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搞得清小臭美跟阮老头勾搭的来龙去脉,可大伙并不吃惊。老主编在他性欢乐的盛宴上永不餍足。少年时他疏野狂逸,为革命事业搞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却因无法根除小资产阶级浪漫情调,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文革”期间,老阮既不属于当权派,也不属于造反派,而是滥交的放荡派。他安度晚年的方式是潜心撰写自己的性爱史。该书稿之所以迟迟未能出版,据说并不是因为露骨的色情描写,而是因为涉及更敏感、更令人皮酥骨软的高深问题。当然罗,至于他青年时凭借俊雅风流的外表,壮年时靠权势和社会地位,老年时用金钱、偶尔以不同时代的结婚证为诱饵,来捕捉自己喜欢的猎物,则始终是他生活里最无可替代的本质内容。如今阮先生已成为臭名昭著的老色鬼。他调戏的对象包括兼职女大学生、社区小保姆、乘电梯的少妇、徐娘半老的送奶工、尚未凋谢的女保险推销员,以及身处各行各业的娇娆异性。精于计算的小臭美把老头子占便宜的龌龊行径变成她的稳定收入。后来,为了让姑娘积极投怀送抱,给钱之外,老主编许下诸多好处。他家的液晶电视、零度保鲜冰箱、智能滚筒洗衣机,乃至种种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将来任她变卖典当,条件是姑娘穿上他以卓越天才设计的各式情趣内衣,而且永远穿着它们。这对小臭美并非难事。她胃口很大,始终惦记阮老先生的作品出版基金。姑娘一度自信满满,认为可以将老头子弄得半死不活,引诱他神志不清时泄露账户密码。然而,老家伙的能耐异乎寻常,他欲壑难填的贪婪足以令十八岁的娼妓惊骇。两人折磨对方的本领可谓半斤八两,战绩平分秋色,但老头子的年纪够做她曾祖父的。家乡日益严峻的拆迁形势迫使姑娘抓紧实施其套钱计划,否则她家人唯有自焚这条路可走。某天小臭美把镇政府的公开信交给范湖湖,说是最后通牒。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被它力道万钧的措辞和铿锵语调唬得瞠目结舌。年轻人建议姑娘先给父母寄些钱,然后再想办法。他以为这么做至少是无害的。怎料小臭美当晚就决定,非要勒索到一大笔钱不可。从一帮饥渴难忍的同乡小伙子当中,她找来老相识阿北,闯进阮先生家,轰走他淫荡的猫群,将其五花大绑,举着菜刀冲他乱晃。阮老头色胆包天的眼珠子吓了后生一大跳。姑娘要求他履行承诺,答应白送的家用电器即刻折现,凑成三万元交给她。
“你账户里有这笔钱,”阿北敲断阮先生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快吐出来吧,少受些罪!”
