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暖地斜照在他的肩膀上,而他终于走到狮子街尽头。杂志社门口的石狮子,顿时苏醒了过来。怒睁着双眼,在光波的流动下,颇有几分威武相。而它也明显摆出我若为王的气势,他似乎望到在那辽阔的大草原上拼命奔跑的身影,在属于自己的疆界范围内,追逐着驯鹿与斑马。韩玫城抚摸着温暖的石狮子,好像在炉火旁烘烤一般,杂志社的匾额悬挂在他的头顶上,名家的泼墨就连漆得血红的房梁也熠熠生辉了起来。红木门两侧,同样是由名家书写的对联,——“城市本就千变万化传唱春夏秋冬四季情,声音源自四面八方齐聚东西南北天涯客”。他在口内默诵着,不禁对这位名家心生一阵钦佩之意,门卫徐师傅瞅见他,招呼了一声:“呦,是韩先生,您今天可来早喽!”
韩玫城冲他笑了笑,递了一支烟过去,与他聊了起来,徐师傅忽然说道:“可不是,这北京城的雾霾一年比一年严重,我昨儿都没敢出门,那狂风骤雨掀得瓦片子滋啦啦直响!”韩玫城也说道:“还好我当时躲在一家咖啡店里!”就这么闲聊着,约莫半个钟头,韩玫城独自背着包袱走了进去。编辑部大楼分布在左手边的位置。鹅卵石铺就的细径上,犹染着米兰花和紫薇花的芳香;池塘里的各色游鱼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断摇着细长的尾巴;活了上百年的大金龟倒趴在岸边喘着粗气,晒起了日光浴。二楼便是“历史屋檐下”版块的编辑部所在,也就是他的日常办公区域。
韩玫城不习惯乘坐电梯,沿着平滑的石阶徒步而上。到了二楼,顺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下去,便到了编辑部,最里面靠窗的座位便是他的办公桌。环顾四周,整个编辑部也没来几个人。他取出请假单,等着主编进来视察工作,连同这篇稿子一起交给她。打开最新一期的杂志样刊,几页大篇幅的专题做得并不够新颖,都是些陈词滥调,很难吸引读者的眼球。什么王朝更迭史,岂有民众的呐喊声来得响亮!在他看来,花时间做这么一期无聊透顶的专题,远不如新时代新势力的崛起重要。但听各商界精英人士鼻孔充气的演讲声,倒不如多听听普通劳苦大众微弱的喘息声。
他猜想主编应该彻底放弃了我的“城市新潮流”的主张。可他不解的是,为何主编非要他写一篇城市与色彩的报告出来,还要兼顾一定的时代性与娱乐性。既然执着地走起了怀旧复古媚俗的老路子,持续的青灰色渲染的屋檐下,哪里还容得下另外的色彩呢?想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头。其实所谓的“城市新潮流”,就是紧随现代城市发展的脚步,以色彩重新建构都市情调,凭光影打开乐活人生的大门。至于说北上广深四大城市,早被大众传媒挖掘得没有丝毫的新意。他主张小城市大情怀,以此为基调阐述人生的无限乐趣,可主编却以“受众面过于狭窄,不符合时代潮流”否决了他的建议,反而责令他完成这么一份类似于娱乐周刊八卦媒体之类的报告,没有一点学术的成分。他本想随便拷贝一份敷衍了事,可想到请假回家,还是静下心来认认真真构思了一番。
韩玫城将稿子铺放在桌面上,又在心里通读了几遍,渐渐有了几分学术讨论的样子。他不再忐忑不安,心想就算挨了骂,起码也可以心安理得。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编辑部里的同事也都来得差不多了,唯独姚大姐不在。“历史屋檐下”是姚大姐一手领导起来的,改版之前的“小城故事多”也是由她全面负责,可谓杂志社的老前辈了。她为人比较和气,每个人都很尊敬她,而她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杂志社里,可今天她为何会缺席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韩玫城想不通。就在这时,副主编夏瑾端着一杯滚烫的咖啡走了过来,只听她说道:“小韩,乔主编有事找你,叫你现在去她办公室一趟。”
诚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韩玫城取了稿子和请假单,挥别了众人,急匆匆跑上了楼。在主编室门外徘徊了片刻,最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便缓缓走了进去。乔主编正向窗外眺望,听到脚步声,忽然转过身,面露微笑,热情招呼道:“是你啊,小韩,快进来坐,我正好有事找你!”
韩玫城略有些不自在,说实话他真不习惯乔主编这么客气,和那天简直判若两人,但还是走上前去,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说道:“乔主编,这是我的请假单,还有您要求我做的报告!”
“咱先不谈请假。”乔主编将请假单放在一旁,翻看起了稿子,忽然说道,“小韩,你来编辑部差不多也快三年了吧!”
韩玫城本想一直站着听她吩咐,可最终还是在她柔和的目光下缴械了,坐下后说道:“记得那天您约我过来面试,到现在整整三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说实在的,你那些意见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呢,尤其读了你那篇祭文,我当时触动很大。没想到你是学经济的,可你的文笔并不输给中文系的女生啊!”乔主编又继续说道,“我当面录取你,那篇祭文才是最关键的!”
