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她语气极为谦虚,“你今晚可能有空吗?”
“抱歉,没空。”(直到说出口的前一秒,他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夏洛特情急的语调。夏洛特又有心事了,但他现在无心关切。)
“哦,好……我就担心你一定没空。我现在才邀请,让你措手不及,我晓得。”(她的语气半带震惊,嗓音非常轻柔、绝望。他站在原地,等着听对方啜泣,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的脸缩成一团苦笑,满是歉疚与难安——后者的成因是脚踝被束缚在一起和越来越明显的黏意。)
“我猜你没空——我是说——我猜你是有重要的事对吧?”
“恐怕是的。”(因歉疚而扭曲的脸皮松懈了。现在他动了肝火。他不喜欢被人唠叨。)
“我知道了……好吧,算了。”现在,她鼓起勇气,“过几天我再邀你,可以吗?”
“当然。或者我打给你也行。”(既然她变乖了,何不对她好一点?)
(一阵无语。)
“好吧——再见,乔。”
“再见,夏莉。”
二十分钟后,斯川克太太在门廊上浇扶桑,看着他倒车过桥。(小桥最近塌陷严重,她希望乔治赶快修一修,她可不愿自己的小孩受伤。)乔治倒车转弯驶上马路之际,她对乔治挥手,乔治也挥手回应。
她心想,可怜的独居男人。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孔。
洛杉矶公路系统的一大神奇好处是,现在从海边到圣托马斯州立学院只要四十五到五十五分钟。以前的话,穿越闹区有等不完的红灯,然后是绵延的郊区,得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龟速前进。
一想到高速公路,乔治的内心会泛起类似爱国心的情怀。令乔治骄傲的是,有些驾驶人在公路上快速奔驰,稍一闪神便会迷路,有时甚至惊慌得赶紧找最近的交流道离开,以策安全。乔治喜爱高速公路是因为他仍能应付自如,因为他自诩为社会上有用的一分子,上下公路无碍可以证明他的说法不假。他仍能勉强过关。
(与所有犯罪情结强烈的人一样,乔治对各种细则、市政条例、规章和微不足道的法条高度敏感。想想看,有多少人只因忘记缴停车罚款而成为全民公敌!每次他入境见到护照被盖章,每次拿驾照去邮局领邮件,他不忘窃喜自语:白痴——又被我骗了!)
今天上午,大洛杉矶区的众生又会上他的当。他即将驱车加入疯狂的大都会战车竞技赛——古战车驾驶技术精良的宾虚见状也绝对会畏怯——和抢道技术最精良的驾驶争路,在快车道上的时速决不低于八十英里,被嚣张的青少年紧跟也从容不迫,被女人(全因进门时必须礼让女士)贸然超车也无动于衷。摩托车警察虽然没有侦测到异状,仍旧亮起警灯、飞车追逐,请他靠边停车,暂离竞技场,态度亲切却坚定地护送他到井然有序的养老社区。“资深公民”(在乏味当道的国度,“老”字成了禁语,几乎和“犹太佬”“黑鬼”一样脏)在那里可以悠然进入痴老状态,重新学习儿时游戏,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游戏已改名为“被动娱乐”。唉,只要他们搞得动,任他们去尽情乱搞吧;如果动不起来,就让他们沉溺于婴儿般的情色游戏,百无禁忌。甚至放任他们去婚嫁——即使年高八旬、九旬、百岁人瑞,谁管得着?只要他们有得忙,只要他们别上街晃荡阻碍交通就好。
上交流道时,乔治总微微有一股不适的感觉,因为他即将“汇入干道”。再怎么查看后照镜,乔治也无法扫除那种毛毛的心情:总觉得他会被无形的后方来车离奇追撞。接着他汇入干道,安然疾驶而去,顺着长长的缓坡驶向山路的顶点,进入圣法南度谷。
现在他开着车,仿佛进入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我们看见他的脸皮松懈下来,不再驼背,身体缓缓向后坐好。接下来的动作由反射机制负责,左脚踏着离合器,力道稳定而均匀,右脚审慎地加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以精确的手法将排挡换至高挡。双眼不急不躁,从路面移向后照镜,从后照镜转回路面,冷静度量着前后和两旁的车距……毕竟这并不是什么疯狂战车竞技赛——是旁观者或紧张的新手才有的错觉——这里是一条河,满江洪水滂湃涌向河口,气势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只要你顺流而行,没什么好怕的;没错,在川流之中,你能体会一种闲散安详的感受。
现在,新的现象发生在乔治身上。他的脸又紧绷起来,下颌肌肉微微鼓胀,嘴巴紧闭、碎动着,双唇合成阴郁的线条,眉宇之间紧张地收缩。尽管脸部出现变化,身体其余部位照常处于全然松弛的境地,越来越有独立的倾向,自绝于脸部,成为一个零感情的无名司机,本身的意志或本体性少之又少,只象征肌肉协调运作的机能,百无焦虑,识相地沉默,只顾着开车送主子去上班。
反观乔治,他像个主人,交代仆人开车送他一程,使得他现在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裕时间。主仆越过山路的顶端时,他越来越不注意外在世界——无视四周的车辆、前方路面低凹之处、开展于山下谷地里的民房与花园。这些景物全笼罩在一抹绵长的褐雾之下,不毛的远山拔地耸立。他已经深深进入自我。
他想做什么?
