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附中，人才济济，竞争激烈，自不必说。压力，有时也会变成动力。沐子是个不甘落后、要求上进的孩子，她暗暗努力，赶超其他同学。而她天性好动、活泼，经常表现出一副轻松自如、所向无敌、无所畏惧的样子。这样，芳草便非常担心。她愈轻松，芳草愈不安。只有小学四年级水平的芳草，已帮不上沐子任何忙。沐子上初中时，芳草还能帮助杨沐背一背政治题什么的。如今，望着杨沐厚厚的物理、化学、英语、高等数学书，芳草犹如看天书，一窍不通。
情急之下，芳草唠叨：“沐子，你可要努力！咱们已经没了退路，为陪你进京读书，咱们连家都没有了！你已不再是佼佼者，一不留神，你就会名落孙山。你们年级400多名学生，至少你要赶超200名才算名列前茅，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宝贝儿！”芳草连哄带哀求。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沐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嚷嚷：“您整天唠里唠叨，烦不烦？要不我不上学了，您去上吧！”
芳草吓得不再说话了。她不明白沐子自上高中，为何表现如此烦躁、不通情理！只要自己一开口讲话，她就反感，沐子一开口，便带火药味儿。因而在沐子面前讲话，芳草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哪句话触怒了她，使她大发雷霆，进而影响她的情绪，也影响她的学习。
夜里，杨沐10点半晚自习回到家，还要自学到零点左右。每每这时，芳草不忍女儿独自坐在空冷的陋室学习，便把炉火调理得旺旺的，尽量让小屋暖和一些。她坐在沐子床铺上望着女儿作功课。偶尔，她找来一本闲书，边看边默默地陪伴女儿。有时沐子不言声，有时，她会倔声倔气地大声说：“我说让您睡觉去，您就睡去得了，您在这儿我反而学不下去！要不，您在这儿坐着，我睡觉去！”
做母亲大概都是贱骨头，头一天被沐子撵走，第二天芳草放心不下，怕把炉火封死，屋子冷，沐子的手会冻坏。她磨磨悠悠故意找点事情做，不让沐子看出自己是在陪她。有时芳草翻翻沐子的语文书或看一看沐子的笔记、周记、作文本，把错别字和病句用红笔圈起来。然后，写一张字条夹在本子里：
“你的作文写得不错，立意新颖，词句准确，语言流畅，描写景、物、人、细腻而且栩栩如生。你的文笔很好，妈妈很欣赏你。望你再接再厉，写出好文章，妈妈为你加油！”
芳草学会了拍女儿的“马屁”，实则是在鼓励女儿。沐子看见芳草的批语有时欣然一笑，很满足很受鼓舞的样子；有时会不屑一顾地说：“哎，我这算什么，我们同学的作文写得都很好。”
夜里，芳草怕女儿心空，偶尔，做一碗热汤面给沐子，沐子高兴时就吃几口，不高兴会生气地说：“吃吃吃，老让我吃，您烦不烦啊？我说不吃就不吃，老让什么呀！”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能吃着呢，我一顿吃三个大饼子，还吃两碗粥，两碗菜。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到这么晚，就算吃点夜宵呗。”芳草说。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沐子气横横地嚷嚷：“您不要这样管我行不行，行不行，啊！您再让我吃，我就不学了！”杨沐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冲芳草喊。
沐子的大喊大叫，委实吓住了芳草。芳草想：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她可以百分百属于父母，长大就不同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个性，她想独立，想自由，想不受父母的约束了。而在芳草眼里，女儿还是那个蹒跚走路的孩子。不自觉的，芳草的眼睛湿润了！她强迫自己，按捺住情绪，温和的说：“宝贝，无论你长多大，无论你将来多成功，现在你多棒，或者以后你多失败，你都是我的孩子，我都要管你。”芳草哭泣，声调委委屈屈：“妈妈管你和爱你一个样儿！无论何时何地，一想起你和你姐姐，妈妈心里都是甜的。妈妈不会因为你的不懂事而忽略了你，不关心你，或者冷落你，不爱你！”话一说完，芳草的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
