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尔陪乔治走向教室,提到里维斯博士对史诺爵士的见解,问乔治有何看法。(这些和社会脱节的苦情老东西和他们古早的战役,在断头谷州立学院依然是热门新闻。)“这个嘛,首先是……”乔治开始说。
这时他们经过几个网球场,只见有两名年轻人正在对打。太阳露脸了,突如其来的炽热穿透雾霭而来,年轻人剥掉衣服,近乎裸身,只穿运动鞋、厚厚的运动袜、自行车手穿的运动短裤。贴身的裤子极短,臀部与下体的轮廓暴露无遗。他们沉浸在网球赛的热烈气氛中,毫无察觉路人的眼光。感觉上,两人之间并没有一道网,赤膊上阵似乎使得他们贴近彼此,面对面,像拳击手般进行肉搏战。但假如他们打的是拳击,战况会是一面倒的局势,因为左边的男生远比对手瘦小。他大概是墨西哥人,黑头发,脸部线条分明,猫模猫样,精悍,灵活,肌肉发达,脚步迅速而优雅。他的肤色是自然的深金棕色,胸腹与大腿卷毛森森。他的战术强悍而快捷,身手精湛残酷,白牙毕露,没有笑容,振臂将球击回对面。他胜券在握。他的对手是高头大马的金发男生,已经自知输定了,防守的动作豪气万千。天性温顺的他有着出众的外表,气质高贵,古典乳白大理石般的肢体却让他施展不开,球赛规则令肢体难以运作。他屈居劣势,在无缘获胜的赛事中力争上游。他应该甩开没用的球拍,翻越球网,以大理石的力道逼这只心狠手辣的“小金猫”就范。但金发男生乖乖接受规则,任其束缚,宁可蒙羞吃败仗也不肯犯规。金发和高大的体型帮不上忙,只平添一股非现代的骑士风范。他会谨守球规,维持完美的运动员精神,奋战到输掉最后一局为止。他往后的人生,难道不会反复碰到同样的逆境?难道不会误闯不适合他资质的赛局,碰上快、狠、准的对手?
这场球赛残忍无情,但赛事中的残酷能勾魂,把乔治的感官刺激得亢奋难耐。感官激情呼应,一阵欣快感袭上心头。近来,他的感官太常表现得意兴阑珊。他由衷感激这一对年轻动物献美。他们永远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在这一刻让乔治觉得心神飞扬,为他的人生减少恨意……
德莱尔正在说:“对不起,先生——我刚刚没听懂。我当然懂得这事牵扯到两种文化,不过你的意思是你赞同里维斯博士的见解吗?”德莱尔对网球手毫无一丝兴趣,半背对着球场继续走,全神贯注于乔治这颗会讲话的头。
显然他的头一直讲着话。理解到这一点时,乔治的心情一如他在公路上发现司机分身一路将他俩送进圣托马斯闹区时的感受。没错,他从经验得知会讲话的头有何妙用。如果他出席一场拖到半夜还不散的单调聚会,这颗头能在他闷得发慌、又累又醉时协助他熬到最后关头。它能重播乔治最爱的理论全集——只要没有人出言驳斥。假如有人反驳,它可能会变得无所适从。它熟记至少三十几个乔治的精选逸事。但是,在这里,在大白天,在校时间中,乔治理应分分秒秒在台上演出,全力掌控自己的表演,怎能放任它胡来!会讲话的头该不会和司机串通了吧?它们说不定正计划并为一体吧?
