓到了后直接倒地。尽管如此，出于谨慎，我还是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要求她亲口确认没有受伤同时做了一个简单的笔录。”
靳辙点了点头：“你处理事情倒还挺周全的。”
“没办法，当了那么多年的驾驶员，遇到的碰瓷可不少，由警察来处理，以防将来说不清楚。何况她横穿马路的时候，耳朵里还挂着个耳机，也并没有从斑马线走，原本就理亏。”
“哦？这么说来，一大半的责任都在她身上咯？”
达师傅苦笑着摇摇头：“呵呵，参照咱们这儿的交通法规，行人永远是对的，这种情况下，总是机动车全责。”
“可是我看到这里记录的情况，车上有孩子受伤了。”
“是的，我当时注意力就放在她的身上，直到交警处理完她的问题，问到车上是否有人受伤的时候，我才留意到，有两名孩子撞伤了。尽管都是皮外伤，但出于保险起见，最后还是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等等，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急刹车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有孩子受伤呢？”靳辙突然有所发现。
“我们的校车驾驶舱和座位是隔离的，如果不是刻意回头，其实看不到乘坐区域的情况。更何况每辆车都配了一名教工，负责照顾孩子。”达师傅解释道。
“可是这名教工既然发现了孩子受伤，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处理？”
“那天随车的是一名菲律宾实习外教，她中文不太好，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情况，也是慌了手脚。”
“那两个孩子的情况严重吗？”
“都是皮外伤，但其中一个孩子脸上留下了伤疤，大约是滚到车厢地板上的时候撞到什么地方了吧。” 大叔抬起头回忆了一下。
“所以孩子的家长就跑园长去投诉了。”
“嗯，换做任何一个家长，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会心平气和吧。”
他倒算是个明白人啊！眼前这个大叔对事实的陈述与资料基本一致，认识问题清醒而冷静。这样的结果实在让靳辙有些喜出望外。
根据经验，对于这样的面谈对象，只要晓之以理，还是很容易达成离职协议的，剩下就是谈补偿金的事情。而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算很严重。
“达师傅，这样看来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事情远远比想象来得顺利，不枉昨天加班做的准备工作，靳辙对这样的工作效率也是非常满意，“由于你的过失，给幼儿园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因此幼儿园方面，希望将你退回给我们天成。而我们则希望就这件事情，和你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啊！什么？”靳辙宣布的结果似乎大大出乎达师傅的意外，他恐怕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会这么严重。
为什么会这样？他原本以为最多就是扣几个月的奖金而已，居然会严重到要解聘的地步！这样的结局显然超越了他的底线。
“我想，我应该说的再明白一些。”靳辙以为他没有听明白，“相信你也明白，在劳务派遣公司的立场上，对于退回的员工，我们一般都会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当然，我们这里也会想办法尽量为你找其他适合的工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看出他脸上有点意外的神情，靳辙还是适时给予了一点安慰。
“等等！”达师傅眉头紧缩，面部表情有些僵硬，片刻之后又回复了平静，“你刚刚提到的说法，恕我无法认同。”
“哦？”面对这样的情况，对方通常都会有些阻抗，靳辙对这样的反应见怪不怪，“那就请您说一下吧。”随即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想有必要澄清一下：首先，在这个事件中，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主观的过失，至于事故责任，那个乱穿马路的中年妇女才是罪魁祸首，这一点警察的笔录里面也提到了；其次，我认为造成‘重大损失’一说，似乎有些夸大其词，车子和行人都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即使是受伤的孩子，也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如果一定要说损失，我相信最大的损失，恐怕就是幼儿园那领导面对有钱的家长们无法交待吧！”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唯唯诺诺的达师傅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这样大段的辩解居然也能一气呵成。
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就爆发了？难道他其实是有准备的？刚刚那些都是装出来的？还以为是个软柿子呢，没想到还挺棘手的。
“达叔，我希望你理解，如果你现在愿意和解，我们可以通过协商解除的方式，我们还可以替您争取一些利益，包括离职补偿和再就业的机会。”
既然“晓之以理”行不通，不如试试“诱之以利”！
“不必多说了！如果你们要我放弃这份工作，我可以明确回答，这不可能！”对面的大叔看到自己扳回一城，态度变得更为强硬，“我之前也打电话到人保局咨询过了。如果你们要强行解除合同，我可以要求恢复劳动关系的。”
