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近来夜观天象,寅时屡见红光满天:那绝不是什么景星庆云的瑞征,而是荧惑守心的双火凶兆。“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念完判语,朱履震心惊肉跳。有一晚大慈恩寺焚香燃纸,众僧半夜举行斋天仪式,为一位特殊而神秘的施主祈祥。佛院放射的光芒映照半空,缕缕青烟如线,勾显一名黑暗的巨人身披星铠,将月之圆魄抓在手中。铁蒺藜似的冷漠群星下,皇宫内笼烛夹道,城南周遭狐鸣枭噪,昏昏沉沉的光头僧人依经奉请护世四王、散脂大将、密迹金刚、大梵尊天、大辩才天、大功德天、鬼子母天等神灵前来受食。鸣磬唱呗,宣读疏文,诸赞仪礼毕,掌坛师将食物撒向八方,众比丘念诵《善天女咒》,敲动犍槌,顶住瞌睡庆祝他们喂饱了诸天神佛。然而朱履震精悉数理,熟知秘不外传的法事难以逆天改命。半年后,御驾蒙尘,河东河西烽鼓不息,而范三郎已身在旅途。他接连碰到奉调入关的大队兵马,才确信老庸医所言非虚。
朱履震并无未卜先闻的神力。他深谙盛衰相乘之理,洞见危机的实质,正是它使王朝乱象丛生,使国家崩溃的阴影日益浓重。近十年间,老皇帝最关心的问题既不是人丁税收的多寡,也不是边疆战事的胜败。他越是多疑,越是要阻止太子培植势力党羽,深恐他逼父亲退位的一幕再度上演,这回老年人的角色就只能派给他了。好大喜功的老皇帝若明白命运无从躲避,察晓天理循环,若知自己的庙号将是玄宗,没准儿会选个迷人的清夜跟贵妃一起痛痛快快死掉。但谁不想在仍然烫手的牌局上赌一把?为了铲除他头脑里枝茂根深的顽固危惧,年迈的天子不顾后果地任用胡人、阉人、外戚。满朝汉将文官即便仅仅是盘算各自的将来,也会争相倒向太子,因为他才是明天的君主,决定众臣明天的生死枯荣。老皇帝英明果断地裁换边帅,又偏私拔擢那个表现得既忠于他还公开排斥东宫的大胖子,不惜让他久任兼领三大节度使之职。而宰相若想在御前站稳脚跟,就必须不遗余力地攻击太子,跟老皇帝的妄想症保持一致,恰如李林甫和杨国忠的所作所为。他们摄威擅势,专权是其狡诈经营的硕果,谄佞奸贪是他们为皇帝背负的千古骂名。其实,胆小的臣僚无非贪荣冒宠而已。此时王朝的大势不再是君臣同心同德,而是为报私怨公仇彼此拆台诬陷,不再是建功于社稷而是逢迎巴结。政治近乎瘫痪,积弊日深,各人争权夺利,实际情况的巨变让诸多法令寸步难行,更何况至高无上仲裁一切的君王还是个行将作古的老头子。总之,倘无炼石补天的高超手段尽快施救,繁华盛景必将在诸多力量的剧烈冲撞下撕碎,化作云烟。对洞谙局势的朱履震而言,安禄山举兵造反固非意外,可他之所以建议范三郎离开长安,原因并不是他确信灾疫必然发生。朝代兴替无恒,今世许多学者几乎不屑一闻的偶然凑巧,天宝末年的诸人却未敢轻率舍弃,他们并不晓得哪天自己会死,哪天是阎王的节日。以朱履震看来,玄宗皇帝始终不曾觉悟,所谓祸起隐微,要防范阴谋,应注意邀恩获宠之人,而不是遭贬谪之人。前者能量更大,机会更多,为克服漫漫长夜等待黎明的惊恐,他们会孤注一掷发动叛乱。
算完卦,老男人恢复了泰然神色,告诉范鹄,卢楞伽请几位好友第二天中午在常乐坊酒肆一聚,并未讲明相邀缘由。这一夜宵虫如奏,细雨忽集,范三郎躺到榻上蒙衾僵卧,琢磨着朱履震所说的卜辞。次日金晨,低烧未退的卢楞伽跟随师父吴道子来到玄法寺,观摩他绘写神佛。不大的寺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市众围个水泄不通。许多文士和附庸风雅的巨贾豪商也来捧场,冠盖舆马一时填塞街衢。以开设寄附铺发家的王元宝在佛殿外占据了极佳的位置。老财主长相酷似硕鼠,不少人指摘他貌由心生。此公居然敢在天子面前显阔,这一度是京城商界最为津津乐道的逸闻。当时,皇帝听说王元宝富比陶朱、猗顿,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资财,他回答道:
