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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小说

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署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 "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 "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 "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 "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 "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 "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 "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 "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 "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 "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

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

"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

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

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 "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 "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 。"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收入《去国》)

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

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用不着都慌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

"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 "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 。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 ――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 。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 "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寂寞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

"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 "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 。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 ――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 。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 "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

"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

"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

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

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选自散文集《往事》。)

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 "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 "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的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的画她的画。

他忸怩的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的做着。

宜姑闲闲的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 "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练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的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得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 "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 "

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 "

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澜姑道:"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

"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 "说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

"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

"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甚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的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

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子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 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作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 "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 "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 ――她说你真是满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分!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

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也要挖出一个去! "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 "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来"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作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她们,岂知我更得意! "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 "澜姑说,"不,外婆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 "

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 "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 "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 "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的剪着,慢慢的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的去张罗了! "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 "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练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的挪过四壁,纸练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练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 "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 "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 "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 "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的吃一顿饭! "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 "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 "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 "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 "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 "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 "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 "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

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

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 ――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

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冬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  "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 "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 "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 "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 "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 "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 "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 "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 "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 "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 "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 "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 "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 "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 "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 "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 "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 "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 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 "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 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 "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 。――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 " 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 "说着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不是悲哀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披着一件绒衫,脸色苍白,眼里似乎布着红丝,眼角聚起了皱纹。

淑贞笑着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拈起相片来看,笑着说,"妈妈您看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泼可爱么?我们还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入学,一定"

施女士没有答应。淑贞抬起头来,忽然敛了笑容:施女士轻轻的咬着下唇,双眼含泪的,极其萧索的呆望着窗外。淑贞往前俯着,轻轻的问,"妈妈,您想什么?"

施女士没有回头,只轻轻的拉着淑贞的手说,"孩子,我想回到中国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

西风

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尘土之中,摇曳出可怜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 "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是说没有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 "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抛弃了,来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车门很响的一声关了,关断了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顺天"?我也是坐这船走。我喜欢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从前了! "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 "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为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

我的学生

是在澳洲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驻澳的外交官――十七岁那年才回到祖国来。她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同学,在她考上大学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带她来看我,托我照应。她考的很好,只国文一科是援海外学生之例,要入学以后另行补习的。

那时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们家里吃茶点。我陪着她的祖父谈天,她也一点不拘束的,和我们随便谈笑。我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完全像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我谈到国文,她说:"我曾经读过国文,但是一位广东教师教的,口音不正确。"说到这里,她极其淘气的挤着眼睛笑了,"比如说,他说:"系的,系的,萨天常常萨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说着大笑起来,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说:"大学里的国文又不比国语,学国语容易,只要你不怕说话就行。至于国文,要能直接听讲,最好你的国文教授,能用英语替你解说国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说:"在国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语解说国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组里吧,一切拜托了!"我只得答应了。

上了一星期的课,她来看我,说别的功课都非常容易,同学们也都和她好,只是国文仍是听不懂。我说:"当然我不能为你的缘故,特别的慢说慢讲,但你下课以后,不妨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再替你细讲一遍。"她也答应了。从此她每星期来四次,要我替她讲解。真没看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进步像风一样的快。一个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来两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纯粹的流利的官话,和我交谈。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她在我班里写的"自传"长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顺,而且描写得非常生动。这时她已成了全校师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学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没有我的功课,但因为世交的关系,她还常常来看我。现在她已完全换了中服,一句英语不说,但还是同欧美的小女孩儿一样的活泼淘气。她常常对我学她们化学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东话,常常使全客厅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有时忽然说:"×叔叔,我祖父说你在美国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则为什么在北平总不看见你同女友出去?"或说:"众位教授听着!我的×叔叔昨天黄昏在校园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们猜那位女教授是谁?"

她的笑话,起初还有人肯信,后来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时,她的朋友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也没有工夫来吃茶点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无一时不活动,无一时不是使出浑身解数的在活动。在她,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工作。早晨看见她穿着蓝布衫,平底皮鞋,夹着书去上课;忽然又在球场上,看见她用红丝巾包起头,穿着白衬衣,黑短裤,同三个男同学打网球;一转眼,又看见她骑着车,飞也似的掠过去,身上已换了短袖的浅蓝绒衣和蓝布长裤;下午她又穿着实验白衣服,在化学楼前出现;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礼堂灯火辉煌,进去一看,台上总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戏;在周末的晚上,会遇见她在城里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穿起曳地的长衣,踏着高跟鞋,戴着长耳坠,画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馆界的人们,吃饭,跳舞。

她的一切活动,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功课,她以很高的荣誉毕了业。她的祖父非常高兴,并邀了我的父亲来赴毕业会,会后就在我们楼里午餐。她们祖孙走后,我的父亲笑着说:"你看像不像一只小猫,没有一刻消停安静!她也像猫一样的机警聪明,虽然跳荡,却一点不讨厌。我想她将来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你知道她在校里有爱人吧?"我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却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特别好的,您说的对,她不会在同学中选对象,她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但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一个书虫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订婚,P就是她的同班,学地质土壤的。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问起P的业师们,他们都称他是个绝好的学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静,除读书外很少活动。但如何会同恋爱订婚,大家都没看出,也绝对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们结了婚,住在祖父的隔壁,我的父亲有时带我们几个弟兄,去拜访他们。他们家里简直是"全盘西化",家人仆妇都会听英语,饮食服用,更不必说。是地道的欧美主妇,忙里偷闲,花枝招展。我的父亲常常笑对说:"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国公使馆一般!"

