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满感伤气氛的故事中，驹子的形象是十分动人的。作为艺妓，在世俗的意义上她是不纯洁的，长期的卖笑生涯和不幸的生活际遇严重扭曲了她的灵魂，使得她的性格显得复杂而畸形，在倔强、热情、纯真而又粗野、妖艳和低俗的同时，还保持着一个乡村少女的淳朴和善良，虽然在屈辱的环境中成长，经历了人间的沧桑却没有湮没在纸醉金迷的世界，而是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挣扎着生活了下来。这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认真的少女，尽管沦落风尘，却不甘心忍受长期遭人玩弄的生活，而想要“正正经经地生活”渴望获得一个女人应有的纯真爱情；她记日记，做读书笔记都使我们不难看出她的求知欲望、顽强毅力和对正常人生的渴望与追求。经过长年累月的努力，她练出的技艺比一般艺妓高出一筹，这正是她“顽强求生的象征”。另一方面，驹子对生活的热爱和认真，又体现在她对纯真爱情的渴望上。驹子同岛村邂逅，便把自己的全部爱情倾注在岛村身上，而从来不顾自己的得失，甚至明知这种爱情是没有结果的徒劳，但仍无怨无悔，犹如飞蛾扑火。实际上，她对岛村的爱恋，仅仅是对一种普通平凡的生活的依恋——她只是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所追求的只是一个普通少女的正常权利。因此，川端眼中的驹子，永远是一个纯真洁净的形象，作家对她寄予了无限同情和充分肯定。
更深一层，你会看到，小说中的驹子是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来显示人生的徒劳无益。在作品中，驹子对生活的全部奉献与追求最后都落了空——她卖身为妓为行男治病，但是垂危的行男照样很快死去；她练得一手好三弦，却没有机会在舞台上一显身手，只能供酗酒者作乐之用。作品中着墨最多、也是最可悲的，是她对爱情的执著追求自始至终都寄托在不可信赖的岛村身上。而岛村虽也不是玩弄驹子，但却一面“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纯真了”，一面同情地感到驹子的生活态度是一种徒劳。即使是后来岛村一心想摆脱她的时候，驹子对他依然是一往情深。在小说中，川端总是有意无意地把驹子的具体可感的行为模式与岛村内心的意识活动交织在一起，让岛村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和视角去观照驹子的行为，来发出“徒劳”，“完全是一种徒劳”的叹惜，从而告诉我们，命运就是那样。在这种情景设置中，川端越是将驹子对生活的追求描述得纯洁执著，这种追求的“徒劳无益”就愈在我们心中引起震动，而人物的悲剧性也愈深刻。
小说中所有对驹子的描写与同情，都是经由岛村的感觉屏幕显现的，全篇的情境设置，恰恰是对岛村虚无人生观的印证。也就是说，小说是从岛村的视角描述驹子，传达作家的人生立场与情感姿态的。在川端笔下，爱是无药可救的欲望，欲望是瞬间生灭的无常，无常又是现世不可解决的冲突，人绝不可能从无常中解脱，因而完全处于无助状态，不能自救，也不能他救，这是人类生命最深刻的孤独，在这种孤独之中显现的是生命的本质。对于岛村来说，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当人们抱有非现实的幻想徒劳无益地追求它们的时候，才会对它们感到一种“虚幻的魅力”。岛村在驹子身上找到了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的肉体之爱，他为驹子所吸引，忘记了妻子而在雪国长期逗留，对岛村而言，驹子专心不二的爱情所笼罩的日常生活——“都是美丽的徒劳”，驹子无条件的行为虽令他感到驹子的洁净与纯粹，但在此同时传达了在虚无之中女人的生命力。因此，当驹子很哀怨地说“真的能爱的人，大概只有女人吧！”岛村不得不凝视自己极端孤独的心，才意识到不能再苟且地来到雪国，不能再继续很自我地享受驹子的无偿爱情了。他一面沉溺于物质可感的欢愉之中，一面又深陷在失魂落魄的空虚中无力自拔。在岛村的感觉中，驹子肉体的现实之美，一旦被占有就失去了它的魅力，以往的追求便如同一场梦；而叶子的精神的非现实的美，则始终是不可企及的。川端有意识地安排了追求纯真之爱的驹子与追求虚幻之爱的岛村之间的相互对立，以显现人物的悲剧性。岛村这个人物如果离开了驹子便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形象了，而当以他为背影所描写的驹子拨动他的心弦时，岛村才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所以，在小说中，岛村始终处于被洗涤被净化的位置，无论是面对驹子极为认真的生活态度，还是她的“极为洁净”，都像一股强大的电流透过时空传输到岛村心中，特别是在结尾“待岛村站稳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更将这种心灵的洗涤推向极致，可以说这是一个游戏人生的男子面对纯真女性的一次灵魂大洗礼。
