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贡品离开贡川镇后不久，全镇的人心就大乱了。在镇上“老葛口”酒楼里，还是那一张围坐着几个老汉的桌子，还是那半只贡鸡一盘笋，一壶贡茶一壶酒，还是那老哥儿几个一边喝酒，一边品茶，一边慢慢聊着近来刚刚发生的大事。
“听说贡品在小肠滩被土匪抢了。”老者一起头说。
“哼，这些清兵平时就会欺压百姓，被土匪抢，活该。”老者二接上了话茬儿。
“那可都是我们的血汗啊！”老者三说。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官府的十万贡银在鬼难过那个峡谷里，也被抢了。那个钦差太监也在莘口驿站里被杀了。”老者四说。
“我也听说了。别看那个钦差太监在镇上神气十足，可死后却被土匪扒下了裤子。你们猜咋样？”老者五说。
起头的老者一说：“咋样？不就少了根茄子嘛。”
老者五说：“没错，还真是的。亏你想得出。”
老者四说：“这帮土匪可大发了， 整整十万银元呀！”
老者三说：“早知道这么好抢，也让我们几个的儿子去当土匪算了，省得在田里干活受欺负。”
老者二说：“对。还可免交三块银元的贡银呢。”
老者一：“说的是，要不是年纪大了点，我也想参加。”
老者二：“你就别去了。”
老者一：“为什么？”
老者二：“去了也是抬棺材。”
老者三：“那就好罗。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嘛。”
老者四：“一把老骨头了，还想升官发财？”
老者一：“那也比当农民强。”
老者五：“这是什么世道？”
老者四：“什么世道？现在好像是叫什么‘民国’了？”
老者三：“民国个屁！还不是当官的家国，老百姓的灾祸。”
老者二：“唉！人们都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呀，更是气话多多。”他又转过头去向里面喊了一声：“林老板，再来一壶酒。”
林老板手持一把锡壶走过来放在桌上说：“老哥们，这壶酒算我请。我说你们不是话多，而是辫子太长了。”
老者一：“辫子长？哎，你的辫子哪去了？”
林老板：“刚剪掉了。现在都是民国了，他李聚财还是贡川镇长。前些天贴出的布告上，说是要为大清朝缴纳贡品税。现在又贴出布告，说是要为中华民国剪辫子。不剪辫子的还要交辫子税呢。”
旁边那桌的几个年轻人倒是高兴异常地叫了起来：“剪，剪，都他妈的剪了好。”
“就是。我们最讨厌这根不男不女的小辫子了。”
“对，剪了干净。”
“太对了。我最恨这条干活沾烂泥，上茅厕沾屎尿的脏东西了。”
那桌的年轻人借着贡酒之力，真是慷慨激昂。这桌上的老者们却哀叹道：“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哇。留了几十年的辫子，现在要是剪掉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远处的山林里，不知是谁在唱那首哀怨的山歌：“燕江水，绕龟山，山泉涓涓入贡川。流进酒坛酿贡酒，舀进砂锅煮贡茶，快活如神仙。沙溪水，出贡川，竹排贡品载满满。贡鸡贡酒皇家宴，饮罢贡茶睡贡席，贡民心不甘。哎呀呀，燕江沙溪一条河，清朝民国一家管，贡民真遗憾！”
（二）
在贡堡攀龙门前，许多农民围在一起，看着石墙上刚贴出来的新布告。只见布告上写着，中华民国贡川镇政府第一号公告：满清无道，百姓积怨。辛亥革命成功，共和民国成立。为此，百姓不再是大清皇朝的子民，而是民主共和国的主人。因此，一切官吏须脱掉朝服，换上中山装制服。且不论官与民等，皆不得再留长辫。如有不从者，轻者剪辫课税。重者关入监牢，以叛国治罪。落款是中华民国贡川镇政府印，民国元年冬月甲日启。
这天，李聚财头戴西式礼帽，头剪齐耳短发，身穿崭新的中山装，左胸上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右胸口袋上插着一支大头派克自来水钢笔，肩上斜挂着一把带牛皮匣子的驳壳枪，盛气凌人地带着一队保丁，在贡川镇上四处抓留辫子的人。他不但强行剪掉辫子，而且还强收辫子税。如果反抗，不是被暴打一顿，就是被关进监牢。贡川的百姓无奈，只得蜂拥而来，排起长队剪辫子。一时间，剃头铺成了最热门的店铺。
