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吗?简爱曾是多么可怜,只敢远远地、暗暗地爱慕着她的主人,又为她那无望的爱情而感到揪心的痛苦。可是,一旦一个秘密被当众揭露:正要和简爱举行婚礼的新郎原来是有妇之这一对情侣所处的地位一下子颠倒过来了。受崇拜的、高不可攀的本是罗切斯特,现在却一落千丈,不得不吐露出痛苦的真相:他是“跟恶劣的野兽般的疯子结合的受骗的不幸者”。气派的桑菲尔德本是可尊敬的乡绅的社会身份的标志,现在则成了一个被诅咒的地方,因为里面藏着一个真正的魔鬼,比我们想象中的一群魔鬼更加恶毒。这时的罗切斯特,在简爱的眼中,声音嘶哑,神情就像是一个要挣脱难以忍受的束缚的人,在他痛苦、狂乱、绝望的眼里,简爱就是他生命的拯救者。而简爱,确实可以从燃烧着的床帐里救出熟睡的爱人,现在她也不怀疑自己具有把他从痛苦中,也许从毁灭中救出来的精神力量,然而多么遗憾啊,那时那刻,简爱的心中,听到了上帝的召唤。
这样,当顶楼上藏着一个疯女人的秘密一旦揭露,家庭女教师简爱不管爱她的主人爱得多深,还是忍受着每分钟噬咬着的相思之痛,不告而别——她的宗教信仰、道德观念不容许她以爱的名义充当有妇之夫的情人。爱情在强大的传统观念面前落荒而逃。
简爱再次回到桑菲尔德庄园时,已不存在那个除了做赏赐者、保护人,不屑扮演其他角色的高傲的主人了,一只高贵的鹰给锁在了栖木上,就像古代的高贵的公主被捆绑在了大岩石上。然而,尽管罗切斯特美丽的黑眼睛只能带着残缺的光明,他宽厚的肩膀也不再完美,但是他的胸膛依然温暖,他火热的情感足以融化所有的坚冰。“我明白,一心跟世上我喜欢的人生活,为他而生活是怎么回事,我认为自己无比幸福——幸福的难以言传。”于是,当被永远禁锢在黑暗世界中的罗切斯特耳边忽然飘来简爱的声音时,他急忙伸出手去,可是既看不见、也摸不到说话人。多亏简爱一把抓住那只在空中瞎摸的手,用双手握住了他。此时,我们不由回忆起失火之夜的那幕情景,那时,是罗切斯特伸过手去,家庭女教师的一只小手被握在了主人宽大温和的手里;现在,主动伸过手去的是简爱,从前的主人的手被握在了她的一双小手里。这不是构成了可以前后对比的两个有意味的细节?当初梦幻中的爱情降临时,受宠若惊的家庭女教师只觉得那是人世间不可享受到的最完美的幸福。现在,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又有了简爱紧偎在怀抱里,想起在他的梦幻里曾把她搂在怀里,像现在这样吻她,只觉得在遭到那么多不幸以后,“我不可能这么幸福,这是梦!”这一对情人总是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只是位置对换了。
简爱——夏洛蒂的灵魂
这里,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简爱这个家庭女教师的形象是这样地和女作家夏洛蒂血肉相连,简爱就是夏洛蒂复杂的性格、情感、意志所构成的全部人格力量的凝聚。现实生活中的欲念、追求、痛苦、激情,在艺术创作的全过程中得到提炼、纯化、升华。大量运用自己的生活经验作素材,使《简爱》中不少细节和夏洛蒂的生活经验有关。简爱在罗握德学校八年的不幸生活,正是作者少年时读过的学校生活的印象,而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也是作家自身爱的经历的表白。夏洛蒂在布鲁塞尔读书的时候,热爱她的教师黑格,这个教师的性格与罗切斯特又有很相似的地方。简爱对爱情的冲动与狂热,也正是作者爱的体悟。夏洛蒂曾这样描写她自己亲身经历的爱情感觉:1852年12月一天午茶之后,夏洛蒂回到自己的屋里,这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父亲的副牧师尼古尔斯进来,“像一道电光,使我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他站在我面前,他说出什么话,你可以想象,他的态度,你很难体会,我永远忘不了。他使我第一次感觉到,宣布爱情而不知得到什么答复,会使一个男子吃到怎样的苦头……看到一个平时像一座雕像的人,那样颤抖、激动、失去控制、使我受到奇怪的震惊。”而简爱对爱的激情,正是夏洛蒂自己对爱的解读,夏洛蒂说:她只愿意嫁给愿意为他而死的人。夏洛蒂使爱情和妇女自由,她从自己的心,从自己的生活中,汲取出这种自由来,她是出于内心与灵魂的语言,表现生活最本质的东西,表现爱情本身,表现活生生的激情。
隐喻——女性意识的苏醒