“臣请以绢一匹系陛下南山树,树尽臣绢未穷。”
据说,长安人每挣一缗钱,王老财遍布东西两市的寄附铺即随之获利,大概能刮到五十枚开元通宝,如是一个月即进账三四万缗,这笔收入尚不包括他自己赚来的江河般源源不绝的金银香料。王元宝周围簇拥着众多慕势趋利的家伙,他们不住承颜吹捧,巴望能捞到几贯浮财。范鹄并非甘贫守分之人,本可以夤缘攀附眼前富甲天下的巨商,但他没那么做。崔延嗣同样身处瞧热闹的密密层层的人堆里。他对吴道子固然潜心研摹,却更喜欢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青绿山水,欲参照两李的风格创作《大食图》,以使前无古人的画卷呈现金碧辉煌的绚烂效果。然而,不论是崔延嗣还是卢楞伽都承认,观看吴道子作画实为莫大享受。他创作的妖魔神仙个个奇踪怪状,可从不使界尺圆规,更不用依凭草稿。其灵感传说来源于善舞剑器的公孙大娘。老画家运笔挥毫势如疾风,雷奔电绕,以至四周的百姓眼不交睫,时时赞叹惊呼,忍不住缩颈抱头,如同欣赏最刺激的幻术表演。崔延嗣怀疑这是烈酒的奇效:作画前,吴道子照例痛饮,那是他向张旭、贺知章求教书法时学到的唯一诀窍。玄法寺周围,精明的商贩聚成小型的市场,为民众提供食物酱汤,兼售家用百货。最近几年,因求画者太多,大师穷于应付,常只绘初稿,剩余部分交由徒弟完成。凭此方法,吴道子的作品广布京师僧寺佛院。他相信在墙头作画,比在绢纸上作画更能流传久远,其实前者很快变成断壁颓垣,诸多神乎其技的大作化为尘埃和坊间怪谈,继而被一次次写入千百年来各位行家的画论画谱。
观摩完毕,卢楞伽领范鹄拜见恩师。老头子满脸皱纹横斜,眼睛像小孩一样既天真又贪婪。他之所以肯见范三郎,并不是因为他看重男人传奇的海外经历。自从天子命他和李思训在大同殿比试画艺,老圣手已不再执于搜集人形物象,不再喜欢他往昔所绘《地狱变相图》,这些画作曾使东西两市的屠肉铺连月不售,鲜见剥皮剔骨之景。几年前,皇帝封禅东岳,以金泥玉检向天宣告他功成治定,吴道子随驾而行。从泰山返京后,他神超形越,转入更深奥的事物,达到凡人难以企及的幽隐境界。吴道玄答应弟子请求,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喜爱。老头子一看到范鹄,便已洞悉卢楞伽的用意。几个月后师徒两人在益州重逢,卢楞伽拿出《十六尊者像》的草稿请吴道玄过目,老头子立即发现第九尊者的原型正是范三郎:与诸友伴不同,他并不结跏趺坐,倒像一根杆子突兀地戳在远端,脑袋上扣着尖顶僧帽,手持九环锡杖,罗汉袖垂到地面,整个人犹如一只十足可怕的大怪鸟。范三郎不介意自己入画,能跟圣手交谈让他心满意足。将来,男人在西域的佛洞内看见彩绘壁图,会想起吴道玄经常以他为原型勾描罗汉,而天王菩萨往往是大师本人的自画像。
“金粉六朝时,”酒桌上,崔延嗣攀今览古,谈得不亦乐乎,“南方以张僧繇、陆探微画艺最精,北方则以曹仲达、杨子华、萧放、刘杀鬼声誉最著……”
穷博士的死鱼眼飞快扫视身旁,看到卢楞伽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运用筷子夹炒黄豆,根本不搭理他。于是男人放开胸胆,集中精力对付朱履震、李蓦和范鹄。
