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泰伯礼无论如何没想到,前几日沸沸扬扬的异教圣徒转世之事,居然是因范鹄而起。他们同往法性寺,去找吕掌舵所讲的火居老道。路旁刺桐树织成的浓密绿荫投在两人身上,仿佛跃动的粼粼波光。有个执“风鉴通神”牌子的相士朝范鹄招手,但男人没理他。走过怀圣大清真寺,伊本·泰伯礼指着院内光塔说,伊斯兰教友天天攀到顶端,祈祝信风。“不是什么人都有爬上去的胆量,”波斯人仰头兴叹,“其火光可驱走海中恶灵!”范鹄注意到,这座胡商称为邦克楼的圆柱形高塔不同寻常。相传它是穆圣之母舅艾布·宛葛素率众所建,但他从未远离阿拉伯半岛,主持修造者另有其人。该塔青砖砌结,通体实心,用铅汁灌缝,既无层级又无循栏,只能顺着两条盘旋的磴道往上攀援。塔尖指示风向的巨大金鸡,与哈里发曼苏尔尚未建成的绿圆顶宫的风信鸡如出一辙。明朝初年台风将它刮落,塔顶改装铜铸的大葫芦,不过继任者也没有逃脱坠毁的宿命。每天晡礼时,阳光把荔园的树影和南方式的倦怠引向清真寺,信徒们由一位圣裔领着齐诵《古兰经》或《穆斯林圣训集》,朗读家黄钟大吕般浑厚的发音让人感铭五内,哀痛流泪。然而伊本·泰伯礼私底下并不希望信风提前降临,因为如此一来范鹄更是杳无归期。据传若不连续祈告九九八十一天,真主不会应允人们的恳求,及时召来信风。伊本·泰伯礼动了破坏仪式的念头,差点儿付诸实施。两天前他礼拜完毕,正低诵问安词,不期然听到有声音答应他。波斯人终究没弄清楚,他获得上苍垂爱、达成愿望的原因是什么:是破坏仪式的决心呢,还是迟迟没有动手的事实。不管怎样,伊本·泰伯礼仍无法相信,范三郎活着回到了广州。听完朋友的自述,得知他曾在海岛间漂流,险些被食人族当成开胃菜吃掉,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你安然无恙,”波斯人哭了,“实在是个奇迹!”
时值唐朝的祭屠月,又恰逢伊斯兰斋月,城内空气清澄,距离法性寺尚有半里路,范鹄和伊本·泰伯礼已闻到阵阵檀香。大约一年前,刚有座白檀木巨佛请入寺内,周围的街巷尽皆笼罩于半透明的香气之中。它是家住番坊的某胡商费钱三十万贯,聘请六十名工匠,耗时三十年雕成的,原准备运往天竺,后奉旨留置法性寺。它那佛国天界才有的梵香和庄严宝相令前来膜拜的男女永志不忘。佛寺原为南越王孙旧宅,后改作庙宇,东晋末年的西域高僧昙摩耶舍募款兴建了大雄宝殿。从此梵僧择海路来华,多在法性寺驻锡。它是传译密典的大道场,还是西行求法僧人的集结之地,正住着五十多名即将起程的各地僧人。他们学习梵文,课本为义净大师所撰《悉昙十八章》和《梵语千字文》,更把贝叶经称为天书,指望将来能读懂佛学原典,亲聆圣邦大德教诲,并组织道场说法译经。像玄奘法师那样精通梵册、载誉归国的弘道者,永远是万众追捧的佛门之星,是佛子效法的榜样。为西行而刻苦用功的僧人几乎全来自北方,甚至来自高丽,他们历劫波,渡鸿溟,不遗余力,不舍寸阴,以光大释尊之教为己任,将生死难料的前程当作灵魂修炼之旅。但他们仅仅是成百上千来往于印度中国之间的传法求经者的一小部分。昔年王玄策的侄子智弘禅师,曾在法性寺小住,学习昆仑语,再泛舶前往室利佛逝国访道问禅。新罗僧人慧超也从此出发,游方登界,到五天竺参学。不过,令该寺扬名的人物,既不是哪位博闻多识的法师、文豪,亦非任何一名去西天取经的僧侣,倒是在此处削发受戒而目不识丁的六祖慧能。所以世人将会看到,求法者或孤征或群渡,历尽千难万险,引入经籍,却招致信众的冷落,他们译典兴佛的期愿成为海市蜃楼,他们的毕生事业化作了梦幻泡影。当初众沙门的意志是何等坚定。范鹄和伊本·泰伯礼入寺时,有几个僧人正与师友作别,即将离开故土,踏上艰远的求法之路,十之七八此生不再回来。