果然这个家伙是有所准备的！案子居然会出乎意料的难办，靳辙心里也难免有些急躁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张昨天晚上准备的流程和谈判要点，能出的牌似乎都打得差不多了。谈判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僵局。
达师傅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侧着眼睛盯住靳辙，心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
靳辙则低头扫视着手里的资料，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突破口。
他反而不敢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叔，因为越看他心里就越慌。
面前这个中年大叔仿佛是一头被逼到死角的羚羊，面对狮子的赶尽杀绝，凭借求生的本能做出殊死抗争，随时会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谈判桌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沉默了大约半分钟。
靳辙感觉自己的背脊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柳春芬，传递出求助的信号。柳春芬倒是显得犹为淡定，回报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尽量放轻松。
“咳咳！”声音来自左边，夏治用咳嗽声打破了沉默。
他瞥了一眼靳辙，眼神传递出的信号是：放着我来！
“达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聊聊你的家庭情况。”夏治接过谈判的接力棒，重新寻找了切入点。
“唔……”达师傅将目光转移到板寸头的身上，“你想聊什么？”
“我们看到资料显示，你目前是离异状态，并且你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夏治抽出一张信息表，上面标注的是达标的家庭关系。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达师傅听罢便是一愣，表情稍稍有些僵硬，“我不明白，这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是啊，这和他女儿有什么关系？板寸头又在玩什么花招呢？
“我只是想问问，事故的当天你女儿在哪里？”夏治又抛出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
“这个……”达师傅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盯着夏治，“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或者我应该问，事故前一天的晚上，你在哪里？”夏治把眼神从资料移到了达标脸上，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深邃的目光。
“晚上？我晚上当然是在家休息。我的工作需要上早班，每天都睡得很早。”达师傅嘴上回答得干脆，眼神却已经开始躲闪。
“哦？是吗？你确认你没有记错？”夏治嘴角一撇，从资料里面翻出一页，递到他的面前。
“……”达师傅呆滞地盯着资料，欲言又止。
“据儿童医院的显示，事故前的两天，你的女儿在跳芭蕾舞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进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而事故前一天晚上，你在医院负责陪夜。”夏治说得煞有介事，“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当天是在没有休息好的情况下，直接去上班的。”
这个板寸头也太神了吧！这个信息完全不在资料中，他居然都可以查到？
“你可能在疑惑，我怎么会查到这个信息的吧。”夏治死死盯着秃头大叔的眼睛，好像狮子盯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我去过医院，本来是想了解一下事故中孩子的伤势和当天的情况。而当我问一名当天值班护士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认识你，因为你前一天晚上在病房走廊的座位上打瞌睡，而第二天的上午又出现在急诊室，因此对你影响深刻。不知道，这算不算你所认可的‘主动过失’呢？”
“但是……”达叔沉默了几秒，再次做出抵抗，“你也不能因此断言我就没休息好，事实上我在医院也睡了三个多小时。你也不能因此断言，这个和造成事故有直接联系吧。”
“呵呵……你说的也有道理。”夏治随即冷笑，从塑料筐里面拿出达师傅的手机，“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看一下你当天的手机通话和短信的记录可以吗？”
“这……似乎有些不合适吧。”达师傅嘴上的拒绝有些无力，眼睛已经不敢再与夏治对视。
“恕我冒昧，我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情。医院告诉我，因为你女儿手术之后第二天一早有局部的炎症，导致了发烧，因此儿童医院的医生打了电话告诉你这个情况。而据医生所说的时间，你应该正在开车。十分钟以后，你就拨打110进行了交通事故的报警。”夏治似乎胜券在握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事故当时你不是在接电话，也可能因为这个事情分心吧。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合理呢？”
