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
他回了天津,见到了守在老家的妻子,妻依旧沉默着,像一颗原地旋转的陀螺,固守自封,两个幼小的孩子眼中写满活泼,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被锁在这个封建的大家庭中,看不见外面一日千里的世界。
他去了大观楼,见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子。他们依旧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只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单纯好学的少女了,那个只爱唱戏的女子早已惹了风霜,变成了一个身段妖娆、眼神妩媚的欢唱女子。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万种魅惑众生,她撩人娇嫩的唱腔让台下的男人们癫狂。一切的一切,他只觉庸俗不堪,终于耐不住起身离去。
多少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几乎认不出台上的女子,台上的女子,也早已记不起台下坐着的他。
故国鸣鷤鹆,垂柳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
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他借古讽今,大好河山颓败凋零时,国人不知危难,不思进取,沉醉于声色犬马中,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离乡只不过短短一载,家国气氛让他悲愤。一个好好的天津城,一个好好的国家,就这样被列强点点的瓜分,可国人却依旧麻木不仁,因循守旧,醉生梦死。
悲矣,悲矣!那冬青一树,究竟属谁家?属谁家!
见识过日本王朝的朝气蓬勃,他的视野渐渐打开,思绪也不再局限小家小国,他叹息,他愤慨,他想要唤醒那一颗颗麻痹的心。
两个月后,他再次东渡日本,雄锵锵,气昂昂,那份文艺就救国之心,又坚定了几分。
3.汇·才华横溢
【我的国】
东海东,波涛万丈红。朝日丽天,云霞齐捧,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昆仑峰,飘渺千寻耸。明月天心,众星环拱,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叔同
闲庭春浅,独自一人在上野不忍池畔居住的他仍在燃烧着,他一时一刻都忘不了仍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祖国。
他汇所有的才华横溢,开始着手筹办《音乐小杂志》,这是中国人创办的第一本音乐启蒙类刊物。当年在沪学会创作的《祖国歌》的大肆流传,使他第一次感受的音乐艺术的独到魅力--教化民众,鼓舞国人。这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西方音乐的理论知识传授给国人。
1906年2月8日,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这份音乐刊物的第一期正式出版了,这是第一期,也是唯一的一期,并于20日由好友尤惜阴在上海代为发行。
在乱世之中,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在这唯一的《音乐小杂志》中,他集编辑和撰稿于一身,倾注了整篇心血,除亲自挑选了当时日本的田村虎藏、村岗范、堤正夫等几位著名音乐家的几个作品外,所有的内容他全部包揽。
刊物充实,内容丰富,集音乐、杂感、绘画等为一体,发表有《音乐小杂志序》、《近世乐曲大意》、《我的国》、《春郊赛跑》、《隋堤柳》、《论音乐之感动力》、《呜呼!词章!》等十几篇稿件。
在署名息霜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阮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蛰泣霜,杜鹃啼血;孰砧落叶,夜雨鸣鸣。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号,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
繁夫音乐,肇自古初,史家所闻,实祖印度;埃及传之,稍事制作;逮及希腊,乃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达,瑰伟卓绝,突轶前贤。迄于今兹,发达益烈。云滃水涌,一泻千里。欧美风靡,亚东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情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欤。
一篇小小的短文,颇具古诗文功底。“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情神之粹美”,这是李叔同的音乐观,是他创办音乐刊物的主旨所在。他拼一己之力,提倡文艺教育,不只是因为兴趣和自身天赋,更是为提高国民素质。
在这本杂志的扉页上,郝然立着的是他亲笔所画的木炭画《乐圣比独芬像》,比独芬即贝多芬。这是中国人为贝多芬绘制的第一幅画像,也是中国人为西方音乐家绘制的第一幅画像,他对这位失聪的伟大音乐家推崇备至,还在刊中专门撰写了《乐圣比独芬传》。
我国近世以来,士习帖括,词章之学,佥蔑视之。晚近西学输入,风靡一时,词章之名辞,几有消灭之势。不学之徒,习为蔽冒,诋其故典,废弃雅言。迨见日本唱歌,反啧啧,称其理想奇妙。凡吾古诗之唾余,皆认为岛夷所固有。既齿冷于大雅,亦贻笑于外人矣。(日本学者,皆通《史记》、《汉书》。昔有日本人,举史汉事迹,质诸吾国留学生,而留学生,茫然不解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
这是他在《呜呼!词章》里的一段话,文最在言之有物,才华文采有之,思想有之,才算功德圆满。新旧文化交替之际,一个“度”字很难把握,他的这段话,便道出其中道理:对待文化,不能太过偏激,全盘接受和全盘摒弃,只会遭人耻笑。
破与立,他们对此殚精竭虑,争论不休。无论是旧时传统文化,还是西洋新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亘古不变之理。
东海东,波涛万丈红。朝日丽天,云霞齐捧,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昆仑峰,飘渺千寻耸。明月天心,众星环拱,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月,上野的樱花绽放,放眼望去,一树树,一簇簇。在这漫天的花雨中,他的思绪飞扬,飞到海的那一岸家乡,那一朵朵花瓣,化作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在五线谱上飘舞,一首激昂澎湃的《我的国》便跃然纸上。