正基于此，川端对驹子这一人物寄予着丰富的同情。在他笔下的驹子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的生命本真，洋溢着生活的情趣和天真无邪的性格。从表面上看，这个人物装饰得十分妖艳，但却没有过多地展现她的肉体世界，而着眼于反映她的内在的悲伤，带着深沉的哀叹。这种悲哀是有着日本文学主情主义的精神的，其价值不仅在于决定驹子这一人物的精神结构和行为模式，而且通过它来探讨人生的感伤。因此，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在授奖辞中说，《雪国》是“表达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日本式的虚无
看川端的作品，使人在一种感伤哀愁的氛围中品尝到日本文化独有的幽玄之美，一种日本式的纤细的哀愁，而这一切挥之不去的哀愁最终却消融在一片云淡风轻的虚无之中。因此，当你在雪国中徜徉，并为驹子凄凉的命运感叹时，川端却以“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的试语亮出了故事的主题，让你在驹子的悲剧中感受一种人生如梦的虚无情怀。而川端这种对生命的虚无思想是和他的生命体验相关联的。
川端自己说过，他自幼犹如野狗，是个感情乞丐。他两岁丧父，三岁丧母，七岁失去祖母，十岁失去姐姐。童年时代的他主要和祖父相依为命，在大阪与京都的乡下过着凄凉而又寂寞的岁月。身边亲人接二连三地逝去，凄怆而单调的气氛，使川端在意识里铭刻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塑造了他离群索居、落落寡合的性格，从而定下感伤忧郁的人生基调。在他十六岁那年，祖父也撒手而去，川端失去了家的感觉和爱的象征，其孤儿体验也因此达到了极限，渗入了深刻而无法克服的忧郁悲凉的因素，内心时常涌现对人生的虚幻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他漂泊无着，开始把生与死融为一体，对死的世界产生了生的感情，认为生即死，死即生。这种“孤儿情结”和过早的残酷精神体验，影响了川端的一生，同时也造成了他独特的忧郁悲凉的个性气质。
与此同时，川端幼失恬恃，家中没有女性，母爱的缺乏，初恋的受挫和情场的多次失意都给川端留下了一道道嵌入骨血的感情划痕，而自我情感的压抑、窒息和扭曲，更加深了他对虚无冥想的迷恋，强化了他对人生悲观的看法，同时也深深震撼了他的女性观和创作观。这种“恋爱情结”导致他在潜意识中对女性始终处于一种无法释怀的矛盾之中。川端对女性始终处于一种憧憬与绝望的矛盾之中，因难以割舍的憧憬而生出绝望，又企盼在绝望中攫取希望而再度沉醉于憧憬。母爱的缺乏与恋人的离去使他更加渴求女性的温柔和美丽，而他的孤儿情结和初恋的重挫又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深刻怀疑，以至绝望。
因此，川端试图摒弃绝望，求得解脱，他找到的途径就是彻底放弃内心深处对于女性的向往。然而，女性美好的诱惑拂之不去，川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对女性细致入微的关切与爱怜之中，这种过于深切的关怀又使他深感疲惫。女性犹如缠绕不去的幽灵，出现在川端的文学世界之中，闪动在川端笔下的是一个个美好纯洁而充满生命力的女性，川端是让自己的热情在她们的身上自由燃烧。这种穿透女性心理的能力，很少有男性作家企及。然而，女性的美丽使川端感动，更使他悲哀，女性本身是美丽与悲哀的结晶，因其美丽而悲哀，也因其柔弱而悲哀，又因其悲哀而更加美丽。这也就是川端作品始终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憧憬与绝望并存的理由，而无论如何，最后的美丽或悲哀都归结为一道虚幻的人生风景。
这种对人生的虚幻态度除了川端自身的生命体验外，还可以追溯到他从小所受的东方文化传统的熏陶。佛教和传统的老庄哲学很早就影响着日本，从中演化而来的东方传统的虚无11想也渗透在川端的生命成长过程。他曾说，我是在强烈的佛教气氛中成长的，那古老的佛法儿歌和我的心是相通的。在饱经沧桑、历尽挫折而处于精神危机之中时，虚无思想自然另有一种存在的魅力。于是，曾经像驹子一样对待生活，又像驹子一样理想破灭的川端，便在东方虚无精神中找到了超脱的最佳途径。一方面，他深味死的悲凉，另一方面，他又渴望人世的温情，渴望友谊爱情，虽然一再经受挫折，但却促使其感悟到一种“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然而，人生的孤独，生死的无常，生的徒劳，死的绝对，对生命抱着一种无法逃避的虚无感和宿命感，无论是宗教和文学，都未能帮助他找到人生的解脱之路，那种伴随他一生的孤独与虚无，最终只能以死来了断。