但是住在"澳洲中国公使馆"的P先生,却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却是不闻不问,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书室里,到了吃饭时候才出来,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头举箸。倒是常来招他说话,欢笑承迎。饭后我常常同他进入书室,在那里,他的话就比较的多。虽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惮烦的告诉许多关于地质土壤的最近发现,给我看了许多图画、照片和标本。父亲也有时捧了烟袋,踱了进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对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对我说:"P就是地质本身,他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和一般爱玩漂亮的人玩腻了,她知道终身之托,只有这块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个聪明人!"

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到她祖父那里辞行,顺便也到P家走走。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类。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浆洗缝做的女仆,厨子,园丁,司机,以及打杂的工人等等。所以当笑着说"后方见"的时候,我也只笑着说:"我这单身汉是拿起脚来就走,你这一个"公使馆"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说:"×先生,你到那边若见有地质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围内,寄一点来我看看。"从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县治旅行,骑马迷路。

那时已近黄昏,左右皆山,顺着一道溪水行来,逢人便问,一个牧童指给我说:"水边山后有一个人家,也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边问问看,也许可以找个住处。"我牵着马走了过去,斜阳里一个女人低着头,在溪边洗着衣裳,我叫了一声,她猛然抬起头来,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圆润的手腕,遮着太阳,一对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视的,不是是谁?

我赶了过去,她喜欢的跳了起来,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说:"你不嫌我手湿,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边茅屋,就是我们的家。P在家里,他会给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来。"

三个孩子在门口草地上玩,P在一边挤着羊奶,看见我,呆了一会,才欢呼了起来。四个人把我围拥到屋里,推我坐下,递烟献茶,问长问短。那最大的九岁的孩子,却溜了出去,替我喂马。

提着一桶湿衣服回来,有一个小脚的女工,从厨房里出来,接过,晾在绳子上。一边擦着手笑着走了进来,我们就开始了兴奋而杂乱的谈话,彼此互说着近况,从谈话里知道他们是两年前来的,我问起她的祖父,她也问起我的父亲。是一刻不停的做这个那个,她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谈着。直到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静的,在一盏菜油灯周围坐了下来。补着袜子,P同我抽着柳州烟,喝着胜利红茶谈话。

笑着说:"这是"公使馆"的"山站",我们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叔叔!这座茅屋,就是P指点着工人盖的,门都向外开,窗户一扇都关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腾了几十回。这书桌,书架,"沙发"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钉的,我们用了七十八个装煤油桶的木箱。还有我们的床,那是杰作,床下还有放鞋的矮柜子。好玩的很,就同我们小时玩"过家家"似的,盖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饭,洗衣服,养鸡,种菜,一天忙个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们都长了能耐,连P也会做些家务事。我们一家子过着露营的生活,笑话甚多,但是,我们也时常赞谈自己的聪明,凡事都能应付得开。明天再带你去看我们的鸡棚,羊圈,蜂房,还有厕所,总而言之,真好玩!"

我凝视着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观,她的处世态度,别的女人觉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举重若轻"的应付了过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试验,自己赞叹,真好玩!她不觉得她是在做着大后方抗战的工作,她就是萧伯纳所说的:"在抗战时代,除了抗战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艺术家!

当夜他们支了一张行军床――也是他们自己用牛皮钉的――把我安放在P的书室里,这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兼做了客室,储藏室等等。墙上仍是满钉着照片图画,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墙角还立着许多锄头,铁铲,锯子,扁担之类。灭灯后月色满窗,我许久睡不着,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国公使馆",想起我的父亲,不知父亲若看了这个山站,要如何想法!

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一阵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睁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蓝的天,门外悄无声息。我轻轻的穿起衣服,走了出来,看见蹑手蹑脚的在摆着早饭,抬头看见我,便笑说:"睡得好吧?你骑了一天马,一定累了,我们没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我等着你一块儿吃粥。"说着忙忙的又到厨房里去了。

我在外间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四周审视。"公使馆"的物质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馆"的整洁美观的精神,尽还存在,还添上一些野趣。饭桌上戴着一块白底红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乱插着红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盘黄果,――四川人叫做广柑――对面摆着两只白盘子,旁边是两把红柄的刀子,两双红筷子,两个红的电木的洗手碗,两块白底红花的饭巾正看着,端了一盘鸡蛋炸馒头片进来,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我们一面剥黄果,一面谈话。

白天看,觉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是很好,身上穿着蓝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袜子,布鞋;脸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红。我笑说:"你的化装品都带来了吧?"她也笑说:"都带来了,可是我现在用的是鹅蛋粉,和胭脂棉。凤仙花瓣和白矾捣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们吃着自制的咸鸭蛋和泡菜,吃过稀饭,又喝了煎茶。坐了一会,就邀我去参观她的环境。出到门外,菜园里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豆子,黄的是黄瓜,紫的是茄子,周围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阳光下光艳夺目,蜂喧蝶闹。菜园的后面,简直像个动物园!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鸡,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两只狼犬――我的那匹马也拴在旁边――还有小孩子养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蓝睛的暹罗猫,在篱隙出入跳跃。