老头子两眼充血,喷着绿泡沫,不停大呼大吼,语无伦次,吓得两个年轻人赶紧用臭抹布塞住他更加臭不可闻的老嘴。九十多岁的阮沛祺愤恨难当,与其说是因为被人谋财害命,不如说是因为姑娘压根儿没拜读他创作的艳诗,却曲意逢迎,使劲拍马屁,差点儿令他信以为真。老头子一怒之下企图装死。他皮肉松弛的寿斑脸立即青了,眼睛翻白,脉搏弱得摸不到,身体提前出现尸僵现象,变得硬邦邦的。姑娘拔掉堵嘴的臭抹布,跟阮老头缠舌咬唇地深吻,又脱掉牛仔短裤,当场跟瘦巴巴的阿北做爱。在老主编那鲜花盛开、面朝长安街的窗台上小伙子的精液永世留腥。那几日汽车禁驶,大气明净,京城的楼房道路仿佛镶满了绚烂多彩的玻璃马赛克。警察一度认为,是范湖湖犯下罪行,更认为是他而不是别人挥刀砍死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破案专家不可原谅地低估了阮先生的生命力。听到姑娘表演意味浓厚的连连娇喘,看到她脸上泛起的真实潮红,性欲极强的老人终于苦闷得直哼哼,情愿交出密码。然而,阿北刚松开绳索,老家伙竟以惊人的猛力折弯银行卡,塞入口中。他从卧房蹿到客厅,险些成功脱逃。狂怒的小伙子把老汉一脚踹翻,拖回原处,斫猪菜般往他腹部乱砍,并斩伤他大腿和胳膊。堪称生物学奇迹的阮老头仍旧乱滚乱踢,终被阿北拎到椅子上,颈部旋即挨了三刀。老先生狞笑着,疯狂地瞪着小臭美。此情此景比血腥的场面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废物!”姑娘夺过卷刃的菜刀,全力朝阮老头的脑门抡去。
事后法医鉴定说,这致命一刀若不劈,被银行卡哽住喉咙的老头子也会窒息而死。两人卷走了唯一还算值钱的单反相机,它是阮老先生近来涉猎裸体艺术的强大新装备。
范湖湖来到公安局时,杀人凶手尚逍遥法外。警方始终未能捉住他们。老家的房子被毫无悬念地强制拆除后,姑娘再也不曾回乡。其实,足智多谋的警探从一开始便明白,审范湖湖根本没用。何况史学博士也不是刑讯逼供的好对象:他职业体面,有知识分子的臭脸孔,却无杀人动机。实际上,警方把范湖湖捉来消遣,意在向某些人展现他们积极侦案的态度,尤其是通缉犯已龙归大海,急切之间难以逮到之际,这种诚恳就更为必要了。
“警车开到时,我在睡觉。”范湖湖说,“但五点前一直没离开文津阁。然后我回家拿东西,晚上七点又去阅览室。几乎待了一整天!”
洗脱嫌疑的办法自然是提供不在场证明。警察懒得再扯闲篇,笔录已有满满十张纸,该问的都问了。可范湖湖最后时刻的犹豫使蜡皮蜥意兴复燃。他转而强调证人证言是多么重要,似乎嗅出了隐情,改从道德和政治两方面展示其可耻下场。
“丧尽天良,影响恶劣,不可能轻判你,”男人的眼睛被烟雾熏成两条缝,手指上厚厚的烟茧在旋转的电风扇下边闪着黄光,“肯定是死刑,立即执行!”
然而,无论警官怎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范湖湖拒不说出赵小雯的名字。犹如被人下了咒,他无意自证清白,决心殉誓。想撬开他紧闭的圣徒之嘴千难万难。因此,当范湖湖看见自己念念不忘的姑娘走进公安局,在他身旁坐下,面带微笑地为之作证时,他压根儿没想到姑娘接获警方的通知,还以为她是神灵派来的。年轻人的好梦噩梦与现实剧烈转化,所有灾厄皆非徒然。他祈盼自己别再落荒而逃。
“蠢货,”他心头又一次响彻昨天清晨的光明醒悟,“我早该这么干!”
