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逃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段黑色的时光。
这一年，有了双休日。为了活跃家庭气氛，为了增强凝聚力，为了让女儿开阔视野，芳草提议，趁双休日女儿休息，一家4口，出去郊游。提议一出口，不但两个女儿击掌赞成，肖淑艳听了，也咧着嘴笑，并说：“去吧，出去走走好。”杨建仓天性好动，一提玩，他样样感兴趣。听了芳草的话，他乐不可支，满面堆笑地说：“我也跟你们去，别看我岁数大，骑自行车你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不信，咱们比试比试？”杨建仓双眸的流光瞄着芳草的脸，唯恐芳草不赞成他跟着一起去。
芳草本意是想与杨茂森一起，带上两个女儿出去散散心。因为，她们婚后多年，一直磨合不好。想借4口人郊游之机，增加一些凝聚力和夫妻间的亲和力。闻听杨建仓想一同前往，自然不好驳斥。心想他去也好，人多也热闹。如果婆婆身体好，若一同前往，就更热闹了。
“那就把你叔家的玲玲也带上，”芳草瞬间改变了主意。她冲杨琳和杨沐说：“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琳子和沐子齐声答。
一行人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去石花洞绵延起伏的山路上。首次骑几十公里山路，芳草的心情很愉悦。天气很热，大家的情绪却很高涨。在幽静崎岖的山路上放飞心情，爽！芳草被大自然美好的景色，深深地吸引。她高高兴兴、饶有兴致的提议道：“咱们用后一个字做开头说成语吧，谁接不上，谁就挨罚。惩罚的办法是吟诗或唱歌，你们说好不好？”芳草时刻不忘用文学的手段，充实女儿需要充实的大脑，使两个女儿在游戏中学到知识，收获快乐。两个欢快得像小鸟一样的女儿闻听此话，应声附和：“好，好，好，我先说，一马当先！”沐子抢先嚷嚷。
芳草提出的建议，自己怎肯怠慢，“先苦后甜，先苦后甜。”她紧跟其后，也连连嚷嚷。
“甜言蜜语。”琳子不甘示弱。
“语重心长。”杨茂森憨态十足地跟着凑热闹。
小叔子杨茂鑫的女儿玲玲刚上小学，接不上成语，她抿嘴听热闹，望望这个，瞅瞅那个，笑眯眯的。
“长命百岁。”杨建仓适时地接上了这句成语。与其说是成语，不如说是他心中的渴望。杨建仓经常说希望自己能活一百二十岁，他非常惧怕死亡。
肖淑艳身体不好，芳草遵循老辈人的未雨绸缪，和肖淑艳商量把百年寿衣提前做好，放在了一边。心想一旦婆婆有个三长两短，急需时也好用起来方便。这件事，是背着杨建仓偷偷进行的。杨建仓在一次翻找东西时，在柜子里发现了包裹里的寿衣。他像炸了锅似的大声呵斥老伴和芳草：“我最忌讳给活人做死人衣服，死人衣服怎能放在活人屋里？放在活人屋，活人还能睡觉吗？吓，也吓死了！赶紧扔了，或者烧了，赶紧赶紧，赶紧处理了。”杨建仓大声吵吵，“等我死了，你们爱给穿什么就穿什么，不给我穿衣服，我都没意见。千万别提前给我做寿衣，我‘膈应’那玩意儿！”
肖淑艳过了一辈子勤俭节约的日子，怎舍得把里面三新的百年寿衣扔掉或焚烧？她只好这儿藏、那儿掖，吓得几天更换一个新地方，唯恐老头发现后给扔掉。若干年后，杨建仓还是在床底下翻出里面三新的寿衣给焚烧了。
“历代帝王从登基开始就修建墓茔，人家哪位帝王不是都活得挺好，呼风唤雨，号令天下，”芳草说：“您都古稀的人了，还怕几件布衣？”
“就他怕死，让他活一千年一万年，叫他成人精。”肖淑艳狠狠地说。
沐子的一声“岁岁平安，”打断了芳草的思绪。
“安邦定国。”芳草赶紧接茬。
“国家兴亡。”琳子紧跟。
“匹夫有责”。杨茂森说。
“哈哈哈，哈哈哈。”琳子和沐子大笑。琳子说：“我说的成语后面是‘亡’字，爸爸您接的不对。”
“亡，亡羊补牢，亡羊补牢行吧？”杨茂森不好意思地说。
“对，您就是亡羊补牢”杨琳调笑。
“牢不可破。”杨建仓和年轻人一样活泼踊跃。
“破釜沉舟。”11岁的沐子反应很快，她笑着说。自行车骑得娴熟，她的知识也算渊博，做任何事，沐子都不甘人后。