辛亥革命后，李聚财望风转向，立刻脱下朝服，快速换上中山装。这一脱一穿，让他花了三千块大洋，就当上了民国的贡川镇新镇长。而且，他还比过去更加威风地穿上了新式军装，身兼着贡川镇民团上尉大队长的职务，并正式组建了民团队伍“大刀会”。这样，贡川镇的军政大权，就同时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这钱不能白花。李聚财立该就派出兵丁四处张贴筹款剿匪的布告。前面第一张剪辫子布告的浆糊还没有干透，贡川新政府的第二张布告就压在了上面。布告上写着：中华民国贡川镇政府布告第二号令：今年入秋以来，匪患连连。前清镇公署腐败无能，剿匪不利，遗害无穷。如今，民国初立，崇尚法制，贡川新政府以打击盗匪，维护地方治安为己任。为弥补政府剿匪之军费开支不足，特请贡川百姓有钱出钱，每户出大洋一元。政府有力出力，派兵剿匪，势必一举剿灭匪患。下面落款是：中华民国贡川镇政府印，民国元年冬月丁日启。
围观布告的人群里，有人起哄说：“呸，昨天收辫子税，今天收剿匪税，明天还要不要收阿屎税？”
“什么剿匪，剿匪的，应该叫交费，交费。官府收了费，土匪却越剿越多。”
“就是，就是。现在讲民主了，不交，不交。看他还敢再抢吗？”
这时，大刀会的团丁们一路鸣锣开道，强迫各家百姓都到会清桥前开大会。李聚财身穿军服，胸戴国民党徽章，站在桥前的高台上，信誓旦旦的扬言道：“我李聚财，受民国新政府委派，担任镇长和保安大队长，就要承担起责任，为民除害。我还自己出钱，在镇上成立了大刀会。这次一定要消灭土匪，替百姓追回贡品，保一方平安。为此，我恳请各位父老乡亲们，一定要有钱的多出钱，为剿匪出力。”
百姓们一听，立刻发出了反对的声音。有人大声说：“李镇长，贡品税你刚收过没几天，现在又要收税，我们可没钱交。”
李聚财：“贡品税是清朝收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是民国，收的是民国政府的税。大家现在是民国的人了，就应该向民国政府交税。”
“那前天还在收的辫子税呢？那是清朝的税，还是民国的税呀？”又一个人大声问。
“说，快说。你今天要是不讲清楚，我们就不承认你这个什么民国政府。” 又有人大声质问。
“对。不承认，不承认。”群众齐声喊了起来。
李聚财骂道：“混蛋。你们胆敢公开反对民国新政府，你们想造反吗？我看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想搞复辟吧。”
“我们不想造反。要是真的造反起来，那也是被你逼的。”人群中另一个人高喊着。
“对。是当官逼的，是当官逼的，……”群众真的被激怒了。大家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握紧拳头慢慢地向李聚财身边聚拢过来。
李聚财一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叫喊：“都退后，都退后。你们这些刁民，新政府将来一定会找你们算账的。”说完就带着手下人逃走了。
（三）
当天夜晚，桃花源酒楼。李聚财与邓九在里间上房内一边喝酒，一边悄悄地谈着什么。邓九说：“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大哥才发了这笔横财。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十万贡银，我和手下的弟兄们共分五万元。另外的五万元都归你。明天晚上后半夜，我就派人悄悄地送到你家府上去。”
李聚财忙说：“先别急着分。”
邓九：“怎么，嫌少？”
李聚财：“不。大哥，我不是嫌少，你就是一个银元不给我，小弟还是认你这个大哥。”
邓九：“那你是啥意思？”
李聚财：“上面下来了紧急文告，要我限期缉拿这次抢劫贡品的人，你看怎么办？”
邓九：“怕他个鸟。我邓九号称闽中下山虎，这可不是浪得虚名。加上我还有天险一线天挡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能拿我怎样。”
李聚财：“我是真替大哥担心啊。这次和以往不同，省府严令闽中几个县共同出兵，组成了1500多人的剿匪团，十天前就从沙邑开始清剿土匪了。这一路上已经把沙邑、三元、莘口都剿了个遍，三天后就会到达贡川。这次还带来了洋人造的新式火炮，特别厉害。听说不用上山，几炮就能把山头都炸平了。沙邑的陈山甲寨子，你知道吧。”