对面这个秃头大叔交叉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整个身体前倾摊在谈判桌上。他用双手捂了捂脸，沉默了半晌。
谈判室里，再度陷入了沉默。
“好吧。我承认，我当天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中年秃头大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是我希望你们能体谅我的难处，放过我吧，好吗？”
“达师傅，我希望你明白，任何一个人做错的事情都要承担后果。而让你离开这个岗位，是一个对大多数人而言最好的解决方案。”夏治的语气渐渐恢复了平和。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正如你所知道的，我需要一个人抚养女儿，眼下这份工作的收入比一般的驾驶员工作收入要高出一半，只有这样才能支持我和女儿两个人的生活。而且这个工作没有周末加班，作为驾驶员这个职业而言，这是非常难得的。这样我就可以在周末多陪陪我女儿了。”达师傅言语中开始透出央求的味道，甚至说话都带着哭腔，“我真的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你们能不能帮忙和幼儿园的园长求求情啊？”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恕我难以做到。”夏治非常客气而坚决地回绝了他，“事实上，你对幼儿园造成的损失，远远超过你能想象的。你要知道一个民办国际幼儿园，要拿到批文，本身是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件事情出现，对于刚刚成立不久的幼儿园的声誉会造成巨大影响。你也清楚，幼儿园目前需要直接面临家长们的巨大压力，媒体也会盯上这件事情。因此我们认为，只有让你离开幼儿园，才能给予家长想要的交代。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
“所以，你们就要帮着这些有钱人来欺负我们这些普通老板姓？”达标见恳求无望，忍不住再度爆发了。
“达师傅，请你冷静一些！”此刻夏治倒是笃定起来了，“事实上，正是那些有钱人愿意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到了国际幼儿园，你才可能会拥有超过市场水平的收入。因此你也曾经是一个受益者，你说是吗？”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高抬贵手吗？我的女儿确实需要照顾。”达师傅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也请你明白，你的孩子需要照顾，别人的孩子也需要照顾，并且他们是支付了费用的。而你却没有履行好一个司机应该有的基本义务。这份工作之所以能支付高水平的工资，不仅仅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背后意味着重大的责任。生命的价值，并没有贵贱之分，这一点还希望你能明白。”
大叔的眼中充满了绝望，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靳辙和柳春芬，令人不忍直视。
“其实协商解除合同，至少对你来说是好事情。起码我们不会把你的过失写在职业档案里，这完全不会影响你找新的工作。接下去，我的同事会为你讲解一下离职手续办理的方式。同时我们会为你争取多一些利益，您完全可以在听完方案之后，再做最终决定，你看可以吗？”夏治把接力棒又扔还给了靳辙。
秃头大叔迟疑了一会，最终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说完，夏治站起身来，递了一个眼神给靳辙，直接向门外走去。
靳辙非常识趣地跟了出来。
“对不起，夏总。这个案子我没做好……”走到门外，靳辙首先开口认错。
“没关系，下次多花点心思。”夏治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并不是所有的资料都包含在客户雇主给的文档里面的。”
“可是，我实在有些不忍心……”靳辙似乎还是于心不忍。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无论他有任何的苦衷。”夏治依然拿出他的原则来说话，“这是我们的工作。你不做，一样有人做，结局并不会改变。”
靳辙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夏治继续说道：“但如果由你来处理，或许可以为他多争取一些利益。回头和幼儿园方面商量一下，想办法在法律要求的标准上多争取一个月的离职补偿金，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吧。另外，让他填份简历表，交给招聘部的袁经理，请他帮忙物色一下适合他的岗位。”
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今天的案子，你的准备工作还算不错，相信你能慢慢适应这份工作。其余的留在日后工作中慢慢磨练吧。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成为一名能独立办案的离职面谈官了。我先回办公室了。你回去替他把手续办完。加油干！”夏治拍了拍靳辙的肩膀，“另外，我一向不太喜欢别人称呼我‘什么总’的，咱们自家兄弟，我比你大了快一轮，你以后叫我大哥就好了。韩麓比你也大了几岁，他就排第二，你岁数最小，自然就是老三了！””
靳辙“嗯”的答应了一下，心里却有种难以名状的茫然。
他无法预知这会是怎样的一条不归路。他也越来越难以分辨，眼前的这个板寸头，究竟是个天使，还是个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