见到火居道人,范三郎没有拐弯抹角,没有疾发哀痛,把吕掌舵的死讯如实告诉老头子。在回忆生死关头的沉重时刻,男人觉得,老汉似乎已了解事情的原委,只等他来亲口确认。
黑胖身矬的火居道人久居岭南,从高祖一辈起便以佛事为生。范鹄说话时,他并未流露戚色,差不多无动于衷。道人跟吕掌舵有何渊源,范三郎没问。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吊钱,交给老头子。
“给老吕烧炷香吧。等回到扬州,我再请法师为他超度。”
菩提树的波状阴影罩在范鹄头顶,闪烁的日光刺穿近乎球形的昏暗。火居老道生平第一遭为某个人感到吃惊,以为他眼前的男人应验了智药三藏禅师的预言。大师曾在戒坛前手植菩提树,发愿说:“吾过后二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来此开演上乘,度无量众。”老头子慨叹自己大约是眼花了,否则不会将范鹄的身影错认,视之为神异莫测的福报瑞征。不少看到范鹄的信男善女,纷纷跑过来摸他,冲他喃喃念佛,仿佛他是个超然象外的肉菩萨活神道。其实,达摩老祖也好,智药三藏禅师也罢,跟范鹄统统不沾边。他非同凡响的体形身高、肥厚的耳垂、白天做梦的怪异神色,配以梵音萦绕之下产生的种种韵彩,很容易引发广州人虔敬的幻觉妄想,更何况他凝眉时,额头上会显现横七竖八的鸡爪纹,乍一看还挺像个佛字。那天下午,范三郎远远望见天王殿的弥勒菩萨头戴宝冠,身披璎珞,趺坐于昏黑的九品莲台之上,错觉那尊泥塑金身周围尽是来世的佛光祥云。他们走过斋堂和戒堂,走过两排枝繁叶茂的巨柏。大雄宝殿内外聚集着焚香顶礼的信众。神色慵懒的老迦叶和阿难陀立于佛祖两侧,俯视着一场解冤洗业的诵经法会。火居道人引领范鹄和伊本·泰伯礼,绕开持幡擎盖的教众,走过莲池,走过舍利塔,走过檐牙高啄的藏经楼,碰见一名挂单的云游僧,正要前往伽蓝殿礼拜护寺的三位菩萨。在香积厨对面的东偏院,他们寻得一间小茶室。近旁的禅堂内几十名僧人在椿凳上打坐,香板的声响间或可闻。伊本·泰伯礼遇到一位法师,愿意跟他讨论灵魂转世的问题。有个八九岁的小沙弥专为火居道人煎煮佳茗、搭配作料。所用茶饼是新焙的蒙顶雾钟。老头子亲自将它炙干晾冷后,碾成松黄般轻嫩的粉末,以山泉水精烹细煎。范鹄平日吃茶,习惯多放葱、姜和橘皮,然而火居道人连调味的梅盐也没碰。他建议范三郎不必加料添椒,姑且试一试清茶。
“范老弟,真味难得。”
茗室内洌香流溢,令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喜极而泣,脑袋乱摆,不住乱嗟乱叹。范鹄惊讶地发现,法性寺的众和尚对他眼前的看门老头子十分敬重,而这并不寻常。广州素有海滨法窟之称誉,传法译经的高僧大德时相往还,可他们多为西来的梵僧,或南下准备渡海的北方汉僧。本地和尚要么是不守戒规、拥妇食肉的师郎,要么是打着佛陀名号觅衣求食的市井僧,甚至是根本没有度牒的冒牌比丘,正所谓信教者寡,吃教者众。即便几十年前慧能大师横空出世,岭南佛界的混乱状况也鲜有改观。因此,范三郎推断,火居道人受到全寺僧侣的尊崇肯定不简单。实际上,以老头子一闻千悟的天资,倘拜在名师门下,如今做个方丈应不成问题,但他无意被住庙僧尼每日必修的朝夕课诵所束缚,不愿按时读经、礼拜三宝,不想做梵呗歌赞等法事,总而言之,他讨厌遵从佛门的三千威仪万八细行,受不了枯燥的晨参暮礼,所以才没步入戒坛殿剃度出家。尽管他事先吞了定心丸,老头子的言语仍令范鹄大感意外。
“看来,”火居老道叹息说,“那颗铜橄榄核,老吕应是给了你。”
“先生法眼!全仗它救我一命。”
“他若有这东西,兴许不会死。”
“后来我才听说,”范鹄望着老头子,眼睛闪烁着光芒,“它是用命换来的。”
“奉安拉之名!老兄,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伊本·泰伯礼一头雾水。
“冯若芳!”