“妈妈，是我不好，”沐子见芳草一副伤心的样子，立刻软了下来。她红着眼圈说：“妈妈，我就是不希望您太关心我，您愈这样，我的压力愈大。您就给我自己一点空间吧，好么？”
沐子语气柔和了许多，她温温柔柔，绵绵软软。芳草听了，没有作声。她知道女儿学习很累，很苦，在她感到累的时候，只好和妈妈撒撒脾气，发泄发泄，释放释放，她撒脾气和撒娇是一样的。谁让我是她妈妈呢？芳草想。
芳草希望沐子把白天所学的功课拣重点好好温习一遍，这样会更扎实，又怕她累着，很矛盾的一种心理状态。而她又不知道如何对待青春反抗期的孩子，这常常使她迷惘、困惑。
这天，芳草趁商场顾客少，让杨茂森在那儿打理，自己回家想把脏衣服洗一洗。很巧，一推门，望见沐子也在家，芳草很吃惊，脱口便问：“嗬，二女儿，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学校没课了？”
“别理我，真烦！”沐子没好气地大声嚷。闻听此话，芳草的火气腾腾往上冒。她无法接受女儿这样讲话。“你现在怎么变成混蛋了！你上的可是市里响当当的学校。如今，你却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你不觉得你这样是给重点高中丢脸吗？”芳草歇斯底里大声说。
“我就不会说人话，我就会说鸟儿话，我就丢脸！您把我怎么着儿吧！”沐子气急败坏，她不甘示弱大声地和芳草叫板。
“我问你的话，哪个字说得不对？你今天给我说说清楚！”
“我不知道不知道，别理我行不行？”沐子态度强横。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今天非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变得这样狂躁不堪、喜怒无常，啊！”芳草双手捧起女儿的脸，瞪着双眼，严肃认真地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班同学都这样，整天学得头都大了，我们不希望家长整天盯着我们，像看管劳改犯似的问这问那，回到家都不让轻松！”沐子无所谓地说：“我们班李湘都两个月不理她妈妈了，我这还算好样的呢！”说完，沐子的小脑袋气昂昂地晃了晃，还“哼”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吗？你这样倔头倔脑，还是好样儿的呢？这么说我该知足了？我是不是应该写一篇表扬信，发表到你们校刊上去？”
想了想，芳草放低声音，缓和一下口气，说：“别忘了，你现在上的是最好的学校，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你这一切，是用父母的血汗换来的。压力，人人都有。想想看，连你这么棒的学生，都有压力，别人不是更有吗？勇于面对，才是我的女儿！”边说，芳草边抱住了沐子，把脸贴在沐子脸上。芳草非常愿意和沐子这样，她知道，如此亲昵的举动，是最好的无声语言，是一种软力量。
沐子平静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嗫嗫嚅嚅的说：“我不明白，整天这样拼命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嘛？难道，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么？”
听了沐子的话，芳草胸口一阵抽痛，顿时，她无法运用了思想，一头倒在床铺上。紧闭双眸，她欲哭无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芳草只想独自悄悄梳理自己的思绪，调理自己的心情。她面无表情，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死了似的。
“妈妈您怎么了？妈妈、妈妈！”沐子见芳草过于安静和仰面朝天的反常举动，急得要哭。她使劲摇晃芳草的胳膊大声喊道：“妈妈，您哪儿不舒服？妈妈，您哪儿不舒服啊！”然后，她浸湿一条热毛巾，轻轻敷在芳草的额头，边用手摩挲，边悄声说：“妈妈，您喝水么？”
她沏了一杯白糖水，一勺一勺地送到芳草嘴边。难得见女儿如此温顺，芳草不舍得就此“醒”过来。决心尽情享受来自女儿的爱。
母亲，是给予爱的人。而母亲，同时也需要爱！开始，芳草学电影中的人，临终时脑袋一歪，水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或许，她装的很像，沐子立刻感觉到了不祥的预兆，她吓坏了。
“妈妈，您可千万不能死啊！妈妈，我的好妈妈！妈妈我爱您，我爱您。妈妈！”沐子边哭泣，边说。还一边轻轻用嘴吹小勺里的热水，然后小心翼翼放到芳草的嘴上。水，又顺着芳草的嘴角，流了出来。