转到山后,便看见许多人家,说这便是市中心,有菜场,有邮政代办所,有中心小学校。P的"地质调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砖墙瓦顶,警察岗亭就设在门边。我们穿过这条"大街"的时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看。当我们离开这人家的时候,我笑说:",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师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尽头,便是五六幢和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质调查所同人的住宅。也带我进去访问。那些太太们大都是外省人,看见我去都很亲热,让坐让茶。她们的房间和的一样,而陈设就很乱很俗,自己是乱头粗服,孩子们也啼哭喧闹,这些太太们不住的向我道歉,说是房间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样的可以待客呢?我无聊的坐了一会,也就告辞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请我先走,说她还要到小学里去教一堂课。我也便不回来,却走到"地质调查所"去我P,参观了他们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们一同走出来,三个孩子十分高兴的在门口等着,说是"妈妈炖了鸡,烤了肉,蒸了蛋羹,请客人回去吃大馒头去!"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醒起便要走路,和P一定不肯,说今晚要约几个朋友来和我谈谈。笑说还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说:"假如你们可怜我,就免了这一套吧,我实在怕见生人;还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馆"那一出!"P说:"也好,你再住一天,我们不请客人好了。"想了一会,笑了,说:"晚饭以前,我还有事,你们带这几个孩子到对山去玩去,六时左右,带些红杜鹃花回来,"我们答应了,孩子们欢呼着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对躺在山头草地上,晒着太阳。我说:"你们这一对儿真好,你从前是那样稳静,现在也是那样稳静。从前是那样活泼,现在也是那样活泼,不过比从前更老练能干了,真是难得。"P沉默了一会,说:"×先生,你只知道活泼的一方面,还没有看她严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子,说:"太太!客人来了。"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的高跟鞋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笑说:"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我说:",你会开汽车吧?"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连忙说:"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我拦住她,"你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笑了一笑,抬头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又发现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后,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不足,这三个月中,急坏了,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小橘灯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XX 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XX医院的电话号码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他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 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噎、噎、噎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橘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 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橘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做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橘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探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橘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 "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兑:"从 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原载1957年1月31日《中国少年报》

空巢

老梁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扶着书架,正佝偻着在看架上排列的书呢。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肩部隆起的背影,慨叹地想:他老了,我们都老了,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啊!

他是我在大学时代的同屋同级生,他学的是历史,我学的是文学。我们很合得来,又都喜欢交朋友,因此我们这个屋子是这座宿舍楼中最热闹的一间。毕业后,我们又都得到了奖学金到美国去留学,虽然我在中部,他在西部,我们却是书信不断,假期里也总要跑到一起去。得了博士学位以后,我们又同时回国,不过他的成绩比我好――带回了一位在美国生长、很能干很漂亮的夫人美博。我是回国以后才和一个那时正当着中学教师的同学华平结了婚。我和老梁又同在一个大学里教课,住处又很近,两位夫人也很合得来,因此,我们两家同年生的儿女,就是两位夫人以自己的名字替彼此的孩子起的。我的女儿叫陈美,他的儿子就叫梁平。

解放前夕,有一位老教授,半夜里来把我们叫到一起,动员我们乘明天"抢救教授"的飞机离开这危险的故都。本来已是惊惶失措的美博,就怂恿老梁接受这个邀请,匆匆忙忙地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着儿子走了。华平却很镇静地说,"怕什么?我们到底是中国人,共产党到底比国民党强,我死也要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留了下来,从此,我们和老梁一家就分手了。

甬道那一边的厨房里,不时送来一阵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妻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呢。老梁抽出一本《白香山诗集》来,放在桌上,回头笑对我说:"好香!在美国的我家里,就永远闻不到这种香味。"

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了。我看他不但背驼得厉害,眼泡也有点浮肿了。

我说:"你难道就不做中国饭吃?"

他说:"美博死后,我自己很少做饭,麻烦得很,一个人吃也没有意思。"

我说:"那么,梁平和他媳妇就不回来了吗?"

他笑了笑:"咳,他媳妇是美籍意大利人,不像咱们中国人那样,来了就炒菜做饭――这,你也知道――我还得做给他们吃呢!"

这时我的外孙女小文放学回来了,她跑了进来,看见屋里有客人,就轻轻地放下书包,很腼腆地走到我身边。我把她推到老梁跟前,让她叫"梁爷爷",她用很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就又要回到我这边来。老梁却把她拉了过去,从头到脚看了看,笑说:"你长的真像你妈!我走的时候,你妈也就像你这么大。你爸爸呢?"小文说:"我爸爸今晚上在机关里值班 "老梁仿佛没有听见,却站起来说,"我差点忘了,这里有一点点我送给你们的东西 "说着就打开他带来的一只鼓鼓的黑提包,掏出一罐浓缩咖啡,一条骆驼牌烟和一个手掌大的计算机。他一面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我说:"这罐咖啡是送给你们一家的;这条烟是送给你的,还是你爱抽的老牌子;这个计算机是送给小美子的 "他把计算机递给了小文说,"我不知道有你,没给你带礼物来,下次再说吧。这计算机你也可以玩,可别带到数学班上去,听见没有?"小文高兴地说了声谢谢,拿着计算机就跑到厨房里去了。

女儿从厨房里出来,一面撩起围裙擦着手,一面笑说:

"谢谢您,梁伯伯,这计算机我正用得着。您又送给爸爸烟了?

我们好容易才逼着他把烟戒掉了。他那几年在干校抽得厉害,下面屋里没火,他又常犯气管炎 "

妻在厨房里叫:"小美子,你又跑了,看看饭锅里要不要加水!"