邓九：“如雷贯耳。那可是在深山峡谷里的老寨子了。几百年来，官府一直拿他没办法。”
李聚财：“你说的那是老皇历了。就在七天前，陈山甲寨子已经被大炮炸平了。”
邓九：“捣阳滋魁。这么厉害，那怎么办？”
李聚财：“兵家常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邓九：“嗯。还是兄弟说的对。那钱就暂时不分了。你看这样行吗？我先给手下人发些路费，暂时让大伙先散了。等将来风头过了，我再把兄弟们聚起来。”
李聚财：“这样最好。我听大哥的。”
邓九：“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李聚财：“什么事？”
邓九：“桃媚这边，你得帮我照顾好了。”
李聚财：“请大哥放心，自从我俩义结金兰后，桃姐就已经是我的亲嫂子了。从今往后，包括我在内，绝不让任何人碰嫂子一个指头。”
邓九：“那大哥就多谢兄弟了。另外，分给你的五万大洋，现在就藏在桃花源酒楼的地下密室里，你看如何处置？”
李聚财：“那就先放着不动为好。”
邓九：“我那五万银元，都已藏在桃源洞的老窝里了，那里没有别的人知道。”
李聚财：“放在那里虽然说可以，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比如现在，大哥不就告诉了小弟吗？”
邓九：“对兄弟你还信不过，那我还相信谁？”
李聚财：“我只是提醒大哥一下。”
邓九：“那怎么办？”
李聚财：“大哥走后，这么多的银元，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常常暗中保护着才是。”
邓九：“说得对。我想，如果把银元运下山来，放在桃媚这酒楼的地下秘室里会更安全。一来有桃媚在，天天看守着。二来有镇长你在，时常带兵保护着。这可是个万全之策。你看怎么样？”
李聚财：“先别着急。大哥还是再想想，有无别的更好的地方存放？”
邓九：“没时间想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我就把银元都运下山来。都说灯下黑。我看越靠近贡川镇，就越安全。到后天我就遣散弟兄们离开，十万银元就交给你保管了。”
李聚财故意打趣地说：“真的没人知道？天知，地知——” 他用手指指天地说。
“你知，我知——”邓九也学着李聚财，用手先指指李聚财，再指指自己。
“哈…哈…哈……”二人各怀鬼胎，都在猜疑中笑了。
李聚财：“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小弟先走一步。”
邓九：“走好。”
李聚财：“大哥保重。”说完拱拱手，转身走出了门。他这次告别，就连后会有期也省略不说了。李聚财私下心里在想：“邓九，我这可是调虎离山。谁让你的名号是下山虎呢。”
李聚财刚走，林桃媚就进来了。她淡淡地问：“什么事谈到了这半夜？”
邓九：“李聚财说，近来风声很紧，你刚才也都听说了吧。据我派出去的斥侯回来报告说，这次剿匪的重点的确是在贡川。”
林桃媚：“怎么会这样，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邓九：“奇怪？你听到了什么？”
林桃媚：“我只是怀疑。好像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邓九：“安排，谁安排？李聚财？他和我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官府抓住了我，也就跑不了他。所以他才通知我赶快逃走。”
林桃媚：“那就是你的手下人里面有内鬼。”
邓九：“这更不可能。”
林桃媚：“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树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会有的。”
邓九：“我手下的这一百多人，都是跟我多年的铁血兄弟，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好鸟。这次为了打劫贡银，已经有几十个兄弟丢了性命，我还没有报答他们的家里人呢。我绝不怀疑他们。”
林桃媚：“要是这样，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邓九：“我想先去避避风头。你和我一起走吧。”
