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解人意的紫鹃,在用善意的谎言试出了宝玉的真心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回潇湘馆向黛玉传达。夜深人静时,紫鹃向黛玉倾诉衷肠:“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紫鹃深知“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她担心没有娘家作靠山的黛玉会受到欺负,便劝黛玉“拿主意要紧”。在人选上,她不遗余力地推荐宝玉,鼓励黛玉大胆地追求幸福美满的婚姻——“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第五十七回)以上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可谓字字披汗沥胆,句句发自肺腑,体现了紫鹃对黛玉的“一片真心”。黛玉虽嗔她“嚼蛆”,但其实字字句句都说到心坎上,不然黛玉也不会伤感得一夜泪流。同时,这番话中也包含了紫鹃与封建礼教大相径庭的婚姻理念。在贾府中,紫鹃看到的是男性的朝秦暮楚、始乱终弃,女性的秋扇见捐、独守空房,也许是看过了太多的婚姻悲剧,紫鹃从宝黛真挚纯洁、彼此知心的爱情中发现了一种与以往婚姻不同的新鲜特质。紫鹃也许读不懂宝黛之间的爱情,但她尽心尽力地支持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为宝黛的结合暗中“筹划”着。在那样一个封建观念张牙舞爪的时代,这样的理解和支持不仅难能可贵,更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
为了黛玉的终生幸福,紫鹃殚精竭虑,不放过任何一个促成“木石前盟”的机会。薛姨妈曾戏言要跟贾母提议把黛玉许给宝玉,黛玉听后顿时红了脸,用玩笑的话语躲闪着与宝钗打闹在一起。偏偏聪敏伶俐的紫鹃抓住这一机会,忙跑出来大胆地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处事老练的薛姨妈立马将了她一军,笑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了去了。”(第五十七回)一句话说得紫鹃羞红了脸,“臊了一鼻子灰”,只好转身走开了。在封建社会,紫鹃这样直奔主题的要求显然是大胆放肆的,而她的苦心孤诣亦是无济于事的。天真的紫鹃不懂得在封建的婚姻制度下,宝黛爱情注定是个悲剧,无论紫鹃再怎么努力,情投意合的“木石前盟”还是抵挡不过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
当黛玉无意中得知了玉钗二人的婚事后,便一病不起,惟求速死。黛玉患病的日子里,贾府上下无人过问,惟有紫鹃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着黛玉。看着黛玉的病情只加重不见好,看着黛玉焚稿断痴情,紫鹃心胆俱裂、肝肠寸断。黛玉奄奄一息之际,紫鹃连忙去回贾母,而此时贾府正忙于宝玉和宝钗的喜事,无暇顾及其它事情,紫鹃四处寻人不见人,心中已知八九。一向淡然平和的紫鹃此时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她忿恨这些人“竟这样狠毒冷淡”,痛恨宝玉“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悲愤交加的紫鹃终于认识到了这个封建家族的虚伪冷酷、阴森可怖,对宝玉,她更是失望万分,誓不原谅:“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得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紫鹃哭天不应,哭地不灵,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着黛玉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见黛玉只有等死的份了,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第九十七回)当李纨催促她给黛玉换衣服时,紫鹃终于止不住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起来,多年来她不知服侍黛玉换过多少次衣服,而今天竟是给她换最后一次衣服,换完衣服黛玉就要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正当紫鹃悲痛欲绝地给黛玉换衣服时,林之孝家的来传达贾母和凤姐的命令,要紫鹃过去搀扶服侍宝钗以骗取宝玉成亲。紫鹃愤怒了,巨大的悲愤使紫鹃忍无可忍,她不管头上顶着的巨大的压力,也不顾自身的祸福安危,斩钉截铁、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来自掌握生杀大权的贾府最高统治者的命令:“林奶奶,你先请罢。等人死了我们自然出去的,那里用这么”(第九十七回)紫鹃以一介丫头的卑微身份,却敢于违抗主子的命令,宁肯冒着危险守护生命垂危的黛玉,也不肯见风使舵,伺候光彩照人的宝二奶奶,这需要何等的勇气!紫鹃与黛玉情同姐妹,刚强正直的她早已将利害得失置之度外了,在此,紫鹃的义无反顾和“金玉良缘”支持者们的冷酷无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这些支持者们在处心积虑地促成“金玉”的顺利结合时,紫鹃却在千方百计地想从死神手中夺回黛玉的生命,但一切于事无补,她的努力还是没能唤醒黛玉死去的心灵,阻止黛玉升天的脚步。看着曾经无话不说、心意相通的姐妹就这样撒手人寰,紫鹃怎能不伤心欲绝,怎能不痛恨封建贵族的虚伪残忍、冷酷无情?