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前,赵小雯即有发病的先例。她身边永不缺乏坏蛋混球,他们大概觉得姑娘好欺负,或相信她天性淫荡。赵小雯受过变态男子的无耻骚扰。那人以脱裤子的猥琐方式来向她表露心迹,胡诌为她而醉酒伤人,要赔偿两万元医药费。于是赵小雯把身上的几千块钱全给了他。这位老兄在姑娘上班的办公楼下明目张胆地徘徊游逛,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报复其冷淡漠然。他天天想着她手淫,还埋三怨四说什么快被她搞死了。该男子曾留学魁北克,会用法语作诗。有一次他去天津找灵感,短信通知赵小雯他将投海自尽。姑娘给他充了五百元话费,劝他切勿轻生,但男人之所以没慷慨赴死,是因为他感觉身前的浑波浊浪好像一块灰海绵,不值得他丧命其间。在一封长信里,他表示不会再骚扰她,只求赵小雯回答一个问题:
“我一直想知道,你二十年后忆起我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明天还记得你,我就去死。”
赵小雯爱过一个已婚男人,坐火车到另一座城市同他私会,托朋友给他女儿寄礼物。这段无果而终的恋情催化了姑娘心头的汹涌忧郁,她浓香四溢的魅力之花从此更加怒放。毋庸置疑,赵小雯身上确有令男人发狂心荡的东西,她轻浮的笑声和冲撞世俗的意态能让他们魂飘神摇,丧失理性。姑娘并不承认她有过勾引挑逗之举。她喜欢或冷落一个人的原因难以揣测。感觉的消失无可避免,向她献殷勤注定徒然无功。但表面的被动掩盖着姑娘掌控全局的强烈欲求。很长一段时期内,赵小雯最大的梦想,是去索马里加入海盗团伙,她送给赤足匪徒的见面礼将是四百双网球鞋。姑娘热衷于研究化妆品配方,逐一辨析它们的化学成分,却很少涂脂抹粉。赵小雯对任何事物的热情均无法持久。她百无禁忌,汲取宝贵知识的手段很多,包括去图书大厦行窃(这是她另一种顽疾)。据说赵小雯偷来不少关于防晒霜、卸妆油、润肤乳和美白面膜的外版图书,其窃钩盗玉的天才导致书店撤柜停售。范湖湖因此将她称作化妆界的女孔乙己。如今赵小雯认为,所有的液啊霜啊露啊跟洗洁精都差不多,对它们的兴趣转瞬丧失殆尽。
若说范湖湖诱发了赵小雯的疯症,未免太武断牵强。他俩本互不相识。去历史研究所这天,姑娘情绪平稳,毫无病发征兆。在范湖湖极为稔熟的那栋朴素得令人难堪的大楼内,她接连敲开几扇门,总听见妇人低声而热烈地谈东道西。某某老先生是大汉奸的外孙啦,某某名教授是满清皇族的直系后裔啦,某某男子供情人出国留学却被抛弃啦,某某女子为秃头导师终生未嫁啦,似乎研究所里尽是些遗老遗少、落魄失意之徒,他们以笔杆子替祖先及本人展开无声无息的复仇,各自的生活却年复一年上演悲剧。这一切离她那个无所不能的魔法世界太遥远,完全不值得费神。然而,送达文件后,姑娘不知为什么又敲开一扇门,假装继续问路。明光透亮的百叶窗旁,有位满头银发的老学者正伏案工作,犹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办公室开着空调,横七竖八摆着许多书架。他周围堆满大部头的古旧辞典。拥挤的宝库中,老学者隔绝人世,远离身外的虚名浮誉。他头顶重达百斤的大书若掉下来,十之八九会送他上西天。但老男人无视致命威胁,履险若夷,不时以纯熟流畅的动作从架子上抽书,好比杂技演员在刀锋间跳舞。他极其专注,没注意赵小雯走到跟前。这会儿,赵小雯才瞧见书墙遮挡的范湖湖,已不记得他便是刚才戴着耳机、埋首案牍的年轻人。他脸色发白,看了看姑娘,随即离开正在做梦的局促房间。凉爽沉寂的片刻,赵小雯体验到一种神秘拂动的安全感,围绕她形成宁静的闪光气泡。眼下姑娘无限接近于它,超越梦寐以求的程度。她全部知觉都聚拢在老学者敲打键盘的阵阵声响上。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银发男人方脱离他广阔的史学洪流,完成当天的工作任务。他摘下反光的玳瑁眼镜,望着赵小雯。
“你来找范博士吧?”