“吴道玄则师于南派张僧繇,发扬晕染法,改着淡色,新创橄榄描、兰叶描、针头鼠尾描,线条粗细分明,顿挫有致,”他用半碗稠酒润了润嗓子,兴致勃勃地继续歪谈乱道,“曹仲达则承袭顾虎头的游丝描,用色浓艳,衣裙紧窄。所谓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卢楞伽终于抬起他此前一直专注于炒黄豆的大脑袋。崔延嗣惊骇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个还阳的死人。但这名被后世誉为“冰寒于水”的大画家,对崔博士的议论不置一词。他向朋友宣布,将择日前往益州,为其寺庙禅院作画。不久他来到大圣慈寺,在东廊下维摩诘堂内绘制梵王、帝释两堵,得颜太师题词,并称双绝,又在西廊下大轮堂内作八明王、鬼子母、药叉大将、水月观音等十余堵,引得蜀城的男女老幼争相来瞻仰漫天神佛,烧香燃灯的供养者几乎踏破门槛。从那时起,直至他染疾死身,卢楞伽为众多宝刹名庵绘成大批极尽神妙的壁画。如今他想先在长安作一幅《五同会图》,以见证他与范鹄等人的友谊。李蓦、崔延嗣、朱履震听罢轮番上阵,把画家灌得大醉酩酊。他们熟知卢楞伽有个习惯,动笔前必焚香盥手,再三思虑,绘一幅佛像往往劳形苦神地花上大半年时间。男人到死也搞不清楚六部九卿是些什么鬼玩意儿。他精心创作的《五同会图》北宋末年仍流传世间,靖康之难后才不见踪影。这张辅以月榭风亭的五人肖像图里,范三郎被描绘成双目如电、通眉长爪的奇男子。他左右分别是古心古貌的朱履震、翩然俊雅的乐师李蓦,以及修罗鬼般迷狂而又恋酒贪杯的崔延嗣。图卷中,画家本人完全是一副郁郁寡欢的可怜样,丹青妙笔尽拿来勾绘愁苦神情和临风飘拂的衣袂了。关于座次,他们并未依循什么肩从齿序的礼仪。老无所养和壮无所用一样使闻者落泪。亦不按位阶或钱财多寡来分。代表不同身份的服色全是门第和血泪的沉积凝结。几年以后,当卢楞伽重病不治,槁卧床头奄奄一息,准备踏上黄泉路时,他飞快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作为吴道玄弟子和短命画师的平凡一生。诸多作品中,男人首先想到这幅《五同会图》。其实卢楞伽曾试图添上他所爱的郡主,让她如散花仙女般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五人的头顶。但画家终于打消痴念,舍下致命的恋情,活着离开了长安。他穿峰越岭,攀过绳梯栈道,走过狭径平川,抵达令他艺术之花狂热绽放的天府之国。
回到北京,范湖湖发觉,社区大妈把他当成杀人嫌犯昼夜监视。案情毫无进展,年轻的学者暗暗高兴。他无法想象本国监狱的情形,即使他从小住在一座看守所附近。在他意念虚构的监狱里,有个鸡奸新牢友的黑人,有个逼新牢友舔屎的哥伦比亚人,还有个整天踹新牢友的日本人。然而,这些图景跟现实无关,它们来源于外国电影。隔壁的艳眉、阿春、阿丽在众邻妇的讨伐下被迫搬家,走时将新住址写给范湖湖,请他得空去玩。年轻人答应了,可仅仅见过她们一次,再无来往。赵小雯的轮滑疗法已告一段落。如今范湖湖获准给她发短信,而她确实也热情回应,屡屡超越预想。但年轻人很少这样做。他固执地相信那是她实施掌控的另一种方式,好让他在残酷的爱情较量中继续败北。她不让他接近。既不让他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自己也不会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铁一般确定的事实让他浑身颤抖。范湖湖斩断了两人的联系。尽管赵小雯的幻影冷不防蹦出来,虐待他脆弱的神经,扰乱现实和睡梦,年轻人仍近乎愤怒地坚持。有次傍晚散步,范湖湖无意间走了很远,重返住所已是夜里九点半。第二天,他走得更远,而且不准备就此打住。