女儿笑说:"来了,来了,"回头要走。

老梁吸了一口气,说,"提起干校来,你那几年日子不好过吧?六六年夏天,我不是回国来了吗?那天正在你们传达室里打听你的住处,正巧遇见你们一帮教授从"四清"回来,刚到校门口,就有一群带着红袖章的学生,围上前来,把你们拉下卡车来,戴上高帽,涂上黑脸,架着往广场上走,吓得我赶紧跑了。那一年回来,什么人我都没见着,就回到美国去,把你的情况对美博讲了,她难受得哭了一夜 "

这时,还站在门口的女儿,又笑着进来说,"梁伯伯,您不是很会做菜吗?快来给我们当个参谋吧。"老梁也笑着起来,跟在她后面走了。

老梁看到我涂黑脸的那一天,只是十年浩劫的开始!从那以后就是抄家、搜书、住牛棚、写检查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拆开了桌上那条长方形的纸包,拿出一包骆驼烟来,抽出一根烟,找出一盒火柴,划了一下――我的眼前忽然冒出一阵火光,火焰下是一大堆烧着了的卡片 那是我二三十年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了几十万个小时搜集起来的资料呵

我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口,我又下意识地用手挥拂着眼前的浓烟,似乎要赶掉眼前的幻象。

小文忽然跑了进来,把我手里的烟夺了过去,在烟碟上按灭了,撅着嘴说,"你又偷偷抽烟了!妈妈和姥姥在厨房里都闻见烟味了,叫我来管你!"我笑着拧着她的嘴巴说,"这倒好,你们回来,倒多了几个管我的人了。"她拍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着说,"本来嘛,妈妈说组织上把我们从西南调回来,就是要我们照顾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老梁进来了,问,"你们闹什么呢?来,小文,你给我念念这首诗。"说着他把翻开的《白香山诗集》递到小文手里。

小文羞怯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念到这里,她抬起头问老梁:"这个"梁"字,就是您姓的那个"梁"吧?"

老梁拍着小文的肩膀,大声地夸奖说,"你真是了不起,认得这么多字,念得还真够味儿!"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该认得好几千字了。"

这时小文已念到: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老梁忽然两手抱着头,自己低声地念:"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却入空巢里 "

小文把这首诗念完了,看见老梁还没有抬起头来,就悄悄地放下书,回头望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声喊道:"老梁,你这一次来还要呆多久?"

他惊醒过来,坐直了,仿佛忘了刚才让小文读诗那一段事似的。他叹了一口长气说,"明天就走,我的情况不容我久呆呵。"

我没有说话,只望着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互握的手,说,"说来话长了,可是还得从头说起!我们到美国的头十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们攒钱买汽车、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 这都是在美国成立一个家庭的必要条件,而最要紧的还是为梁平储蓄下读大学的费用 可是到了梁平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又结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龄,而 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说,"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闲著书了。"

他苦笑一声,"著书?我是非著书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税可不少!我把我们家楼上的几间空屋子租给几个大学生住,不包饭,我自己每顿只吃一点简单的饭。就是做一点饭,我的锅勺盘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幸亏有一个朝鲜的学生,研究明史的,常来问我些问题,他来了就替我做饭,并替我洗碗,这算他给我的报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块吃饭,这又是我给他的报酬 "

我打断他,"你不是提到著书吗?"

他又凄然地笑了:"对,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弄点版税。

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出一本书多么困难,我又不会写小说,就是一本小说,能畅销,也极不容易,请名家写一篇书评比登天还难。我挑了一个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馅"的题目,就是《中国的宦官制度》。这次回国就是为搜集材料而来的,没想到北京的许多图书馆还没有整理好,有的没有介绍信还进不去 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他们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让出半间给我,当然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虽然他们坚持说住家里比住旅馆节省得多 好了,不说了,老陈,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烟,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说:

"华平不错,她一直在中学教书,当然也有几年不大顺心的日子,现在好了,她也已经退休了,可是她还得常到学校里去。

本来我从五七年以后,就不能教书了 调到图书馆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资料卡片。六六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连同以前的,也都被烧掉了!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天边! 我闲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实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龄,反倒忙起来了!我说我上不了大课,但学校里一定要我带研究生,还好,这几个研究生,都很扎实,很用功,只是外文根柢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参考书,本来嘛,他们整整耽误了十几年,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

老梁用回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像他们这样年龄,已经当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说,"正是这话――他们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我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好把"青黄"接了上去,可是这二十年来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国寄来的新书,有许多名词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外国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还要跟一个代表团到美国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同时,我还有写不完的赶任务的文章,看不完的报纸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强 "

女儿端了一个摆满餐具的盘子进来,我也站了起来,同老梁把靠墙放的一张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间。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进进出出地摆好一桌热腾腾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她妈妈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对面,又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 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这一顿饭一点不像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像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

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饭菜去,把果盘和果刀摆上的时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过小手巾来,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脸,正要说话,门外一连响了几声汽车的喇叭。老梁抬头望着窗外说,"对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车,说是夜里坐公共汽车进城怕不方便 "女儿赶紧站了起来,说:"梁伯伯,您别忙,我出去和司机说请他等一会儿,您吃完水果再走。"说着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两口地把妻给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来。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说:"这瓶不满了,等老陈明春到美国时再给你带一整瓶去。"他没有说什么,我帮他被上大衣,我们去到门口,正碰见女儿回来,老梁忽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带进她们的屋里,打开床侧的灯,在书架后面一张双人床旁边,一张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说,"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了。"

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

飞机渐渐地飞进了云层,往下看时,连祖国的整齐葱绿的田野,和蜿蜒闪烁的细细的河流都看不见了,琳达忽然感到此时的她,又像是自己在许多年前写过的短诗里所说的:恨就在手摸不着天脚也不常踩着地

刚刚过去的三个星期,在姑妈家里过的生活,使她活泼了许多,舒畅了许多,闲适了许多,总的说来,就像关在鱼缸里的小鱼,忽然又回到了清澈的溪水里似的!