《简爱》是一部人物传记式的作品。它不仅仅只是一部言情小说,它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同时它又是一部社会小说。夏洛蒂通过简爱的形象来宣扬自己的人生主张和理想。于是她精心塑造一个平凡而又很不寻常的家庭女教师简爱,是为了歌颂她向往的把两颗灵魂结合在一起的爱情,同时也是为了把女性的人格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她对当时盛行的以金钱、门第、美貌作为交换条件的买卖婚姻给予否定,申诉了爱的真正意义在于奉献与给予。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一个现代的神话故事,深藏在它的核心的密码是开始沉醉的女性意识,百年来柔弱可怜、寻求男性保护的女性,在女作家所建构的那一神话世界中,挺立起来,显示出男性般的英雄姿态。
然而,你在小说中又时时可以看到一种爱与道德的冲突。家庭女教师出于对上帝的敬畏,硬是不顾一切地用理智压倒了爱情,虽然简爱在心底依然在激情呐喊:爱情的幸福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标。为此,与夏洛蒂同时代的女作家乔治·爱略特对简爱的出走曾如此嘲讽:一切的自我牺牲都很好,但总得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而不是仅仅为了那条把一个人的灵和肉去跟一具腐烂的尸体紧锁在一起的可诅咒的法律条文。可怜的简爱,仅仅为了一具活尸体,曾自愿放弃她终身的幸福,哪怕深深伤害自己一往情深的爱人。如果简爱真的是这么一个把自尊看得高于一切的人,那么,正如我们前面叙述过的那样,她最终再回桑菲尔德又有什么意义与价值呢?
而且,简是因为得知罗切斯特已有妻子而感到丧失了“在坟墓和上帝面前”的尊严,继而从婚礼上出走。这点没有问题,这次出走几乎和上世纪初娜拉的那一次齐名。可是好像很少有人注意简爱是怎么回来的。最后她下定决心回到罗切斯特身边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成鳃夫并身患重疾。是什么叫这个倔强固执的女子改变主意愿意忽略和容忍这一点呢?你当然可以说是因为爱情的魔力和召唤,可简爱是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否则她不会出走。除非这一点大有保障,否则她也不会回来。你看,唯一发生变化的情况就是——简爱得到了一笔遗产,她有钱了。这让她有底气回到那座庄园,而不至于有危险成为某个人的附庸。
于是我们不免感到遗憾:为女作家对女主人公的自由意志的过多干预。不是吗?是她,在背后指使疯女人放一把烈火,把好好的一座壮观的宅院烧成一堆废墟,也是她,假借上帝的名义,逼着可怜的简爱作出自我牺牲,抛下她爱得那么深的男人。夏洛蒂的意图就是在千万读者面前表明:女性不仅以她娇小的身子、深沉的爱、最适合扮演为家庭带来温暖和幸福的白衣天使,而且必要时,也可以使自己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去建构一个女性的神话世界。
弗吉尼亚·伍尔芙有一篇文章,题目叫《〈简爱〉与〈呼啸山庄〉》,她说:《简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非常强烈地说我爱,我恨。若不是人物的严肃性,《简爱》其实也是一个美梦。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是那么的具有奇遇性,又充满了哥特式的梦魇的悬念。它的重要性其实在于简爱这个人物,如果简爱不是这么严厉的,不好看的,拘束于宗教的教义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如果简爱是漂亮的,甜蜜的、妩媚的、和顺却又遭受不公平对待而委屈的,那么,就又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了。弗吉尼亚又说,《简爱》确实有非常强烈的感情,但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之上,还是一个比较常规的、现成的经验。她是说,尽管简爱那么严格,那么不委婉,她的生长环境,从小的经历,都是非常严酷的,不存一点梦想的。但是终于有一点东西使她冷峻的人生变得非常美好了,那就是她与罗切斯特的爱情,虽然百经磨折,但终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使这部作品保持了甜美的结局。简爱的我要爱,我要不对任何人负疚的爱,不能违反我的宗教原则,我的良心原则,还有我的平等原则,这种爱的经验是优秀的,却是通常可以解释的。我想,弗吉尼亚的话,也许能使我们对简爱这一形象的价值有一个更清醒的把握。