“现在真的没时间讨论这个了,”他说得不急不缓,“而且我也想再温习一下里维斯的论点。我家那期《旁观者》周刊还在,不晓得放到哪去了……哦,对了,你有没有读到那篇诺曼·梅勒的专访?差不多是一个月前,好像是在《君子》杂志吧?我好久没有读到这么精彩的文章了……”
乔治上课的教室呈长方形,一侧的墙壁开着一前一后两道门,多数学生从后门进教室。他们像羊一样固执,令人越看越火大;他们喜欢窝在一起,隔着前几排的空位与老师对峙。但这学期的学生人数只比教室容量稍少一些,晚到的学生只能越坐越靠前,让乔治窃喜。最后学生不得不坐到第二排。至于最前排,由于多数学生避之唯恐不及,乔治可以调常客过来坐:罗斯·德莱尔、汤姆·库格曼、玛丽亚修女、史迪索先生、妮塔·托瑞斯夫人、肯尼·波特、露易丝·山口。
乔治从来不和德莱尔一起进教室,也不曾和任何学生一同进教室。一种深植内心的“戏胞”禁止他这样做。对他而言,办公室的功能仅在于供他上课前闭关,进而出场登台,如此而已。他不在办公室见学生,因为教职员办公室至少有两人共用,而传授形而上学派诗的葛立卜博士几乎是坐不离席。有他在场,乔治无法假装他不存在,无法与学生交谈。即使是问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老实说,你觉得爱默生怎么样?”,听起来也嫌亲昵肉麻;即使是浅浅一句批判“你写的是多重隐喻,没有意义”,听起来也残忍过度:因为葛立卜就在邻桌旁听;或更糟的是,他假装没听见。但葛立卜显然没有同感。也许是英国人特有的顾忌吧。
因此,德莱尔离开之后,乔治走进教室对面的办公室。怪事,葛立卜居然不在。乔治从百叶窗的缝隙向窗外瞧,看见网球场上的两位男生仍然在热战。他咳一咳,拨弄着通信录却视而不见,关上原本开一小道缝的空抽屉,然后陡然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公文包,离开办公室,走向走廊对面的教室前门。
以世俗的标准而言,他的进场动作不太具有戏剧效果。虽然如此,这种效果算是斧凿得精妙、剧力过火。乔治进门时,学生并没有霎然噤口,多数人照常讲个不停,但学生全看着他,等他放出开始上课的讯号,再怎么细微的讯号都行。这种效果微妙,但其张力渐次升高,因为乔治想逗弄学生一下,拒绝放出上课的信息,学生也集体反制他,坚决等他释放讯号才肯闭嘴。
就这样,乔治站在讲台上。慢慢地、刻意地,他像魔术师似的从公文包中抽出一本书,放在讲桌上,眼睛伴随取书的动作扫视学生的脸。他的嘴唇弯成淡然却斗胆的轻哂。有几位学生以微笑回礼。乔治认为他们是在公然挑衅老师,情绪因此格外激昂。他从这些笑容、年轻明眸中撷取气力。对他而言,这时是一天当中最精华的时刻之一,他觉得思绪灵敏、活力充沛、才情隽永、略显神秘,更表彰他的异国风情。他的黑衣服平整无瑕,白衬衫与领带(全教室唯一的一条)是拒绝随俗的异物,在服装随意、阳刚逼人的年轻男生之间更显突兀。男生大多穿运动鞋与松垮的白色羊毛袜,天气冷的时候穿牛仔裤,放暖时穿短裤(他们比较适合穿大腿线条毕露的百慕大短裤,可惜一般认为不宜穿这种短裤上课)。如果天气热,他们会卷起袖子,有时不扣衬衫的纽扣以示挑逗,展现卷曲的胸毛和圣克理斯多福的圆徽项链。以他们的这身穿着,仿佛随时可以逃课去挖水沟或加入帮派火并。和女生相较之下,他们看起来像毛头小呆瓜,因为女生全都已脱离少女的稚气,不再穿七分裤和邋遢上衣,头发也不向上梳成一大团。她们散发成熟的女人味,上课的打扮宛如出席名流宴会。
这天早上,乔治注意到前排的常客全数到齐,他只需要把德莱尔和库格曼调到前排来补缺,其余的常客有他们个别的理由坐在前排。在乔治授课期间,德莱尔集中精神看着他,带有鼓励的意味,但乔治知道德莱尔并不太佩服他的学养。对德莱尔而言,乔治永远是个业余学者,因为乔治取得的是英国学位,成长背景也是英国,所以不够可靠。即便如此,乔治是《老人与海》中的老船长,德莱尔以支持教授权威来支持他自己想拾阶而上的体系。因此他期许乔治展现睿智的一面,迷倒圈外人——意指班上其他同学。滑稽的是,德莱尔虽然绝对效忠教授,不违背良心,但每当他想和他的军师库格曼讲话时就会窃窃私语,无视旁人的存在。这种状况一发生,乔治无不渴望歇口,听他们在谈他的哪件事。乔治直觉上确信,德莱尔做梦也不敢在课堂上评论别人:那样太不礼貌了。
玛丽亚在一所教学教会当修女,修满学分之后可以开始教书。她无疑是个相当正常、缺乏想象力、用功、年轻的好学生。她坐前排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更专心,也许甚至是因为班上男生依然能让她怦然心动,所以坐前排以免视线乱瞟。然而我们——多数人——在修女面前会不知所措。修女是耶稣基督的新娘,玛丽亚修女穿的又是不肯妥协的中世纪道袍,乔治和她如此近距离相处,总觉得自己心慌意乱、屈居守势。乔治是地狱军团强迫征召来的士兵,置身于礼貌过度的冷战最前线,面对的是天堂女兵。乔治对她说话不忘尊称“修女”,而她或许正希望老师能省略这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