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路过突厥十姓部落的故地时，范鹄看到热海的鱼虾极多，却不见一只渔船撒网施罟。几经战祸的碎叶城凋敝破败，人丁稀寡，城内荒凉的雨井烟垣无法使他相信，它是模仿长安建造的。那阵子，男人的枕边良伴从《卫公兵法》变作《经武七书》。裴月奴怕他头脑发昏而丢掉性命，整天试图用身体消磨他的斗志。同行者除了张宝器、朱履震和钟夷简，还包括独臂军头统领的一支卫队。这个鬼脸男人的木头义肢裹了一层黑铁皮，在月亮的照耀下寒光流动，似乎缠绕着许多怨灵，夜深人静时经常呜呜作响。每当临阵，独臂军头便卸下假手，改装一柄锯短的锋利陌刀，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大螳螂。士兵的天命唯有在战斗中才会落到他们头上。独臂军头姓彭，他身形魁伟，可以吃掉一只全羊，然后再喝下半桶马奶酒。彭军头年纪三十七八，武艺超群，却从不在人前舞刀弄枪，据说能跟马交谈。他上茅房拉屎撒尿，必须找人在外头把风。彭军头确有斩将夺旗之勇。他在庭州出生那年，适逢吐蕃和白衣大食驱逐宁远国王，共立阿辽达为新君，唐将张孝嵩于是领兵长驱而进，短短一日之内连破阿辽达三座城池。彭军头正是张孝嵩威震西域、传檄诸国之际，以一声直冲云汉的啼哭宣布自己降世的。他已惯于饮露骑风的艰苦生活，曾随前任节度使盖嘉运征讨吐火仙可汗，也曾随高仙芝攻破小勃律。当初李嗣业在战锋队做队头，他便是这位骁将的左膀右臂，终年出夷入险。受伤致残后，彭军头一度投闲置散，勇武实则有增无减，可惜年轻的同袍根本不知道，反以为他已是半个废人。范鹄虽察觉彭军头神形内敛，非同俗辈，但真正领教他作战勇猛，还是在一次抵抗劫匪的战斗上。当时，范三郎一行人正在渡河。此川源自富含金矿的将军岭，流经遍布毒草的鬼域，暴涨时饮用者必死，所以无人敢靠近河岸。天光尚明，远处悄悄酝酿着一场暴风雪。范鹄坐在骆驼上与张宝器闲扯。男人指着天边几座终年不化的雪峰叹道，波斯商人伊本·泰伯礼告诉他，距撒马尔罕两天脚程的钦斯——亦即唐人所称佉沙州或史国，而巴格达学者雅库特说它是粟特地方最重要的城市——附近有两座千层万丈的大雪山，生长着一种个头仿如巨象的白色大蛆虫，夏季有那么几天它们会通体浮现花斑。杜环也讲过，若某人眼睛足够锐利，就能分辨积雪的年头，因为各岁雪层之间有一道灰尘形成的红线。大伙手打遮篷，看到雪照云光，正听得兴起，灾祸便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了。殿后的彭军头首先发现一批无鞍无勒、缠巾食虱的马贼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他们个个手持弯刀，用哨子联络呼应，迅速将驼队冲断分割。
“康盘陁！”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结果这一喊所引发的恐慌，比马贼露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年穿梭西域的商旅知道，康盘陁才是沙漠君主，真正决定他们的命运。谁也不清楚此人长什么样。据闻他腰极粗，腿短头大，浑如肉球，骑着一匹闪电般迅疾而永不疲惫的丑陋小马。他收买游牧民和蛮族野汉，组建自己的马队。男人神出鬼没，任何军队都别想追踪其行迹。他以荒漠蜃海为老巢，四出劫掠，把牲畜赶到他各地的秘密情人那儿。康盘陁骑术极佳，处事公允，对怀有异心之徒格杀勿论。传说从前某将军为了捉住他，不惜发动一场屠灭几个民族的战争。然而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因为见证者全死光了。天色昏暗，令人窒息的混乱中，范鹄和裴月奴被马队冲散。他原本保护着妻子，直到背部冷不防挨了一箭。尽管如此，男人仍握着鲨革裹柄的龟兹剑，奋力抵挡左右袭来的枪刺刀砍，紧随彭军头杀出重围。