听着女儿灵敏的应答，芳草心里美滋滋的。“舟，舟……”吞吞吐吐半天，芳草也没“舟”上成语来。
“您唱歌，您唱歌。”两个女儿起着哄地嚷。
成语未衔接上，芳草只好受罚，“我不唱歌，我五音不全，唱不好，我朗诵吧。”
“行、行、行。”沐子大声嚷。
芳草清了清喉咙，望着路旁郁郁葱葱的树木、草坪，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她又想起了葛兰、夏青声情并茂的朗诵：
“在毛泽东时代，祖国的人民，多么幸福。祖国的江山，多么壮丽。可是，我们怎能忘记过去的苦难，怎能忘记毛主席，带领我们跨过的万水千山！”
芳草声音洪亮，感情投入，她深沉而庄重。置身郊外，一家人高高兴兴，心情自然而舒畅。她仿佛在全身心地拥抱大自然，拥抱美好的生活。她甚至被自己的朗诵所感动、所震撼，双眸都有些潮湿的感觉。芳草喜欢这种意境，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欢乐兴奋的和睦氛围。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杨建仓的加入，说不定杨茂森又会找点什么茬难为她呢。因为，每次，与杨茂森外出，他总会枝外生节，闹不愉快——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芳草和杨茂森一起乘车去石家庄进货。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到达目的地，芳草提议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好赶紧进货。杨茂森并未表示异议，当芳草买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桌上，让杨茂森趁热吃的时候，他却站在离桌子很远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肯过来吃面条。他说他想吃烧饼和炖羊杂碎。
“本来在家你是喜欢吃面条的，怎么今天又不吃了？”芳草指责杨茂森：“大冷天儿，吃碗热面条多好！再说怎么也买了，你不吃不就浪费了么？”
“你吃你的，我不吃。呆会儿我饿了，我买炖羊杂碎吃，你别管我！”杨茂森横里横叽的。
“外面的羊杂碎不卫生，你在外面吃几回，坏几回肚子，你忘了么？”想吃，回家我给你弄。我弄的绝对干净卫生，保你吃了不得病。这碗面条你先吃了，行不？”
“我说不吃就不吃，爱吃你吃！”杨茂森倔倔的，“我今天，就是不想吃面条。”
“两大碗，我哪儿吃得了，买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吃啊。”边小声说，芳草边拽杨茂森的胳膊。
杨茂森更来劲了，“少拽我，我说不吃就不吃！”
结果，两碗面条，剩下一碗。害得周围许多人，投过来不解的目光。芳草又窘又生气，心中压抑一股无名火。
“想吃好的，到正规饭店去，没必要在这不卫生的小摊儿上摆谱儿。来这里的任务，是进货，凑合吃饱就行了，还这个那个的干什么？”想起过去穷困潦倒的生活，眼望丢下的一碗白花花的面条，芳草不甘心地嘟哝。与杨茂森一起出门，几乎，每次都别别扭扭。
无论农活和生意多忙，每年，芳草都抽时间和杨茂森一起带上两个女儿，去北京各大公园、名胜古迹、博物馆等地方玩一玩，看一看。八达岭的长城；香山的红叶；颐和园的石舫、十七孔桥；北海的白塔；天坛的回音壁，军博、自然博物馆，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动物园的熊猫、大象，天文馆里浩瀚的宇宙，都给杨琳、杨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和无尽的遐想。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人早有蕴含深刻哲理的话。芳草知道孩子的智力开发和智慧的启迪，不仅多读书，还要多走出家门，到社会中去认识社会，到大自然中去了解自然。这样，她们才视野开阔，见多识广，学到书本以外的知识，增加观察能力和思维能力，使孩子的兴趣爱好更加广泛，观察了解社会的能力更强，也会给写作增加素材。