听她谈到这些,韩玫城有些受宠若惊,理清了思路,极为认真地答复着:“乔主编,这些年多亏您不断栽培,我这个门外汉才可能成长起来。”
“哪里的话,我不过将你领进门罢了,取得现在的好成绩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你的勤奋与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咱编辑部后继有人我也甚是欣慰。要不是看重这一点,我也不会撮合你和杜馨悦在一起。”她忽然收敛了笑容,问道,“这半年你们可还联系着?小韩,听我一句劝,该放下的就放下,别自绑了手脚,一辈子困在牢笼里可不是个事儿,抽空出去多走走吧。有时间到三亚去探望杜馨悦不是很好嘛,年轻人哪能说分手就分手,我看这事儿还有挽回的余地,我始终觉得你们俩挺般配的。”说完,她又感慨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容易感情用事,婚姻又不是儿戏,总是三天两头地闹脾气。”
“主编,都是过去的事了,咱都别提了好吗?”听她提起杜馨悦,韩玫城略有几分伤感,淡淡地说道,“或许我真的配不上她吧!”
“胡说,什么配不配的!我说你配就配,别听别人瞎嚼舌根子。”稍微顿了顿,乔主编又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九月份我们就要全面改版了,人事调动在所难免。小韩,到时候你可要服从总社的安排啊!”
“一定坚决执行!”韩玫城一面保证一面说道,“不管调到哪里,我都会尽我最大努力做好本职工作。”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乔主编将稿件放在请假单上,脸上露出喜悦之色,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小韩,其实罗副社长也很器重你呢!我曾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月初向总编汇报工作时,我们联名推荐过你。经总编处决议,‘历史屋檐下’版块今后就彻彻底底交给你了,你来做‘历史屋檐下’的主编!”
不等他开口反驳,乔主编又继续说道:“这半年来确实委屈你了,调走杜馨悦其实是罗副社长的意思。如果她还留在总社的话,那么‘都市夜归人’的主编非她莫属啊!到时候你们小夫妻一唱一和,咱这两大特色版块可就蒸蒸日上喽!可我不懂为何她非要找罗副社长请求调离呢,而且走这么远连个音信也没有,你们之间究竟怎么回事?风言风语的我竟毫不知情,当初你们在咱编辑部可是最佳拍档啊!人家说名师出高徒,我看你们是亦师亦友。就是总编也时常夸奖你们呢,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一种魅力四射的光芒。”
“您说得极是,美丽的杜鹃花早就开遍天涯海角。”他内心一阵酸楚,颇为感慨,又觉得如此的人事调动似有不妥,连忙说道,“可是乔主编,姚大姐在改版前就接手这一版块,如今又要改版了主编一职非她莫属!况且我哪有这个资历啊,还有夏副主编,她也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这个你不必担心,对于姚主编,总社里还有别的安排,况且选拔你也是她和夏副主编联名提出来的,上个周末姚主编已经调到深圳担任分社主编一职了。”乔主编试图消除他的顾虑,可他依然惴惴不安。
“做得好好的,怎么她也要调走?”韩玫城尽量揣测着原因,可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又问道,“乔主编,我总觉得咱之前的‘小城故事多’挺好的,不该被‘历史的屋檐下’生硬的历史所取代,您看我们能不能重新做回‘小城故事多’?”
“这……恐怕不行,改版是总编的意见,我们只管执行就是。”乔主编道出了实情,又说道,“小韩,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写这么一篇稿子?”
经她这么一问,韩玫城倒糊涂了起来,说道:“不瞒您说,我还真有几分纳闷,那天您厉声厉色的,我还以为是临时请假引起的,还对您心生怨怼!”
“你知道,我可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请假当然不成问题,节骨眼上要想个法儿激你一激,这样才可能全力以赴,没想到你果然提出了新主张。”
韩玫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如果交了稿您要是再不批复,我可还想着逼宫呢?毕竟提前买好了票,这可是先斩后奏啊!”
乔主编笑了起来,说道:“请假单就放这里吧,下个礼拜可不要迟到哦!这两天编辑部会有一批新同事进来,你作为版块主编,到时候可要协调好关系啊!”
“听您说改版,我们到底该怎么改呢?”
她笑道:“这可要问你喽,当初‘城市新潮流’可是你提出来的,我倒要看一看这股新潮流该怎么凝聚起来?”
听她说完,韩玫城欣喜若狂了起来,连忙说道:“您,您的意思是,我将负责‘城市新潮流’,而非‘历史屋檐下’。”
“你怎么还不懂呢,没有‘历史屋檐下’了!最近忽然冒出一本新杂志,我们的市场份额不断缩小,销售额也逐年下降,总编决定全面改版。像你之前提出的‘小城光影,色彩人生’就很不错嘛!总编室会议上我和罗副社长做了相关的报告,总编也觉得我们《城市声音》是该改革了。”
“新杂志?”
“是啊,听说是一本很不错的杂志,你可要好好看一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韩玫城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几分惭愧,决心道出实情:“不瞒您说,其实新潮流的主张是杜馨悦提出来的,我只不过照搬沿袭罢了。”
“我早就说过你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至于谁提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理念可不可行,能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接着乔主编又把话题引到杜馨悦身上,“看来你还是忘不了她啊!好吧我答应你,如果‘城市新潮流’奏效的话,我亲自找总编调她回来!”见他面有难色,乔主编渐渐转移了话题,忽然问道,“城市色彩,那你倒说说看,这座城市是什么色彩呢?”
他瞅了一眼初升的红日,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朱红色。”
“哦?那你倒说说看怎么就是朱红色呢?”
韩玫城解释道:“北京是心脏城市,且不谈它辉煌的历史,任红墙绿瓦堆砌成时代的舵手,我们勇往直前;凭血染山河架构时代的风采,我们丹心不易。在这股新潮流里,我们心潮澎湃,肩负历史的重担,说唱小城的故事。更为紧要的是,我们要向世界宣布着说,‘东方红,太阳升,北京永远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