老头子和范鹄异口同声,让波斯人身震如狂。多年来,从室利佛逝到广州泉州,从林邑到琉球诸岛,此人一向是海船和商旅的噩梦。他恶行累累,比魔鬼更可怕,但又因为他管束整片大洋,航路才勉强畅通,沿途的港口才保持着脆弱的安宁。在这一海域,他强过所有皇帝国主,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众君王争相奉送他各类封号。他从未向任何人宣誓效忠。谁也不晓得他拥有多少岛屿、多少奴隶和财宝,麾下又聚拢了多少海盗。
“大首领,冯若芳?”伊本·泰伯礼明知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冯若芳,仍忍不住再度问询。
“没错,”范鹄说,“吕掌舵的橄榄核,正是他收走的。”
波斯人的表情从惊恐变成无法置信。原来,吕老汉的独生子曾是大首领部属,他武艺高强,胆大包天,在一次拼杀中英勇战殁。按先前约定,冯若芳派人向吕掌舵报丧,厚加抚恤,又额外送他一枚铜铸的橄榄核。该物是这片宽阔海域的通行证。有了它,各方强贼均不敢冒犯。范鹄所乘波斯舶在占不劳山遭劫后,海盗头领看见他手腕系着铜橄榄核,遂将整艘船拖到冯若芳的大本营万安州。岛上有好几座波斯人聚集的村落,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巨大的穆斯林居住区,并已开辟墓园。他们原是浮江泛海的客商,积年累代被掳到此处,沦作奴仆。有人说,冯若芳统治南海的秘诀并非武力,而是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外加令手下心悦诚服的公正无私,让人后背发凉的恩威并济。受他辖制的海寇头领为享受一切而敢抛弃一切,厚颜无耻,手狠心黑,有破釜沉舟之勇,兼具杀人越货之能。这伙恶徒极力吹捧冯若芳的旷达豪爽,普通的匪贼则交相传颂他惊人的记忆力。冯大首领富可敌国,劫掠商船时从不挑三拣四。几年前他款待了鉴真大师。老和尚企图偷渡去日本,却被台风吹到象耕鸟耘的偏远崖州,冯若芳便资助他在此创建禅寺。那儿本无僧侣,遇佛事则临时派差,把文王庙的司役拉去充数。冯若芳以价值万金的香料充作赠别礼,派人护送松形鹤骨的老禅师北归。大首领的祖上乃是称雄岭南的高凉冯氏,府邸内供奉着冼夫人的神主牌。崖州、儋州、万安州一带的官绅抢着跟冯若芳结亲交好。传说他宴请宾朋,烧乳头香代替灯烛,动辄消耗百余斤,其实以他名下的庞大资财来衡量那无非是简朴的好客之举。他家的名贵苏方木露天摆放,堆成几十个巨台,底部的一层已腐烂。大首领亲自审问范鹄,又领着他四处参观。男人看到,万安州民风犷悍,人们的生活与海盗密不可分,如同范阳百姓跟戍边军队的关系一样。冯若芳的贼船上聚集了各国的反叛者、逃犯、狂想家和破产商人,他们饮灰洗胃,吞刀刮肠,抛弃俗世的卑污软弱,不再患得患失,组成的团伙具备种种令人称羡的伟大品质:公平、忠义,重诺轻生,跟定各自的首领始终不渝。在冯若芳统领下,来自天南海北的潦倒之徒拥有共同的命运,他们落草不是寻求什么鸟答案或狗屁解脱,而是为了尝尝活着的滋味。