她离开祖国四十年了,那时她才十岁,先跟父母到了台湾,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美国受的高等教育,和一个在菲律宾生长的华人――刘大伟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安娜。

大伟是一所大学里的经济学教授,女儿也受着很好的教育。她在家里尽量说"国语",也教女儿一些中国的古典诗文,可以说是一个很美满的美籍华人的家庭。但是自从七年前母亲逝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叶在大海上飘荡的孤舟,着不到边际。正是温柔娴静、爱好文学的母亲,使她深深地沉浸在祖国的优美文学的心灵环境里。三十六年前,她的父母和她的姑妈、姑爹一道都在台湾教书,他们同时得到美国大学的聘函,姑妈和姑爹毅然回到了祖国,她的父亲最后选择了到美国的道路!不会英语的母亲在异国异乡,常常感到无限的寂寞,又不惯和那些居留在美国的中国太太们打桥牌和麻将,也不会和她们无尽无休地议论着家长里短,她在家务劳动之余,就是拿起中国的诗词小说来吟哦诵读。这时琳达就紧紧地挨在母亲身边,听她吟诵,听她述说着对祖国故都和江南风物的描写和怀念。她觉得母亲在她心里,就是一个抽象的祖国!母亲还鼓励她写诗,并把她写的小诗,工整地抄在小本上。母亲死了,父亲从台湾得来的关于祖国的消息,都说的是在中共虐政淫威之下,百业凋零,民不聊生。琳达一想到母亲所热爱的、怀念的祖国,总会忆起旧诗词里的: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

或是: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她忧伤,她抑郁,还感到在她的人格的某一方面,除了不会英语的母亲之外,都没有人和她有心底的共同的语言。她也只有把积压在心底的话写成一首一首的短诗,来纪念逝去的人,逝去的岁月,逝去的梦。

八十年代初期,大伟和安娜在暑期里参加了一个到中国去的旅行团,琳达不敢和他们同去,她怕看到凋敝的故国。大伟父女回来时,她又急不可待地问着他们的观感。大伟说大陆并不像台湾说的那样可怕可怜。他去到他从未去过的父母的故乡――广东梅县,农民富裕得很,许多家还盖起了三层楼房。大陆到处都看不到讨饭的人,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是衣着整齐,匆忙而喜悦地工作着。安娜也说大陆很美,北京的宫殿真雄伟,桂林的山水真奇秀,这些都是美国所没有的。但是琳达却觉得他们谈起中国来,口口声声是"大陆,大陆",缺少一种亲切之感。在安娜眼里,大陆的万里长城和罗马的斗兽场,同样地古老雄伟,北京的天坛也和巴黎的铁塔一样的庄严挺拔,没有"亲、疏"之别,不像她母亲谈起这些古迹时那样地低回,那样地依恋,那样"我自己的国家"的神情,琳达觉得有些怅惘。

但是大伟和安娜却带来了姑妈用毛笔在仿古信笺上给她写的一张短简:

亲爱的琳达:

见到了大伟和安娜,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安娜长得真像你,不过比小时的你更活泼一些。这次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来呢?明年你一定来探亲,就住在我这里,我和你姑爹都十分想念你。爱你的姑妈即日

原来大伟和安娜在参观一所大学校园的时候,无意中问起两位老教授的名字――本来他们以为两位教授在十年动乱中,已经不在人世了――意外地听说这两位老人都还健在,虽然已经退休了,却仍住在校园里,安娜说他们去拜访时,两位老人十分高兴,招待他们吃了北京的糕点,因为夜里大伟父女俩还要去听京戏,没能留下吃晚饭。看着老人都很健康,住得也很舒适,满屋的书架,满院子的花!

于是,在今年夏天琳达就回国来过了三个星期的快乐的探亲假。

姑妈没有孩子,可是家里十分热闹,总是有人来访,不是他们的学生,就是他们学生的学生。客人称姑妈为陆老,称姑爹为耿老。对着客人,姑妈总是搂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向她的学生介绍说:"这是陆琳达,我的侄女,从美国回来探望我们的。"于是,这些中、青年人就十分热情地过来同她谈话,还夸她的普通话说得地道,不像是一个久居在外国的人。姑妈还请她的学生们带她去看一些新鲜的事物,说:"你一定会常回来的,名胜古迹是常存不变的,不过每年会修缮得更完整美好一些,还是去看看一些新的工厂、农村、个体专业户吧,可以对照出祖国不断地发展和进步的情况。"于是琳达在同他们一同参观访问的时候,总仔细写下一些笔记,同时她也小心地问了一些她认为不能问的话,比如:十年动乱中,她姑妈姑爹到底受了折磨没有,"文化大革命"还会不会重来?