“妈妈，都怪我的死脾气，您心脏不好，我竟惹您生气，妈妈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沐子愈哭愈激动，“妈妈，您快醒过来吧，以后，我再不惹您生气了，我会努力学习的，做一个让您骄傲的乖女儿。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将来有大本领，我要挣好多好多钱，让爸爸和您过上好日子！妈妈，您放心吧！您千万不能死，您死了，谁来管我！”
“妈妈——，妈——妈——！”沐子大哭。她边哭，边一下一下摩挲芳草的胸口。
芳草鼻子酸酸的。心里在流泪，也在笑。沐子哭道：“妈妈，您一定等我爸爸回来！我去打电话叫我爸爸回来，妈妈，您一定要坚持住，啊！”
她好像在和芳草商量。然后，又手忙脚乱地自言自语：“哎呀不行，等我爸爸回来，就太晚了！要不然，我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吧！可是，可是那又太慢了！干脆，我去门口，叫一辆出租车来，我和您一起去医院。”她一只手放在芳草的额头，说：“妈妈，您急死女儿了呀！”
沐子愈急，愈哭。愈哭，愈不知所措，她完全乱了方寸。自己说了否，否了又说。一扫平日烦躁、任性、刺儿里格叽的情态，像一只温顺可人的小绵羊。
“妈妈您等着，我去外面叫一辆出租车来！”沐子急急地说。
闻听此话，芳草唯恐沐子把出租车喊了来，她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她只想听女儿表白，听女儿说些不让自己着急生气的话。自芳草升级当上母亲，她就盼望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有出息的人。因此历尽艰辛，苦苦跋涉。想不到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令她失望的话，她急中生智，想吓唬吓唬沐子。也想趁此机会，享受一下女儿的关爱；窥探女儿的心扉。芳草用心良苦，似乎，有种愚拙之味。她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也实在不忍心让女儿过分着急，赶忙像从昏迷中慢慢苏醒了似的，她长出一口气，轻轻“哼”了一声，头稍稍动了动。
沐子刚要出门，猛然听见芳草有了动静，她赶忙把踏出门的一只脚，缩了回来。急步走到芳草身旁，俯视芳草的脸颊，摸摸芳草的额头，憋住呼吸，蹑手蹑脚，定睛细看。稍愣片刻，忽然杨沐惊喜地哭着大叫：“妈妈，您醒了？您可醒了！我真怕您会……”她哽咽着。
母女连心。想着女儿的可怜相，想着女儿若真的失去母亲，将会面临的孤独、失落与痛苦。芳草的眼泪，便流了出来。慢慢的，她睁开双眼，凝神细望眼前无比乖顺的女儿，芳草轻轻伸出双手，紧紧拥住沐子的头颅，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她真的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好像她们真的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
“妈妈，您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您心脏又不好受？”沐子呢喃细语：“刚才，您的脸都没有血色了。现在，您好些了么？您把我吓坏了！”她破涕而笑。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芳草说：“你今天，好懂事，好乖顺。为什么，有时你竟像个倔毛驴？”
“您不是我妈吗？在自己的妈妈面前，就应该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嚷就嚷，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她脸颊红润，带着一丝激动，说：“这就叫真实！真实，您懂么？在妈妈面前，我就愿意真真实实地活着，不粉饰自己，不伪装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说，您明白么？”
杨沐心灵深处的话，这时，一字一句从她嘴里蹦了出来。芳草感到吃惊，她说：“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在学校是戴着面具学习的喽？像你这个年龄，正是无忧无虑的年龄！怎么会这样子呢？”
“可以这么说，我在学校就是像戴面具似的！”沐子说：“其实，我们这个年龄，烦恼一点不比你们大人少！”