林桃媚：“那笑笑咋办？”
邓九：“笑笑不是有张妈带着嘛。跟着张妈就行了。”
林桃媚：“不行。笑笑还太小，还离不开妈妈。把她留下，我心里也会受不了的。”
邓九：“那怎么办？如果把笑笑带在身边，我们成天地钻山沟，孩子会受苦的。”
林桃媚：“是啊。所以我决定留下陪着笑笑。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她也受不了那种苦。”
邓九：“你留下，我可舍不得。那还是把笑笑带上一起走吧。不管怎么艰苦，我们这一家总算是可以团圆了。”
林桃媚感动地说：“九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放心地走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的。而且，你给我的貔貅大方章我已经开过光了。貔貅认主，有它保佑着，我会没事的。九哥，这么大的天蓝冻石，真是稀世珍宝啊！”
邓九：“那好吧。我走后，赖三如果来找麻烦，你别怕。我刚才和李聚财说好了，他会保护你的。李聚财还说，这次三县大剿匪，赖三是被新政府点名头一个要被剿灭的。等风头一过，我就会回来。我一定要明媒正取地接你上花轿。”
林桃媚：“你说的，我相信。但是这个李聚财，我可信不过他。”
邓九：“为什么？”
林桃媚：“他历来心黑手毒，贪赃枉法。今天却好像特别仗义，那么多的银元都不要。古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轻信他的鬼话。”
邓九：“嗯。我今天也有些怀疑，但还是猜不透。经你提醒，我可要多留一手。”
林桃媚：“对。今晚后半夜，你就悄悄地把他那五万大洋连同我那一万，通通运上山去藏好。”
邓九：“行，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去安排。”
林桃媚微笑着用媚眼撩拨着邓九说：“先别急，李聚财刚走。你现在还有时间属于我。”她说着，就呼的一下把油灯吹灭了。
（四）
这天黄昏，在桃源洞的土匪老窝里，邓九摆下了散伙酒。他用手端着一碗贡酒说：“兄弟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今天摆的不是庆功酒，而是散伙酒。”
“大哥，我们不愿散伙。”一个土匪说。
“大当家的，弟兄们都愿意跟着你干，我们不怕死。”又一土匪说。
“对，不能散伙。我们不走。”土匪们都喊了起来。
邓九：“兄弟们别急，我们这次散伙只是个权益之计。只要青山不倒，绿水长流，我们就还会有聚首的一天。来兄弟们，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以壮行色。”
“好，听大哥的。干杯。”土匪们都干了杯。
邓九：“散席后，你们每个人都去三当家的那里领一百个大洋。对死去的兄弟，我会另派专人给每个家里送去一千大洋的。我邓九说话算话。”
“好。”土匪们又是一阵欢呼。
这时，土匪二当家的站起身来说：“弟兄们，我也敬各位一碗酒。大家下山后，先找个婆娘家住下。都说咱们浮流的姑娘不用挑，这次千万别错过机会了。干。”
“好。干。”土匪们又高兴地喊叫着。
在大家相互敬酒时，二当家的悄悄走到一个土匪身边说：“表弟，帮我把这十个银元交给我父亲买药吃。他身体不好，这是钱和药方。”说完，他把十个银元和一张字条悄悄地塞进了他表弟的手里。
天黑以后，邓九遣散完喽罗们，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儿。他把白天搬进百丈崖洞里的十万银元，又和八个心腹兄弟忙了一整夜，悄悄地把银元分开几份，分别再搬进了别处几个更加秘密的小洞穴里埋藏好。
“大哥，这么搬来搬去，有这个必要吗？” 土匪老二问。
“兵不厌诈。兄弟们多辛苦点，就是为了防着他李聚财吃独食。” 邓九又问：“兄弟们，都藏好了吗？”
“放心吧大哥。保证万无一失。”八个心腹土匪一致回答。
第二天天还没亮，邓九带着八个心腹兄弟就悄悄地离开了桃源洞。他们从后山向西洋方向悄悄地走去。邓九听从了李聚财的唆使，终于离开了桃源洞山寨。这位名震闽中，绰号叫下山虎的匪首，从此命运将会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