不忍池,宽永寺,三百年前形成的千树樱花林,一夜之间全部绽放,那空前绚烂的樱花大道,迷住了一个又一个的文人墨客,连鲁迅先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樱花花期短暂,当那曾经繁如云白如雪的花瓣颓败一地,春天已只剩一小小尾巴,夏已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忍池中那硕大的荷叶挨着挤着闹着,风吹过,稀稀疏疏绕篱竹,那粉白的花瓣带来一池清香。
他是天生的诗人,拥有一颗感性之心,怎会不被这寂美壮观的景色所动,怎会辜负这满树樱花,这一池荷花,这多彩丛林,怎会不写下这一篇篇精彩的诗文。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
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
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
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早秋时分,他踏着晨露,来到那不忍池边,夜色还未散去,晓星三五,残月一痕,满池败荷潦倒,晨雾缭绕间,那森然的宽永寺矗立在这不忍池畔,他望向那一池秋水,去寻觅那一段隐在荷花时节的浪漫鸳梦……
日本的汉诗与中文的古诗是相通的,李叔同极具文艺天分,但在诗词创作方面却一直是最出类拔萃的。初到日本的那几个月,虽然他日语口语方面不够流利,但仍然与象森槐南、本田种竹等一些日本的著名汉诗人相谈甚欢。
1906年的夏天,他成为了一个名叫随鸥吟社的日本诗歌社团成员。在这个诗社中,他与日本的汉诗人一起进行诗词交流,在往来唱酬中,写出一篇篇动人的诗篇。其中这两首以李哀之名所创的《东京十大名士追荐会即席赋诗》保留至今: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
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他是在异国他乡的漂泊游子,回眸望祖国的颓败风景,他看不到民族的未来,看不到国家的前途,他感慨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全部化为半粒尘埃。可是他没有太过悲观,他坚信在风雨沉沉的夜色之后,在鸡鸣报晓之时,一定会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1906年9月,他把名字改为极具有积极意义的李岸,正式进入东京上野美术学校学习,他的日本留学生涯进入顺利的上升期,他不断进取,那些横溢才华,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还加入了日本一个综合性的文艺团体--“文艺协会”,以及日本的书画家组织的“淡百会”。这些雅极一时的会社,他与会员一起,当筵泼墨,吟诗赋词。他一边进行西画专业课的紧张学习,一边进行刚刚兴起的戏剧学习,一边参与会社的各项活动。
那里是一方新的天空,有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崭新的知识在等着他,有更多创新壮举在等着他。他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都洋溢着别样的风采。
他,汇才华横溢,闪耀在异国的天空下,风吹过,惊起一次涟漪。
4.恋·回归祖国
【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江山,英雄造。
——李叔同
居日五年,他成就斐然,求学四年,他成绩突出,名列前茅,在同班的五名本科生中,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1910年,学校因他杰出的表现授予他精勤者证书。
1911年3月,他以优异的成绩从美术学校毕业,4月,他买了回归故里的船票,离乡已经4年了,这一次,他满载而归,除了学富五车的文艺知识,还有摩拳擦掌的蠢蠢欲试之心,以及一位堪称红颜的日籍妻子。
每一位远赴他乡求学的学子们,在那些独自一人奋斗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海峡另一岸的祖国,思念那故国的景,故国的人。他们忍受着白眼和落寞,吞下寂寥与心酸,只为了学成这一日,只为了回归故里这一天。
他带着满满的思念,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回到那熟悉的国,熟悉的家,他希望那里已经有所改变,希望等着自己的是一片广阔的舞台,希望自己有用武之地。
站在游轮的甲板上,天是蓝的,海是咸的,风是缠绵的。他极目远眺,只觉思绪万千,回头望,三十一载,人生已过去大半。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攀爬一座佛塔,在既定的轨道上螺旋上升,他活过一轮又一轮,每一轮都是一个更高层次的自己。
回国,他的人生开始全新的一轮,他不知那片天空是否辽阔,也不知英雄是否有用武之处,他只知,如今的他和五年前截然不同,他是全新的自己,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之上。
岸近了,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这是属于祖国的独特气味。又见上海,这个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城市,给了他最幸福的几年,回忆蔓延,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把整个心房全部填满。
他把日籍爱妻安顿在上海,便起身回天津城,那里有他明媒正娶的妻,虽然本来就没几分的爱意早已在时光的洪流里消磨殆尽,但她却仍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
故园依旧立在那里,几年的雨打风吹虽然已使这座宅院显露出一丝沧桑的色彩,但却没有吹断那封建的礼教,那守旧的传统依旧将李氏家族紧紧束缚。
他跨进大门,在满屋迎候的人中,他看到了站在角落看着他的妻子。四年的光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点点印记,但却影响不了她周身端秀娴静的气质。她穿越人群望向自己,带着思念与渴望,泪眼婆娑,他是她一生一世的夫君,是她放不下的念想。
这样真挚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她是自己的妻,却不是自己的爱人,他的爱人,在上海等着他。封建传统的门当户,把她推向他,却没把爱情推向他,这一生,他终究是要负她的。
他看向妻子身边的两个孩子,他们一左一右,伴在她的身边,却用怯怯的眼光看着自己。他走时,他们还小,少不更事的年纪,他们已不记得他,父亲这个词语,仅仅成了一个简单的称谓。
他走向他们,妻子慌着拉起他们的小手,把他们拽到身前来,低声命令道:“快,叫爹啊。”
可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怯怯地沉默着,死命往母亲的身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