她惊奇地发现这些答话的人都十分自然、乐观而坦率。他们说,她姑妈和姑爹也和其他的老知识分子一样,挨了批斗,住了牛棚,下了干校,但他们一直都很稳静,很乐观,认为这一切违背了正常的人情物理的事,党和人民不会容忍的,必然很快就会消灭,他们也就这样地挺过来了。至于"文化大革命",他们认为决不会再重复了,因为中国人民受的"文化大革命"的苦太重太深了,他们正在展翅起飞,决不会让这个妖魔再绑住翅膀。这些谈话和同年轻人一起的游览,都使她对祖国更加了解和喜爱。但是她以为最惬意的还是同姑妈姑爹在家里闲谈的时光。姑妈常常提到母亲同父亲的结合,正是她给牵的线。因为她同母亲是最知心的同学。谈起她母亲在美国时的寂寞和抑郁,姑妈就有些激动,说:"当初你们要和我们一同回国就好了,你父亲也太 "这时姑爹就轻轻地拍着姑妈的手背,微笑着说:"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做什么?

琳琳,你今天打算到哪里去玩?"谈这些旧话的时候,大半在早晨,大家吃着早饭:面包、鸡蛋和稀粥、酱菜,一吃就是大半个钟头,比起琳达自己在美国家里,匆忙地喝过一杯咖啡,就开车走上高速公路,去赶上图书馆的早班,要悠闲得多了。晚上呢,姑妈家的老阿姨会给她做出种种在国外永远也吃不到的好菜。没有客人的时候,姑妈又和她谈着许许多多她小时候的故事,然后把她送上床,盖上毛巾被,在她脸上亲一下,轻轻地掩上门出去。这时她总想起母亲,想起: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又想起自己曾写过的短诗"等望"的末一节我饮尽青天和夕阳的光彩和草儿一样不复感到孤单。

飞机上的回想仍在继续,一只扶上她的肩膀的手,把她从沉思默忆中惊醒过来,睁眼看时,原来是一个黄发蓝睛的中年妇女,她笑着说:"刘太太,您也到中国旅行来了!"这个很眼熟的女人,大概是常到图书馆来找中国资料的,但是记不起姓名了,琳达就也笑着说:"我是来探亲的,您在中国玩得好吗?"这时,这个"什么太太"又已经回头去和别人说话了。

飞机不知何时又钻出了云层,往下看时,是碧波粼粼的大海,是把中国和美国间隔开来的太平洋吧?刚才一声"刘太太",把她又唤回到太平洋的另一边,她居住了三十年的"家"!

琳达捏着手里微温的、浸透了两个小时以前离开姑妈时流下的热泪的手绢,坚强的姑妈居然也哭了,没有说出一句话。倒是姑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你不是一个两头够不着的边缘人,你是一座桥,两头的桥脚都踏在很坚实的土地上,你要让桥两边的人们,不断地往来在这座桥上,交流着两国的文化和感情 "这几句话在琳达耳边鸣钟般地震响着!

琳达忽然不再难过了,她抻了抻衣服,挺起胸来坐直了,"我是一座桥!"她低低地对自己说。

1984年9月16日

远来的和尚

我叫钱清,他叫钱宓,我们是三十多年前在美国认识的。

如今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却戴着一条黄色绣着金龙的缎子领带,似乎显得俗气,这就是钱宓。他也许看着我这一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装觉得寒伧呢。

我是四十年代末期在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得了生物学的学士学位,又得了美国东部一所名牌大学的奖学金去进修的。因为成绩还不错,得到了系主任威尔逊博士的欣赏,我跟他写了硕士和博士论文。得到博士学位后,他又留我在系里当了他的助手。

也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我的妻子艾帼。她是台湾人,可是对于大陆祖国的一切,十分向往。她学的也是生物,和我接触很多,又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总是追着我问关于北京的名胜古迹,说是"要能回去看一看多好!"她还说:她的名字本来叫"帼英",因为热爱祖国,自己把"英"字去掉了,因为"艾帼",叫上去就是"爱国"。那时台湾和大陆还绝对不能来往,我本来就从心里喜欢她,就和她开玩笑说:"除非你和我结婚,我就能把你带回去。"她红着脸打了我胳臂一下,她一向很拘谨,这种表示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我就大着胆子,拉着她的手说:"你如和我结婚,回到大陆,就不能回台湾去了。"她还是红着脸,低下头去说:"我台湾家里,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的父母是不会太想我的。"就这样,我们在美国结了婚,一年后我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纪中",一个叫"念华",也是艾帼给她们起的名字。

也就是这时,钱宓从国内来了,他是自费留学的,也想学生物,知道系里有中国老师,便来找我,拉起同胞的关系来,亲热得了不得!但是他的英文程度很差,我就推荐一个急于找工作的女生,帮他补习。这个女生叫琳达(她的母亲是个黑人,她长得却完全是白种人的样子,白皮肤,蓝眼睛,一头浅黄的卷发,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她便姓了母亲的姓),钱宓和她不久就恋爱上了,钱宓家里大概很有钱,因为我们看见琳达戴上了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他们结婚后,钱宓还花了一大笔钱,把琳达的母亲送到芝加哥她的兄弟处去,因为他怕朋友看见他有个黑人的"丈母娘"。)

钱宓结婚后,两年中间也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琳达,一个叫露西,她们常到我们家来玩。我们在家里都说中国话,琳达和露西都听不懂,因为她们的父亲,从来不教她们说中国话,哪怕是简单的一两个字!但是纪中和念华上的都是美国小学,她们可以用英语交谈。