把范三郎护送至附近一片光秃秃的胡杨林后，独臂军头又纵马杀向来时烟尘，去营救其余伙伴，收割更多贼人的性命。他剧烈的杀气足以令敌手不寒而栗，也让自己人畏惧。纵马横刀的汉子仿佛不是去解围，而是要将在场的活人全部砍死。林子里，受伤的范鹄伏在饱满依旧的驼峰上，箭头深深扎入皮肉，差点儿伤及肺脏，外露的箭柄晃悠悠指着天空画符写字。胡杨的枝杈在昏黑的傍晚变得诡诞而凶险，犹若现实世界的裂痕，通往梦境……
再次醒来，范三郎发觉自己安安稳稳侧躺着，盖着厚毡毯，箭伤已敷上药。男人不辨晨昏，感觉焦渴，想吃东西。可他浑身无力，根本挣不起来。好像有什么兽类在毡篷外游走。当年他初抵巴士拉港，睡在船舱内，心中升起一股不确定的平静，此刻这情形似乎重现了。不知过了多久，响动由远及近，即将撞入帐子。掀开门帘的身影大得吓人。借着火光，范三郎看见一名极其健硕的女人背着个大水罐走进来。这位突厥妇人长了一双肉泡眼，脸上贴以钿花，她脱掉羊皮袄，露出两颗料袋似的结实巨乳，奶头如同大黑枣。女人走近范鹄，上半身散发草茎和风沙味儿，下半身的浓烈腥膻令他作呕。这般壮实的女人只有用铁链、棍棒和公马的大家伙才能制伏。她们捣碎柏枝、枫香木，添上水，涂遍全身，使皮肤洁净而有光泽。夜间极冷，范三郎身体发烫，牙齿咯咯咯直打架。突厥妇人烤着大麻籽，抱犊子似的把他抱在怀里，进入他梦中为其疗伤治病。两人盖同一张熊皮毯，烧水的铁炉通宵不熄，火星飞溅。日出时，突厥女人总算把范鹄从鬼门关拽回阳间，没让他沦为客死异乡的游魂孤魄。她根本不说话，以至范三郎觉得她是个哑巴。
往后几天，不晓得女人喂了他什么东西，范鹄终日淫火如炽。宿霭缭绕侵辰时，仅能听见锤锻马蹄铁的清脆声音。仿佛历经千年岁月的尖桩围栏与万物一同消隐。帐外晓雾寒冻，帐内欲焰高腾，范鹄体力消耗急剧，突厥女人时时提防他背部的箭创裂开。黄昏的幽静里，湖畔夕阳下，他缓缓恢复记忆，裹着厚毛皮在毡房组成的临时村落间散步，看到神情冷漠的男人，看到令他目迷的妙龄少女。这些吃肉饮乳的游牧部族今天是强盗，明天就变成强盗洗劫的目标。他们弓马娴熟，天性狂纵，熬过了饥荒而得以幸存。突厥人的酒壶上刻着断肢缺翅的鸟儿、鹰头狮身带翼的怪物，以及殊死搏斗的各类野兽。他们惯让自己的妻子远离邻居，将她们置于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唯有无止境的漫游方能舒缓其内心遥远的神秘节奏。百年来，归附唐朝的突厥贵族多次发动叛乱，因为汉人的定居方式与之水火不容。他们无法领会繁荣的秘诀全在辛勤劳作，随时准备抢了就跑，于是双方视彼此为死敌，几乎本能地互相戒惧仇恨。需要广大的空间容纳这仇恨，空间的减少意味着种族灭绝。事实上，为袭掠南边的农桑世界，破坏它寒耕暑耘的秩序，他们不断积攒仇恨。而一般牧民又比伯克老爷更憎恶定居生活。其处世之道注定了突厥人会有一位强力的领导者。每个部落都很相似，仅从羊马的数量便可看出它们是衰败还是盛兴，所以外人永远闹不清十姓突厥究竟为何争斗。与其说他们源自同一个民族，才有同一种生活，不如反过来讲更准确。然而范三郎似乎理解他们，因为他在同族之中不仅是殊俗异类，航海时还是所有水手的大东家，总之他更像一个居无定所的游牧人。这伙头发粗似马鬃的突厥汉子对范鹄说，他们不费脑子去思考什么安拉、佛陀、基督救主，那毫无用处。他们对阿胡拉·马兹达神漫不加意，却尊重空气和水。突厥人让毡房的大门朝东打开，终年牧马、作战、睡女人，把儿子养得跟自己一样精悍勇敢。游牧部族的男女略通文字。每逢庆典，首领就召来民众，让他们诵读碑铭，以纪念其胜利和失败。世传他们贱老贵壮，范鹄可作证此乃谣言，但突厥人确实以病终为耻，以阵殁为荣。他们用仇敌的头骨做酒杯，在伟大战士的墓旁竖起杀人石，刻上他刀下之鬼的面容，那帮可怜虫在阴间也会受他奴役。突厥神师向粟特人借来字母，将当年的隋朝人称为黑衣族，将陈朝人称为红衣族，并自称蓝突厥人。这是一个对黄金有着野兽般贪欲的民族。