范鹄向海盗头子如实说明橄榄核的来历。他不得不留在万安州,直到大首领安插于各地码头、船行的眼线传回消息,验明他所言不虚。规模堪比小型城镇的冯府里,住着许多千娇万态的漂亮妇人。这伙毒蛇似的美女晚上揣着利刃,穿过迷魂阵般一模一样的走廊,潜入单身汉的房间,以解决她们爱欲难填的苦恼。那些幸运的男子或事前死去,或事后死去,也可能捡回半条性命,总之全凭机缘。蛮境不守礼法,俏妇们身穿薄如蝉翼的七彩绢纱,与冯若芳轮流统治着匪巢:大首领在昼间,她们在晚上。范鹄是这帮淫娃荡妇玩命争夺的抢手货。男人越发消瘦,遭受了较海难时更猛烈的暴风骤雨,他想念的不再是妍姿艳质的舞伎裴月奴,却是精通摄生术的老伙计尉迟璋。有时候,种种香药发挥效力使夜晚幻象丛生,湿漉漉的热带气息成为最好的催情剂,范鹄打消了回扬州的念头,梦想当个无恶不作的大海盗。然而在恐惧和欲望之间,这次是前者决定他命运。说来凑巧,冯府内竟有范三郎的同乡,并且还认识裴月奴。此女喜欢梳个蛮髻,嘴唇涂上乌膏,下死眼看自己想要的男人。她到底是冯若芳花钱所买,或是他动手抢得,范鹄始终无从探悉,但她确实是大首领七十五名嬖媵里普普通通的一位,白天隐藏在娇悍的群芳众艳之中,根本无从辨认。“快逃走吧,”某个大雨如泻的凌晨,与范鹄几度颠鸾倒凤后,妇人半吁半喘说,“你眼见是个死。”言下之意,他要么夜间毙命于众美女之手,要么大白天被冯若芳剜肝剖肠,二者必居其一。范三郎这位女同乡养了头大象,据说能够涉海,她愿意把它送给男人,让他骑去广州。当晚,范鹄梦见普贤菩萨坐着六牙白象,踏浪滚滚而去,他追赶着丰满的菩萨,结果既没来到广州港,也没来到扬州城,反倒是来到一大片死寂的荒漠。范鹄百思莫解,因为他梦见的许多景物虽未涉足,却冥冥中指引他漫游的方向,兴许裴月奴可为他释梦答疑。男人发觉,他在苏门答腊学到的樟树龙脑知识,万安州大首领挺感兴趣,听得很入迷。但等他讲完大食国的经历,冯若芳立即明白,要延揽他办事是不可能的。有些人以赚钱为幌子在这浊世凡间冒险,范鹄无疑是其同类。大首领深谙他那群妖姬艳妾的淫荡无羞,原谅了男人夜间的放肆,反而指派亲信送他去广州,还备好一批紧俏货,足够他用来翻本。怎奈范鹄的请求让海盗们始料未及。
“与我同船的波斯人,”范三郎抱拳施礼,“恳请大首领一并释放。”
“你不过是搭船,何必多管闲事?”
冯若芳是个神意内敛的壮年人。他比范鹄稍矮,筋骨强健,跟他见面的男男女女无不觉得,权威是他身上的一颗筋瘤。冯若芳一向深藏不露,从不知足,其阴险与财富成正比。然而近些年来,大首领控制的海港已多得不能再多,只好把精力徒然消耗在纵情享乐和做做无益善事之中。
“救他们可以,”大首领压制恼怒,施放他催命的鱼饵,原本嘤嘤嗡嗡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货物不能再拿走。”
“范某遵命。”男人仍保持先前的姿势。
“另外,吕家的橄榄核,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