范湖湖的步行路线越来越长。他走过幽幻的公园,走过广场上星闪如飞碟的夜风筝,走过月光下破败的社区敬老院。年轻人渐渐走到近郊,走到远郊,最终走穿规模巨大的北京城。必须吃顿饱饭,才有力气原路折返。路上,他看见电视塔变成个红灯笼悬浮于半空,看见一闪一烁的客机从云层的阴郁底部爬过,看见恋人在深夜的街头热吻,看见农夫农妇驾着骡车,从睡意迷合的大都市奔往星空下的村庄,赶回他们玉米地旁温暖的屋舍。远处响起钢轨那沉郁、迷惘的轰隆声。黑暗的洪水尾随着范湖湖,他身前直通天幕的沉默街灯,犹如海底的两排球形光焰,把路人引向远处一座暝晦而宏伟的龙宫。怀着衰竭之爱,披着夜色大衣步月而归,抵达住处时年轻人感到双脚失去了知觉。
凌晨的疲惫使他惬意。考虑到人在路途总是不乏奇遇,范湖湖加入一个夜游神的组织可谓顺理成章。它的成员喜欢沿六环路疾行,聊着女人、股票和受伤的牲畜,稍不留神便会走到河北保定府。有些骨灰级的队友一旦离开北京就不再回头,从此晋升为极富传奇色彩的荣誉会员。兴许多年以后,他们将从相反的方向入城,毕竟我们栖居的行星是个圆球嘛。蔡小通冲范湖湖表达了他的轻蔑。
“兄弟,”男人白眼一翻,“我们去抢银行吧,你半夜三更在大街上乱跑算什么事!”
但范湖湖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嗜痂癖。夏天,五彩缤纷的黄昏里,如火如荼的宁静包围了他。年轻人恍然置身于流动着光之本质的宏大筛管内,听见光的年轮缓缓向外扩展的声响。凭着普鲁斯特式的追忆,范湖湖的思绪之网捕捉到下午五点钟的文津阁,它定罪的指纹似乎已印在所有相仿的傍晚身上。当黑夜降临,恍若尘间的展台熄灭了顶灯,先前图景唯有靠幻想来保存。范湖湖害怕他一旦舍弃这堆爱情残渣,虚无的世界将更其虚无,因为他不知该怎样填补它消失后留下的可怕深洞。
范湖湖的处境虽可体谅,但作为一个声名狼藉的行动派,蔡小通崇尚速战速决。那天下午,阴雨绵绵,他带朋友来到一家“文革”主题的大饭庄。蔡小通说,两年前,同样是夏末,同样在此,他请一位金牌制作人吃饭。那个身材高大的老男人热情指导蔡小通写剧本。他首先阐发了一通存在主义,又描述小提琴演奏怎样改变水分子团的形状,使之具备海洛因的功效而不致诱人成瘾,接着谈及针灸的玄妙原理,再绕回存在主义。他极力称赞多丽丝·莱辛,聊起她的小说,身高近两米的巨汉非常激动。你能想象吧,老男人说,丈夫送孩子上学,娇妻在厨房做饭,只穿着围裙,大腿间凉飕飕的,内心涌出一股跑到大街上裸奔的冲动。
“你的作品不是从没公演过吗?”范湖湖挺奇怪。
“那玩意儿啊……顶多算个冷笑话专场……而且,”男人说,“我没署真名。”
蔡小通自编自导的独幕剧讲述一名傻瓜,有天晚上听到个女高音唱《阿里郎》,突发奇想,决定设计一款轰炸轰炸机的轰炸机,向全球硕果仅存的独裁者高价发售。范湖湖对剧情不感兴趣,追问男人是怎样将其搬上戏台的。
“我把一个裸体姑娘——腰上绑着个大大的蝴蝶结——装进个大礼盒内,送到他办公室。”
“这招真管用?”
“事实证明,管用。”蔡小通伸筷子夹了一片凉拌木耳,脸色丝毫未变,“她是我情人。”
虽未提到姑娘姓名,但范湖湖觉得,她应该就是庞莉莉。她从男人遗忘的洪灾里幸存下来,绝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灵感的温床。
大雨如注,饭馆服务员在门外垒起沙袋,阻止积水涌入大厅。雨打屋顶震耳欲聋。范湖湖自认为相当了解蔡小通:男人不缺钱,不是迷恋虚名的笨蛋。惟其如此,他才更可恶。
“别问我为什么,”蔡小通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