在鼎盛年代，室点密可汗、达头可汗的牙帐内挂满了华贵织物，他们的椅子以纯金打成，卧榻也用黄金铸造，饮器、酒壶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全是金制的。可汗号称七姓大首领、世界七国之主人。他们在金片遮覆的大帐里饮宴，接见东西各方使者，门外拥挤的车马一直排到天边。萨珊波斯君王库斯老·阿努希尔宛、隋文帝杨坚的使臣众所注目，而东罗马皇帝派遣的使团人数最多，最趾高气扬，他们纷纷带来通婚、贸易及输币纳贡的种种提议，促成和平或战争。如今，因内乱及同胞间的拼斗厮杀，突厥人的骄荣已逝去，正在走向没落，所以更应保持元气，静待复兴。
范鹄一刻也没忘记妻子。据远近牧羊人接续传来的消息，他获悉康夜虔的队伍已抵达石国。于是范三郎辞别突厥妇人，跟随一批商贩去追寻裴月奴的影迹。他穿越荒漠来到药杀水东岸。此处最优质的牧场多被葛逻禄人占领。在阿拉伯旅行家笔端，这支突厥别部以俊秀的容貌、高大的身材和行为善好而著称于世，不过范三郎猜想他们是因为反叛唐军的卑劣举动，方得到大食人的吹捧。传说葛逻禄人既喜欢游牧，也久惯城居，既能当猎手，亦可做农夫。他们又文明又好战，既拥有自己的城镇，也保留着劫掠的优良传统，根深蒂固的欲望将他们引到远方。其实葛逻禄人跟昭武九姓差不多，无非是些墙头草，总在唐朝和同种的突骑施之间摇摆不定。天宝十载夏天，怛罗斯河畔，他们背叛安西节度使，临阵倒戈，随黑衣大食骑兵攻击唐军。当时双方已相持五天五夜，葛逻禄人在前营反叛的情报传来，高仙芝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砍倒了信使，以免坏消息令兵卒失去斗志。把那名倒霉的信使领入高仙芝大帐之人正是杜环。从死者胸膛喷出的鲜血溅了书记官一身，杜家七郎能感到它冷冰冰的惊诧。然而全面溃败已不可避免，唐军旗靡辙乱地东撤。全仗李嗣业勇烈，挥舞浑铁棒奋疾开路，又带领陌刀队阻击追兵，以必死之概震慑敌胆，否则高仙芝很难全身而退。那场恶战使彭军头失去左手。近两万汉兵被俘。杜环亦身处此列：关键时刻他将坐骑让给了别人。成为囚虏之前的冰凉拂晓，杜家七郎写下他自由时代的最后一首诗歌，从此远离大唐国威照耀的弧形区域。
月明星稀霜满野，
毡车夜宿阴山下。
汉家自失李将军，
单于公然来牧马。
范鹄听人说，从怛罗斯逃返疏勒的彭军头几度神志不清，终宵与噩梦搏斗，时常狂饮昏睡。近两年他才放下战死的诸多伙伴，好歹找回一些原来生活的影子。他的断肢在阴天仍隐隐作痛。眼下，范三郎正从昔日的战场打马经过，已瞧不出五年前两军浴血拼杀的半点旧痕遗迹。各方势均力敌，不打算再拼个元气大损，让旁人渔利。看见一队服饰华美的骑手从身后赶上来，范鹄并不清楚为首的英俊男子恰恰是当初的石国太子远恩，现任石国君主。国王望见葛逻禄牧人的健牛肥马在其领土漫游，啃食冬季的稀疏牧草，而这一切皆拜他强大的宗主哈里发曼苏尔所赐。念及此，男人心中难免怅恨之至。可他不得不卑躬屈节，含垢忍辱，以保住自己的君位。同行者告诉范鹄，国王领着驱犬架鹰的侍从，从猎场返城，是赶去主持一年一度的祈火仪式。昭武九姓的众商贾在当天宰猪烹羊，前往祆庙贡祭酹神，城镇居民演奏琵琶笙笛，枞金伐鼓，醉舞酣歌直至深夜。祆主则饮下又稠又苦的致幻剂，施行幻术大放狂言。这天上午，噬脐莫及的小邦之主策马疾驰，无意间扭头瞟了范鹄一眼。尽管男人穿着胡服，国王依然看得出他来自何方，仿佛石国君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所有华族汉裔，其形象都叠加在他身上。而范三郎瞧着年轻的国王，却无从知晓此人便是他阿拉伯奇遇和西域之行的发端，如今他命运的一条支流又送他来见识它的源头。但无论此前此后，范鹄始终相信，唯有杜环的诗句，而非其余任何东西，才是冥冥之中他难以抗拒的伟大引路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