在美国的十几年,匆匆过去了,在威尔逊博士的苦留和祖国母校的敦促下,我还是选择了回国的道路。这时钱宓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在我任教的这所大学里替他找个位置,他笑着说:"我听他们都亲昵地叫你"钱"、"钱"的,也许他们会让我这个姓"钱"的顶了你的缺。"

我腻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去同威尔逊主任说说看。"我们一家就忙着收拾回国了。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来,他回国来了好几次,在蒋介石未死之前,他是回大陆一次,也必到台湾一次,也都说是探亲访友,也想法到各大学去演讲。蒋介石死后,他就不去台湾了,专跑大陆。据我在美国的中国朋友信中说,他自称是国内大学请他回去讲学的。他每次回来总要通过外事部门以美籍华人教授的身分请见政府领导,于是报纸和电视上,也有政府领导接见他的短短报道和镜头

他对我倒是很殷勤的,这时正问着我们的近况,我说:"我还是教我的书,艾帼在生物试验室里当了个副教授。纪中是个北师大的毕业生,现在正教着中学。念华是医科大学毕业了,正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实习。"同时我也问他,他笑说:"琳达是个地道的美国式的贤妻良母,我的两个女儿都和美国人结了婚,对方都是商业界人士,至于他们做什么买卖,我也没有细问,反正她们都过得不错,因为她们都不必出去工作。"

艾帼把整治好的茶点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正要开始吃茶,外面的汽车喇叭响了,钱宓赶紧扔下茶巾,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要去受领导的接见了你见过这几位领导没有?"

我也笑着站起来,说:"我一个普通的教授会有被召见的荣幸?只不过在开政协会议的时候,在台下静听他们的报告"钱宓也不知听见没有,脚步早已跨出了门外。

我们把他送上了车,艾帼关上了院门,回头撇着嘴对我笑,"这真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

1988年4月28日晨

落价

我们家的老阿姨回安徽老家去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对我说:"宋老师,我这次回去,可能不来了。我总觉着在您家里干活,挺轻松、挺安逸的。我的侄女昨天从乡下来了。她刚念完初中,她妈妈就死了,她爹又娶了后妻,待她很不好,尽叫她下地干农活。我听说了怪心疼的,就托同乡把她带来了,想让她顶我的缺。她什么都会,又有文化,比我强多了。"

说着从身后拉过一个二十岁左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姑娘来,说她叫方玉凤,又催她说:"你快见见宋老师,她就是你的东家!"小方腼腆地向我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那时我还没有退休,我女儿小真大学刚毕业,也在中学里教书。家中里里外外的事也不少,有小方来帮忙,我很高兴。

小真总把自己穿过的衣服,一年四季给小方换上。她俩就像姐妹一样地亲热。每天晚上小真还教她英语、数学等,鼓励她去考中专。

两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小方很难为情地来对我说:有个同乡介绍她到一家面铺当售货员,每月工资有一百九十元,奖金在外。她几乎流着眼泪说:"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我若想上学,不攒一点学费不行"这时我已经退休了,足可以料理家务了,因此我和小真都连忙说:"这个我们了解而且也替你高兴,你去吧,有空常来走走。"

小方真地像回家一样,每个星期天都来。本来在我们家两年,她已经丰满光鲜得多了,这时再穿上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更是十分漂亮,我们都笑说几乎认不得她了。

她每次来,都带着果品,尤其常送些新鲜的南豆腐,她说:"从书上看到老人骨节疏松,最好吃些带"钙"的东西,除了牛奶、鸡蛋之外,最好的是豆制品了。你们上街买菜时,不容易碰得到好豆腐。"当我们辞谢她时,她还对小真挤眼,笑说:"我的工资比你们都高,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我们也只好由她。

有一天,她拿来了一架小长方形的白色蓝面的收音机,放在我的书桌上,说:"这收音机才十八块钱,不到我工资的十分之一,你们早晨起来听"新闻和报纸摘要"不比订那些报纸强么?从前我每次到邮局去替您订这个报、那个报的,我都觉得很浪费!其实那些报纸上头登的都是一样的话!"我一边赏玩着那架小巧的收音机,一边笑说:"报纸上也不尽是新闻,还有许多别的栏目呢。而且几份报纸看过了,整理起来,也是一大摞,可以卖给收买破烂的,不也可以收回一点钱?"

小方打断了我,说:"您不知道,"破烂"才不值钱呢!现在人人都在说,一切东西都在天天涨价,只有两样东西落价,一样是"破烂",一样是知识"小方忽然不往下说了。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心说:和破烂一样,我们是落价了,这我早就知道!

1988年5月11日晨

干涉

晓岚手里捏着一摞"杨谦教授启,上海柳缄"的航空信封,呆呆地坐在父亲的书桌旁边。

爸爸临时到沈阳开学术会议,去了两个星期,这是两个星期内从上海来的信,一共是四封,摸上去都不薄,而且字迹十分娟秀,好像春风里摇曳的柳枝一般。

爸爸是经济学教授,是个学术权威,他已经七十岁,过了退休年龄,可是学院里还请求他带几个研究生。

爸爸和妈妈是大学里同班同学,恋爱结婚的,婚后又一同留校教学,生活十分美满。他们有两个女儿,晓岚和晓芬,她们也都结婚了。晓岚是和她的一同上山下乡的知青王卫东恋爱结婚的,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叫冬冬。晓芬和她的爱人李卓,是在大学里同班,恋爱结婚的。她们两姐妹婚后,都分住在各自的机关里。