“是么？说说看，你怎会有这样的感慨？难道，你每天都是戴着面具的？只有在家，你才是你？”芳草皱起眉头，问道。
“是的。拿我们班来说，班主任武老师是上海师范大学新毕业的高才生，他的课，讲得非常好。可是，偏偏我们班同学，都不喜欢他。”沐子撅起小嘴，她说：“一上他的课，课堂纪律就乱得要命”沐子生气而感慨，“我认为同学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武老师，可我又无能为力。和我要好的同学，也在背后讲究武老师，我只能当哑巴！您说，这算不算戴面具？”沐子滔滔不绝，“在学校，我就不像在咱家，不高兴我就对您喊。在学校，我不高兴也不能对别人发脾气！所以，我感觉特郁闷！”
“在群体中生活，就应该学会克制，要团结同学，和同学打成一片。”芳草若有所思：“和人在一起，便说人话。和鬼在一起，就说鬼话。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们同学为什么这样对待武老师？”
“武老师是从农村考到上海师大的，他常在课堂上说他家乡如何如何贫穷，他的家庭如何如何困难。说多了，大家就听烦了。同学们背后都叫他祥林嫂。”沐子边说，边笑了起来。
“噢，我明白了，老师家境差，你同情他。老师的课讲的好，你钦佩他。你想好好听课好好学习，又没有好的学习环境，对不对？”芳草语重心长地说：“既然这样，你就要拿出你的毅力，克服困难，不要和别人同流合污。新毕业的大学生，难免有这样那样失误之处，应该宽容地对待新老师。教师节快到了，你应该送一张贺卡给老师，表示一下学生对老师的理解和尊重。你说呢？”
“我也这样想，”沐子笑着说：“妈妈您和我想到一起了！”
芳草笑了。躺在床铺上，她拉着沐子的手，深情地说：“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却像一朵美丽的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妈妈很欣赏你的品格。社会是露天的大课堂，学校是有围墙的小社会，身在其中难免戴面具。大人在社会中也是这样子。可作为家长，我们总不能一回到家，就冲孩子大喊大叫吧？人都应该有克制力，你说对不对？”
沐子有些难为情，她脸上泛起红晕，娓娓地说：“我也知道，我的死脾气不好，可我在学校就挺能克制的，大家都说我是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的没有烦恼，同学和我的关系都很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烦恼也很多。有时候，我特烦，我竟想找个地方大喊大叫一番！”
“有烦恼就对了！成长虽然很快乐，烦恼一定少不了！”芳草拉着女儿的手，坐了起来，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初三的时候，你所在班级也新换了个刚参加工作的老师叫刘猛，和现在的武老师一样教学本领过硬，人也温和，但课堂纪律却十分混乱。而你的学习，照样立于不败之地！我相信，在逆境中，你和过去一样坚强！”
“您对我这么有信心？”沐子抬起头，她望着芳草。
“当然，我从来对你就没失望过！”芳草说。
“是吗？”沐子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甘落后，你是有上进心的孩子！”芳草似笑非笑，眼波放光，盯视沐子：“还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对我的女儿一直都这样自信！”
沐子的嘴和鼻子纠结在一起，笑着说：“妈妈，您放心吧，冲您这么信任我，我也一定努力！”
“好，妈妈相信你，因为你不比别人差！”芳草拉着沐子的手，笑呵呵的说：“走，咱俩买菜去，晚上咱们改善生活。”
“妈妈，您行吗？”沐子担心地说。
“走吧，我没事儿。”芳草提起自编的菜蓝儿，和沐子一起走出家门。
路上，芳草与女儿携手闲聊，亲亲热热。忽然喉头发痒，她咳了一声，卡出一口痰液，顺口吐在路边的草地上。
“不许随地吐痰！”沐子声色俱厉：“我真为您感到痛心！”
沐子刚刚还和芳草亲热的聊天，她顷刻变了脸!
“有那么严重么？我吐痰又没第三者看见。”芳草说：“况且，我把痰吐到草丛里，也没吐到干净的地方。”
“吐哪儿也不行！随地吐痰，就是不文明的行为，”沐子瞪着眼，尖刻而生气地说：“您这么有气质，人都说您像教师，可您却随地吐痰，真给教师丢脸！”
见沐子一副认真的样子，芳草自知理亏，忙敷衍她：“好好好，以后我注意，以后我注意还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