“香魂一缕随风飘,愁绪三更入梦遥!”(第九十八回)黛玉夭亡所造成的内心伤痛,使紫鹃无法原谅任何人,包括宝玉。岁月可以抹去很多回忆,却抹不去她对黛玉的爱和对宝玉的恨。她爱多情的黛玉,便不能不恨“无情”的宝玉。尽管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尽管宝玉百般请求她的宽容和原谅,但她始终对他冷若冰霜、铁石心肠。虽然紫鹃后来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知道宝玉当时也蒙在鼓中,神志不清,是被骗着成亲的,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但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宝玉,与他重归于好。紫鹃对宝玉的恨,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宝玉越是苦苦求她原谅,她越是心如刀割,看着宝玉为黛玉的夭亡旧病复发、伤心欲绝,她的心中也隐隐作痛,只是遗憾黛玉有命无运。至此,她才深深认识到“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么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奈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第一一三回)紫鹃始终是宝黛爱情的坚定支持者,她自始至终地目睹了宝黛爱情的发展过程和悲惨结局。宝黛爱情的毁灭在葬送了黛玉生命的同时,也葬送了紫鹃对爱情的向往。正值豆蔻年华的紫鹃,看着一段曾经那么坚定、那么执着的爱瞬间灰飞烟灭,看着曾经那么相爱、那么纯真的两个人转眼天各一方,便不能不感慨爱情的脆弱和生命的短暂。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万事万物终究逃不脱命运的魔掌。当她目睹了美好事物被摧残的一幕幕惨剧后,对社会、对人生就不再抱任何幻想了。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说:“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两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紫鹃就在黛玉的爱情悲剧里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义无反顾地跟随惜春遁入空门。与其说是她自愿入了空门,不如说是那个残酷的社会把她推入了空门,因为在那个无奈的时代里,她只能做这种无奈的选择。
紫鹃的名字和命运,令人不禁联想到火红如血的杜鹃花。传说周末蜀王杜宇,号望帝,当政时体物爱民,死后舍不得离开子民,便化为杜鹃鸟,日夜悲啼“不如归去”,泪尽泣之以血,泣出的血染红了漫山遍野的花朵,人称“杜鹃花”。杜鹃鸟和杜鹃花常常作为坚贞、悲苦的意象,出现在文人骚客的诗篇中,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唐代诗人成彦雄在《杜鹃花》中写道:“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李商隐的《锦瑟》诗中也曾出现过这些意象,在此我想借用一下,用以说明紫鹃和黛玉之间真挚、执着的感情。“沧海月明珠有泪”,黛玉本为还泪而来,泪尽而亡,青春生命最终凋零在遗憾绝望中。“望帝春心托杜鹃”黛玉在临终前紧紧攥住紫鹃的手,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第九十八回)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黛玉都把紫鹃视作自己唯一的依托。黛玉的信任让紫鹃觉得“恩重如山,无以可报。”(第一一八回)于是宁愿将青春岁月葬送在佛门圣地,也不愿把真心奉献给宝玉夫妇。在青灯古佛之旁,她永远怀念那怀恨而死的黛玉,如同杜鹃啼血,用眼泪祭奠与黛玉之间真挚而又深厚的情谊。
紫鹃,这个集娴然与浩然于一身的女孩,这个“一片真心为姑娘”的女孩,总是给我们带来温暖与感动,让我们泪流满面。封建社会摧折了她的幸福,却摧不折她的个性;空门夺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走她的魅力。紫鹃,这朵娇艳可人、芬芳沁人的杜鹃花将永永远远留在世世代代读者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