不巧的是，芳草的想法与杨茂森的思想常常发生冲突。杨茂森尽管也喜欢大自然，但他内心有另外的东西作怪，那便是：他终身无法驱除对贫穷的恐惧感！芳草每次提出与孩子一起外出游玩，杨茂森由于吝啬钱财，会极力反对携一双女儿外出。有时，刚出家门还好好的，一花钱，夫妇二人便闹不愉快。
花钱有理，省钱无罪！这是两种思维、两种观念的博弈！
一次，他们去龙潭湖游乐场，两个年幼不谙事故的女儿哪里晓得许多游乐项目都是高收费的，玩过一些不收费抑或少收费的游乐项目后，她们望见其他小朋友玩“空中飞碟”、“水上飞船”和“激流勇进”又精彩又刺激，便很想尝试，过把瘾。琳子年长几岁，她望见芳草一次次地去买票，懵懵懂懂觉得一定花了不少钱，她既想玩，又有顾虑，也就不像沐子那样张张罗罗想玩这、想玩那，她在一旁站着，不声不语，眼巴巴地望着别的小朋友玩。
眼望别人携自己的孩子，玩得开开心心的样子，芳草哪里忍心带孩子出来，却不让孩子尽兴？她一次次去买票。杨茂森这时就会在一旁撅起嘴巴磨叨：“你就花吧，挣钱不容易，花钱你痛快着呢！”
为了省钱，芳草和杨茂森从未和孩子一起玩过什么。孩子玩，他们在旁边看。芳草比杨茂森更加明白赚钱的不易，因为，她比杨茂森付出的多。但，再累再苦，芳草认为，也不能苦了孩子！
杨茂森没完没了唠叨：“出来走走、看看就行了，让她们玩这、玩那的有什么用？没别的，出来一趟，又好几天白干！”
芳草急了，“吝啬鬼，守财奴，能挣钱，能花钱，才是英雄好汉。不能挣钱，又不舍得花钱的人，是窝囊废！”
“对对对，是是是，我是窝囊废，我是窝囊废！”
“就是，舍不得花钱，又不能赚钱，不能给孩子老婆舒适的生活就是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芳草不甘示弱。原本愉快的旅行，变成了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此次杨建仓一起出来游玩，芳草心中却也愉快。按杨建仓的资历和口才，能免除许多她和杨茂森的摩擦和不快，杨建仓会适时起到中和作用，使游山玩水的好心情得以延伸。其父其子的脾气秉性，大相径庭。杨茂森木讷寡言，传统保守，古板僵化，畏缩不前，淳朴节俭。杨建仓则口才极好，喜欢调调侃侃，人愈多，他愈爱表现自己。他接受新事物，也快得惊人。他热情好客，善于交际，华而不实。虽然，年龄已不再年轻，而他的性格、观念和心态，比现代人还现代，比年轻人还年轻。自恢复工作，杨建仓摇身一变，一扫过去不干不净的习惯，他打扮入时，干净整洁，戴一副太阳镜，50几岁的年纪，像40上下的岁数。60多岁了，人们都说他像50多岁的人。他朝气蓬勃，心态年轻。
杨茂森像极了肖淑艳的性格，与他老子截然相反。由于性格不和，杨茂森的父母在一起吵了一辈子架。某种程度上，芳草和杨茂森的结合，像极了杨茂森父母的婚姻！
20世纪90年代兴起了跳舞潮，杨建仓紧跟时代步伐，在舞场学会了跳舞。回到家没舞伴，他便自己一个人在屋里跳。跳得兴致勃勃，热火朝天。把老伴气得眼大眼小。不知他在练习舞步，还是有意识地在炫耀自己会赶时髦。已近古稀年龄，自己一个人满屋子来回乱转，又跳又蹦，手舞足蹈，倒是朝气蓬勃得很。
而杨建仓忘了，自己生活的环境是农村。肖淑艳是地道的农村妇女，哪儿看得惯老头子着了魔似的疯狂，她差点把鼻子气歪。老太婆三步并成两步，气冲冲地来到庭院，站到芳草面前用手指着屋中的杨建仓，咬牙切齿地道：“精神病，芳草你看他是不是精神病，啊？他在屋里连蹦带跳，我的头就一剜一剜地晕！”
听婆婆这么一说，芳草不由得大笑说：“咳，那是您血压高的缘故！您呀，权当没看见不就完了？爱跳就让他一个人跳呗！”芳草半玩笑、办揶揄，“要不，您也和他一块学学，学会了，晚饭后，您老俩在庭院跳舞，我们4口人当观众，不也别有一番情趣么？您们既锻炼了身体，我们也欣赏了娱乐节目，岂不一举两得！”
杨建仓的轻佻举止，谁能看得惯？但，作为儿媳，芳草怎好说别的，只好如此劝婆婆。肖淑艳听了芳草的话，尽管被老头气得横眉怒目，眼大眼小，却也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怒气，似乎，也消失殆尽。