英国文学评论家威廉·莱昂·弗尔普斯有一段话说得挺好:夏洛蒂·勃朗特火热的精力,使《简爱》像一场大火一样引起很大的注意,它还在发着火光。在文学中,与其说她是一颗恒星,不如说她是一个火把。是的,在《简爱》中,生命的欢乐变为高尚的爱情,永远在我们的眼前跳跃,几乎每一页上,都有激情笼罩或爆发,正是这种神圣、美丽、纯洁与灿烂的爱的激情使简爱这个并非名媛淑女,又非大家闺秀的孤苦无助的平民少女,成为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自由女神。
同时,简爱这个艺术形象之所以能够震撼和感染一代又一代各国读者,正是她以自爱和自尊为人生的支柱,才使得自己的人格魅力得以充分展现。是的,两性之间是平等的,爱情须以平等和互相独立作为基础,女人必须有独立的人格,自尊自爱,不依附于其他人才可以赢得别人的尊重和热爱,才会有真正的幸福。简爱是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心中最平易近人的偶像,她不会难以靠近,她的影子飘散在我们的周围,以她为准则,大家都可以生活的自信坦荡,都可以沿着命运给予的线索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所在。
这是个容易产生爱情的社会,每个人都有压力,特别是女性所面临的压力就更大,工作、生活、精神等各方面所带来的种种问题都足以让女人们对某些男人滋生那种暧昧的情愫,之后女性就很容易迷失,迷失在爱情里,迷失在婚姻中。我想,这是个应该让简爱流行起来的年代,每个女性都应该静静坐下来,在灯下细细捧读《简爱》,去和简爱的灵魂对话,简爱是一个神话,她让我们相信,拥有了独立人格并可以自尊、自爱、自立、自信的女人,即使是一株野百合,也会有自己的骄傲,也会找到自己永远的春天。
【小辞典】
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19世纪英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女作家。
夏洛蒂·勃朗特出生在英格兰北部约克郡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父亲是个穷的师。她曾和其他几个妞妹一起被送进一家生活条件恶劣、教规严厉的寄宿学校读书。夏洛蒂当过教师和家庭教师,也曾与妹妹艾米莉一起于1842年去比利时布鲁塞尔学习法语和古典文学。夏洛蒂的作品主要描写贫苦的小资产者的孤独、反抗和奋斗,属于被马克思称为以狄更斯为首的英国小说“出色的一派”。主要作品有:《雪莉》(1849)《维莱特》(1853)和《教师》(1857)。小说中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女性要求独立自主的强烈愿望,而将女性的呼声作为小说主题,这在她之前的英国文学史上是不曾有过的——她是表现这一主题的第一人。此外,她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人物和情节都与她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因而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女性主题加上抒情笔调,这是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基本特色,也是她对后世英美作家的影响所在。后世作家在处理女性主题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她的影响,尤其是关心女性自身命运问题的女作家,更是尊她为先驱,并把她的作品视为“现代女性小说”的楷模。
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著名意识流小说作家,现代派文学开拓人,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
伍尔芙一生经历坎坷,早年的不幸给伍尔芙的内心投下浓重的阴影。成年后的伍尔芙曾一度精神失常,并数次试图自杀,但所有这一切都掩盖不了她在文坛上的光辉。其主要作品有小说《远航》(1915)《雅阁的房间》(1922)《黛洛维夫人》(1925)《到灯塔去》和长篇随笔《一间自己的房间》(1929)。她的作品企图强调人的经验的不断流动,强调性格的难以确定及影响人的意识的外部环境,并探索个人经验中的现在时间以及角色所意识到的历史性时间这些不同概念,多用隐喻、象征、时空交错等意识流手法,显示出浓郁的现代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