爸爸和妈妈的宿舍是大学高知楼里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他们夫妻的卧室是比较大的,放着有"席梦思"褥子的双人床,大穿衣柜,五斗柜等等,对面朝北的一间,是老阿姨住的。客厅的右边是他们的书房,比卧房小一些,两张书桌对面放着,如同一张大方桌,沿墙是好几个书柜,客人来了都称赞房子布置得真好。

不幸的是妈妈于十年前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爸爸十分悲痛,还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自己书桌旁边的书架上,来陪伴自己。他不会照料自己,晓岚一家便很高兴地搬来和他同住。爸爸把那间大卧室让给他们,自己住到书房里去。冬冬也由那个老阿姨带着住,在北屋里。爸爸每月的工资,一大半都交给晓岚作为家用。晓岚觉得日子过得又轻松又自在,她努力把爸爸侍候好,又悄悄地把妈妈的骨灰盒藏在墙柜里。

想不到在妈妈死去十年之后,爸爸到上海开过一个学术会议回来,爸爸的精神活泼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了,说话也显得兴奋,而且还常常得到"上海柳缄"这种很厚很厚的信!

爸爸是不是又和人搞恋爱了?晓岚从心底涌上一股酸涩的滋味。是替妈妈吃醋呢,还是看不起爸爸,仿佛他这样做有失身分?

她手里拿着那几封信,正在发愣,妹妹晓芬来了,她是来看爸爸的,听说爸爸临时到沈阳去了,又看见晓岚手里的几封信,晓岚便把自己心里的疑虑,告诉了妹妹。不料晓芬却很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似乎老了许多,如今又有了对象,足见老来也需要贴身的、可以讲些老话的伴侣。此外,还有许多事,比如病痛,我们到底不能照顾得周到。我看这事如果有了眉目,你千万不要干涉!"

晓岚难过地说:"我不是想干涉,不过爸爸临老又恋爱结婚,他的学生们听见了,也会笑话"

晓芬笑说:"你和王卫东恋爱的时候,妈妈还不同意,嫌他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不是爸爸坚持说:"不要干涉儿女的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吗?我看你还是"

两个姐妹的谈话,就僵着说不下去了。

过两天爸爸从沈阳回来了,晓岚把"上海柳缄"的几封信给了他。他高兴地接了过去,看过了笑对晓岚说:"这位柳教授要参加一个旅游团来到北京。在上海开会时她接待过我,我想我也应该好好地接待她。"

晚上过道墙上的电话响了,晓岚不等爸爸出来便抢着去接,摘下了话筒,据说是从科学院招待所打来的,话筒里是一位女人很清脆的声音,问"杨谦教授在家吗?"晓岚说,"在,您贵姓呀?"话筒里说"我姓柳,从上海来的。"这时爸爸已经站在身后,把话筒接过去,晓岚一扭身便回到自己屋里,把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爸爸来叩她的屋门,笑着说:"刚才那个电话就是那位柳青教授来的,我想陪她在北京玩两天,再请她来家吃饭,到时你就准备一下,也叫晓芬夫妇来参加吧。"晓岚低着头,"嗯"了一声。

从第二天起,爸爸就天天出去,每天临走时都说:"我不回家吃饭了,你们不要等我。"

到了爸爸让她准备请客的那一天,晓岚一面腻烦地帮着老阿姨做菜,一边忧郁地想,"假如爸爸真的和柳教授结婚了,我们就必须把这房子让出来,回到那两间窄小的单元里,去过从前那种清寒的日子,连保姆也请不起了我必须干涉爸爸的这段婚姻!"

在这天的宴会之前,她从墙柜里搬出妈妈的骨灰盒来,拂拭了一下,又摆在爸爸书桌旁边的书架上,还在客厅和爸爸的书房和卧室墙上挂上几张爸爸和妈妈不同时期的合影。

晓芬夫妇在宴会前半小时才兴冲冲地来了,还带来一大把鲜花。在插花的时候,他们看了客厅和爸爸屋里的新的布置,都惊诧地对看了一眼,又看了晓岚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爸爸已经陪着一位衣着很素净,仪态很大方,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妇女进来,一面笑着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两个女儿的家里人,"又对她们说:"这位就是柳青教授。"大家向前一一地握了手,喝过茶后,晓岚立刻就带客人去参观他们的居室。爸爸看见自己的书架上又摆上了妻子的骨灰盒,面容不由得严肃了起来,饭桌上王卫东和晓芬夫妇都热情地同客人谈笑,也问长问短,知道柳教授的老伴过去十二年了,也有已婚的两个儿女,也都住在各自的宿舍里,只每星期天到柳教授住宅里来聚餐。晓岚却是除了向客人碗里夹菜之外,一语不发。冬冬却向他妈妈耳边悄悄地夸"这位老太太真好!"

饭后喝过咖啡,柳教授就起身道谢告辞,爸爸说:"我送你到出租汽车站吧。"晓岚就表示也要去送,晓芬急忙在姐姐的胳臂上捏了一把,晓岚只好说:"冬冬陪外公走一趟吧。"冬冬就追了出去。

不久,冬冬就回来了,说:"外公说外面太冷,叫我快回去,怕凉着。"晓岚赶紧问:"他们还说些什么?"冬冬搔了搔头说"仿佛是那位柳奶奶说,"看来你大女儿不喜欢我们在一起――"外公叹口气说,"恐怕我们只能像铁路上的两条钢轨,尽管一路并肩同行,可是永远也不会聚在一起"

1988年8月5日晨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8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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