杨建仓经常和老伴冷战、闹分居。但，闹归闹、吵归吵，在芳草面前，他对老伴却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怕老伴冷着，怕老伴热着！老伴吃药他赶紧给倒水。老伴下地，他赶紧给拿鞋子。老伴吃饭，他一筷子一筷子往肖淑艳碗里夹菜。肖淑艳若有个头痛脑热不舒服，他请先生、找大夫，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看得出，肖淑艳并不喜欢老头在人前对她过分热情，偶尔，她便狠狠地嚷杨建仓：“你起我这儿，你离我远点，你怎么这么讨厌？”好像在撒暮年娇，又像对此表示无奈和厌烦。不知情者，一定以为老太太真不知好歹？老头知疼知热，多好！
公公真是难得的好丈夫！起初，芳草如此认为。
杨建仓丝毫不避讳芳草这个儿媳在场，愈在人前，他愈疯狂表现对老伴的亲昵、热情和关怀备至。这样的情形，杨建仓愈来愈多地在芳草面前展示，初始，芳草并未多想。目睹这一切，芳草只是羡慕婆婆。在羡慕婆婆有人疼、有人爱的同时，芳草更加怨恨杨茂森对自己的冷漠和不善表达。胸中，自然不自然地压抑着无名火。对杨茂森的成见，也愈来愈深。芳草也是女人，她也想得到丈夫的千般爱，万般疼！她恨杨茂森对自己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其父其子表达感情的程度，地差天别！婆婆和自己所得的爱护，天壤之差。每天，芳草生活在这种极度反差的环境之中，女人那颗需要得到关爱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搏击她内心的海潮，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她的耐性。父与子迥然各异的表现手段，每时每刻都在折磨芳草那颗孤独失意的心灵。这种环境，对于芳草，是极大的精神刺激，是无情的心灵折磨！
杨建仓和肖淑艳搬到芳草家住，屋子宽敞明亮，舒适脱俗，杨建仓觉得居住条件很理想，便办理了退休手续，他说要在家好好、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不料，离开单位，离开人群，杨建仓坐不稳，站不安，屋里屋外来回走，他烦躁不宁，失魂落魄。
杨建仓如此情绪，被芳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芳草理解退休的老年人精神上的孤独，虽然，没有人告诉她这个阶段杨建仓退休会有一个心理落差，而与生俱来芳草就善于了解这样的心里。尤其，杨建仓这样好动性格的人，更难以抑制离开人群的寂寞，芳草明白。晚饭后，她拉着杨茂森常到公公婆婆屋，和他们聊些闲天或与公公婆婆玩玩麻将，并经常故意输给公公、婆婆一点钱。这样，使杨建仓排除了不少孤独与寂寞，使两位长辈，陶醉在天伦之乐之中。
长期相处，肖淑艳对芳草有了进一步了解，感情，也愈来愈好。她逢人便讲：“森子媳妇好干净，她竟帮我收拾屋子和厨房。铝壶、铝锅、铝盆，她常给我擦得溜明锃亮。我穿的衣服都是森子媳妇买的。一到他爸爸我们俩过生日，森子媳妇就做好些菜……”
见老伴对儿媳妇的印象发生了转变，杨建仓哪肯落后？在芳草面前，他好话说尽，好事做绝！
芳草不清楚杨建仓内心的驱动力是什么，或许，杨建仓本人也不清楚他想通过一些状况和表现形式、希望达到什么效果。他经常希望与芳草一起去石家庄等地进货。芳草不排除杨建仓有去外地走走、看看、见识见识、抑或帮助自己做些事情的想法，但公公“想法”之外是否另有其想法，芳草身在其中，糊里糊涂，不解其心里实情。
杨建仓常对芳草说：“芳草，你看我跟你一起进货来多好！这样你也有个伴儿，我还可以给你做做参谋、看看货什么的。芳草，你真是太能干了，通过跟你一起进货，我觉得你做生意太辛苦、太不容易了。等下次再来，我一定带照相机，把你背货时像逃荒的形象照下来。这些影像留着，将来让琳子和沐子看看，看看她们的妈妈，当年白手起家时，是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