“对,”姑娘面不改色信口应道,“想找他。”
“咦,刚刚还在……”
后来,银发男人的形象和范湖湖的形象搅到一块儿,扰乱了她对身外世界的领悟。水晶般寂静的冬天,姑娘的幻想伴随人迹罕至的积雪铺满空旷的文津阁,它越来越大,变成夏娃似的丰腴裸女。可是,白雪皑皑的广场上走过一粒小黑点——姑娘不晓得那正是她将来的男友——彻底毁了想象的氛围,戳破她梦境的泡沫,窥见她赤裸裸的秘密和身体。来文史资料馆工作,遇见范湖湖,赵小雯才惊觉她无力摆弄的无穷大的现实魔方,其凌乱的色块正一步一步恢复原位。那时,姑娘兴许将获得神明千百次允诺的幸福人生。
六月十六日下午,自从赵小雯离开公安局,范湖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两人默默走到树影淡薄的大路上。线条锐利的高楼遮挡着天幕,阴云好像无比厚实的山体,在其映衬下,空气澄澈透明,国际大都市俨如一座匍匐的小镇。范湖湖尾随姑娘走过无数街巷,迷失在看不见的烟雾中。年轻人倍感煎熬,因为经历这两天,他发现赵小雯跟自己的想象没多少相似之处。但往昔的虚构图景从哪里剥落,真实的新画面就在哪里形成:他无可选择地再次爱上了姑娘。她那么陌生,然而一想到要同她分离,即使不是永远分离,范湖湖仍非常沮丧,这几乎引发了肉体的痛楚。年轻人紧咬牙关,脑海却闪过唐人范鹄的身形样貌。
“喂,你跟着我干吗?”
范湖湖并未作答。他是个没打麻药就开刀的病人,咬肌一旦放松,必将痛得大叫。他真希望被一辆跑车撞飞,空翻十五周后砸在路面上死掉算数。反正他对唐人范鹄的故事不再感兴趣,可敬的同行迟早会弥补他留下的空缺。这念头如铁一般存在,令范湖湖觉得他已经死了。赵小雯回过头,望着魂摇魄荡的年轻人,看见炫目的彩霞下他反射金光的眸子,他恋爱的梦幻神色,他错综复杂的恐惧和激情,它们似乎向全世界宣告他在爱情的竞技场上光荣落败了,所以他才是伟大的胜利者。姑娘极受震动,但仍保持着天赐的冷静优雅。她自炼狱顶端为年轻人投下一束光,把他捞落汤鸡似的捞上来,这句话从此与他生死相系。
“你要跟就跟着吧,”姑娘咬了咬嘴唇,“如果你胆子够大。”
范湖湖在昏暗中洗澡时,仍然闻到赵小雯的香味,便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它一阵阵涌入鼻孔,让年轻人想起穿宝蓝色长裙的天王星姑娘。他能把她凉丝丝甜腻腻的芬芳,跟其余千百种气味轻易区分开。它无所不在,像童年的桂花糖糕,弄得他喉咙、肺叶微微发痒,使他又伤感又厌倦,简直可以循着这道香气追踪赵小雯。半夜,白天的情绪演变为狂烈的不停不息的思念,继而化作姑娘的轻盈幻体,笼罩黑魆魆的卧室,将他抛向星尘。年轻人这才意识到,原来单相思的想念,并不比恋爱时想念的万分之一更多。现实世界的吸引力荡然无存,往日的爱好他兴致全失。范湖湖不想跟任何人争论任何问题,既无法思考,更无法理解思考有何意义。他精神怅恍,眼圈乌紫。姑娘的气息在天边外,在地铁里,在剧场内,处处被他无名的新感官捕获。首次同赵小雯亲近,这缕香味已植入范湖湖心间。她青涩而让人狂乱的风韵虽抚平他最初的紧张怯惧,但他竟无法勃起,身体仿佛是一座空屋子。姑娘不肯轻易认输,尝试力所能及的刺激方法。厚窗帘将繁光万事隔绝,静谧幽暗的房间泛滥着姑娘的体香,掩盖着范湖湖的惭愧之情。他俩肩并肩躺在床上,仍赤身裸体,试图用聊天和舒缓的抚摸深入彼此的陌生领域,想在那里再度相认。可是,经过一番半羞半怯的徒劳搏斗,两人无功而返:他们依然害怕对方,尤其害怕对方会怕自己。伤及视力的悲观情绪一直延续到他们离开旅馆的客房,为两人将来激烈而冷酷的性爱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