海滩的边缘有一大栋厚颜无耻的华厦,里面有一百间公寓顺梁成长中,内陆的山崖上有一座公园,这幢高楼最后势必遮住公园的海景。面对抗议的声浪,建筑公司的发言人表示,这是社会进步必有的现象。弦外之音是,如果有人愿意月付四百五十美元房租享受海景,公园游人(包括乔治在内)岂有免费欣赏美景的道理?
一家地方报社的编辑呼吁读者起来对抗性变态(指的是像乔治这种人)。编辑说,性变态无所不在,只要走进酒吧、男厕或市立图书馆,一定看得见不堪入目的景象。而且那些人各个身染梅毒,无一幸免。编辑还说,现行法律对他们宽容过了头。
最近有一位参议员公开表示,美国应该立即倾全力出兵古巴,以免门罗主义被藐视得一无是处。参议员不讳言,出兵或许会招来飞弹大战。他认为美国人必须面对现实,不战象征国耻。美国应该准备牺牲四分之三的人口(包括乔治)。
乔治遐想趁房客即将住进那栋公寓大厦之前偷偷进去作怪,对着所有房间的墙壁喷洒一种特制的异味。他越想越得意。这种气味起先几乎无法察觉,然后越变越浓,臭如腐尸。嗅到怪味的房客会用尽一切科学方法除臭,可惜徒劳无功;最后房客绝望之余只好打掉灰泥和木造结构,却发现梁本身也开始发臭了。房客一定会像高棉人抛弃吴哥窟一样迁离公寓,无奈臭味还是越来越重,连马里布海边都嗅得到。最后只得找工人戴防毒面具前来拆毁整栋大厦,研磨成粉末,运至远洋倾倒……或者他可以研发一种能啃噬金属的病毒,也许这种方式更为实际。病毒胜过臭气的理由是比较省事,只需在一个地方注射一次即可,让病毒蚕食全大楼的金属。然后等所有房客住进去,忙着大开乔迁庆祝会时,整栋楼会坍塌成软趴趴的一团意大利面。
接着,乔治的脑筋动到那位报社编辑的头上。绑架那个编辑和撰写那篇性变态文章的写手一定很有趣——考虑连警察局局长、扫黄队队长和上台支持社论的牧师也一并抓走——把所有人架到隐秘的地下摄影棚,对他们稍加劝诱——不从的话,只要对他们亮一亮炽热的拨火叉和火钳,他们应该会乖乖就范——叫他们在镜头前表演无奇不有的性行为:可以两两成双,也可以玩团体游戏,还必须面露乐到最高点的表情。影片经过冲洗、拷贝,以最速件送至各地电影院。乔治会派助手去电影院用哥罗芳迷昏带位员,以免电影院里的电灯大亮。助手会锁住出口,制伏放映师,然后在播放影片之前打出“近期巨片”的标题。
至于那位参议员,用以下的方式对付他一定很有意思……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