“长雨连绵，浸透我心，花自飘零人自老，一腔愁绪独凭窗。”日本诗人小野小叮的诗句常常让我想到川端营造的雪国世界。目光行走在川端的文字间，仿佛漫步于一个陌生而亲切的地方，生命意识渐渐地从平淡的文字中凸现，孤独，空虚，哀愁，感伤纠缠着作品中的每一个人。清美的景致，淡淡的情绪表现衬托出和谐之美，冲淡了人物的极端无助和剧烈痛苦。似乎只是作细小的场面，微妙的情感，瞬间的感稍纵即逝的恬淡喜悦，一切的生活琐碎都指向了无与伦比的诗意。走进川端文学世界，你不会感觉是行走在全知式的目光下，他没有居高临下的述说，没有操纵人物只是与你一起散步在一片樱花飞扬的世界里，他甚至就是故事里的人，卷挟在其间，消失了身影。他描述的情节是寥少而单纯的，让人感觉不到情节的发展，也没有冲突作为内在动力，那种情节逻辑的脉络无从把握。你读着故事，会觉得前前后后都是相似的片段，难以清晰地回忆出读过的内容的次序当一种恍然在心中漾开，另一种细微的、淡淡的、却相当有力的感觉，会紧紧地攫住你，而情绪的意象继续缓缓流动，生活的场面渐次铺开。
《雪国》只有八万多字，然而从开始创作到最后完成，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跨越了整个二战时期，前后花费了13年时间。不仅如此川端在其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再次将本来已经完稿的《雪国》删改、压缩，并亲自用毛笔抄写出来。留下了两册极其珍贵的线装的毛笔版笺遗稿《雪国抄》。这一工作完成之后，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八万字贯穿了一个作家从青年到老年的大半个人生。川端是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3年之后，即！1972年4月6日，突然采用含煤气管自杀的形式离开人世的。川端未留下只字遗书。但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言的活。此刻，我又想起了《雪国》那在日本几近人所皆知的开篇：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大地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
【小辞典】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现代小说家。
川端康成出生于大阪市一个医生的家庭。幼年时，父母、妞妞和祖母相继亡故，14岁时，与他相依为命的祖父也淦然长逝，给他终生留下了精神创伤。此后的漂泊生活和多次失恋，使他养成了感伤和孤独的性格。1972年4月12日，73岁高龄的川端康成Q含煤气管自杀身亡。
川端康成少年时期就立志做画家和文学家。1920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翌年转入国文系。川端康成一生共写了130多部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代表性作品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千鹤》《舞姬》《古都》等。他的创作大致可分成战前和战后两个阶段。前期主要描写社会底层人物的悲惨生活、朴素爱情和执著追求，反映了人的本质和孤独性以及人与人关系的非现实性。后期除了表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和痛苦以外，还有不少作品以资产阶级家庭为背景，用肉感的笔调写病态的性爱，颓废色彩极为浓厚。而《雪国》被誉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抒情文学的顶峰”。
川端康成在艺术技巧上有很高的造诣，他很注意把学习西方与继承传统有机结合起来，发展成为自己独特的风格。幻想的感觉、幽情的哀伤、玄妙的余韵，这种日本传统美的文学特色，完全融合在他的作品之中。他的小说的另一特色就是重视表现人物的内心感情，而不过多刻画人物的外形和行为。没有离奇的情节，却富有诗的韵味。
1968年，川端康成“由于他高超的叙事性作品以非凡的敏锐表现了日本人精神和物质”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