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和李程照例小酌几杯。杨氏又弄了两样小菜。饮酒间言及崔先生。李程说,这崔先生是文河镇附近唯一一个私塾先生,附近几个村和文河镇上能上得起学的孩子都到崔先生的私塾去读书。私塾有时候上课,有时候老师留下任务让学生回家完成,崔先生就到街上支摊代写书信。十里八乡,只有崔先生一个秀才,谁家红白喜事,凡事记账写联的,大都是崔先生执笔。因此崔先生在文河镇附近是个很有名气的人。
我看着一旁的小石头,问李程:“石头有去读书吗?”
李程还未回答,杨氏笑道:“穷人家孩子哪有读书的?我们这里的娃儿大多数都没有读书,等他们长大了,还不是跟着爹妈做个庄稼汉。”
我想了想,摸摸石头的小脑袋,笑着说:“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明天我去文河镇买两本书回来,教石头读书写字。”
杨氏一听,高兴的不得了,忙叫石头磕头。我连说不必,我们不兴这个,不过我知道封建社会弟子有向老师磕头行礼的礼教,也不好勉强。石头磕了三个头,叫声先生。然后李程又去给先祖的灵位上香。杨氏眼睛湿湿的,显得很激动。
我问:“石头可有官名?”
李程说:“有,他外公托人测算,取了一个字,叫李达。”我笑道:“此名不错,达则兼济天下,有大志向。那好,你以后就叫李达。”李达点点头。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考,决定每天利用早晚各半个时辰的时间教李达读书写字,其他时间另行安排。私塾学生所学,主要是学文,先是识字课本,会读会背会写。然后是文章,会讲析其中的道理。到一定阶段会有数算。中青年学生会学习音律、绘画等。所以首先是利用几样蒙学课本,教李达读书写字最重要。
这时,我又想起崔先生来。倘若明日再相遇,一定要向先生请教。
次日清晨,杨氏早早收拾了好茶汤。并且给李达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过,完全不似以前只顾贪玩的蒙童。由于还没有课本,我便拿出几张纸,写上几个简单的字“火”“米”“石”“水”“土”,先教李达读了几遍,指着实物让其记忆。
用过早饭,李程上山去打柴割棕,杨氏在家收拾,李达认认真真坐在小板凳上读书。有小孩子来找李达去玩,被杨氏轰走了。我则收拾东西,又来到文河镇上。
刚到地方,就看见我昨天摆摊的梨树下面,崔玉言老先生正垂手而立。看见我来了,老远拱手施礼。我还了礼。
走到跟前,我笑问:“老先生不去摆摊,在此是在等晚生么?”
崔先生说:“正是,想请杨小弟到茶肆一叙。不知道杨小弟可否赏脸?”
我忙说:“不敢,请。”
我跟着崔先生来到附近一个茶馆了,崔先生点了一壶茶,我把家什放在茶馆门里,和崔先生饮茶,并不十分客气。
热茶倒上第二碗,崔先生开口了。
“杨小弟,饱读诗书,可否考过功名?”
我摇摇头:“不曾。”然后我凝思片刻,我不知道是否该怎样编个理由告诉他我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谁知他叹了一口气,又笑到:“功名利禄皆是浮云。虚度年华,皓首穷经,悔之不及。不如高山流水,安闲自在。”
我略略听明白了,试探地问:“先生是否也曾寒窗苦读,期盼一朝折桂?为何如此幽叹。”
崔先生苦笑了一下:“年少时不知高低,偏要学人家考取功名,谁知连试不中,以致白头。回想起来,皆因自己愚钝。三更灯火,五更鸡鸣,早晚辛苦,只为虚名。试想考中又如何,最多也不过日用三餐,夜眠七尺,还多增些劳碌忧愁。似如今,老朽残余之年,开一处学馆,教几个孩童读书写字,闲时饮酒品茶,游山玩水,乐在其中。只是悔将大好年月,付诸东流啊。”
我没想到老先生有这样的感悟,心里颇为认同他的理解,只是他纠结自己的年轻时光被糟蹋得一文不值,因而心中常有悔意。我只是锁眉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
老先生自己伤感了一会,突然又释怀了,笑道:“旧事重提,满心忧伤。时刻难以自禁。人老多情,杨小弟不要取笑。”
我忙说:“岂敢。谁心底没有烦恼,一旦想起,难免伤感。”
他点点头:“我如今一生也只是个秀才。却也是文河镇附近三十里唯一一个秀才。附近读书人不多,老朽平素除了学馆教书,鲜有人能够诗词唱和。今番遇到杨小弟,老朽有如见到知音。如蒙不嫌弃老朽年事已高,我们借个忘年之交,希望平日多多往来,喝茶聊天,吟诗作对。意下如何?”
一听这话,我心里直打鼓。老先生人品思想,我还是很钦佩的,他要我陪他喝茶聊天,或许可以应付,要说吟诗作对,可就难倒我了。在科举时代,吟诗作对是一门必修的课程,而我们所学的,几乎不包含这些文字游戏。不过我也曾涉猎一些诗词对联的书籍,自己也曾经做过,但愿能够应付得了吧。于是我咬着唇点点头,说:“多谢抬爱。晚生正好趁此机会向先生请教。”
崔先生很高兴,然后又问到我制作的竹管笔的问题。我就假说因为想写东西,没有毛笔,用一根竹签蘸墨书写,然后灵光一现,做成这么个管笔来。实际上,这就是蘸水笔的原理。老先生听得有趣,然后低头惭愧地笑了笑:“亏了老朽从少到老几十年,读过的书不知有多少,也不过是胡吃海塞而已,没有一点用处。似杨小弟—我还是叫你亦言兄弟吧。似你亦言兄弟,年纪轻轻,头脑灵活,凡事喜欢琢磨,将来定能成大事。”
我客套一番,借机问一些私塾的事情。了解一下崔先生私塾里孩子读的书,原来就是我在当教师后期推广的国学经典中的蒙学“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除此之外,学到四五年的孩子可以读诗词和古文。还可以学习简单的数算之法。再后来就是四书五经了。
我向他询问哪里可以买到蒙学课本,他说镇上后巷有个书店就有。他问我买书干什么?我如实告知于他。他听了笑道:“这个好办,老朽每年都要买一大批书回来,各种都有剩余,一会我回家挑拣一套送与亦言兄弟即可。”见老先生如此爽快,我也不善于虚伪的客套,就施礼称谢,痛快笑纳。
谈笑间,一壶茶将尽。崔先生邀请我去他的私塾。此言正合我意。我便跟着他,拐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小院。小院大门门额上一块匾,上书:“玉言学馆”。我看这牌匾,估摸着里面应该尽是小孩。因为名为“学馆”,意指学些简单的读写,中青年秀才读书的地方一般称为书院。
进了学馆,旁边一间房子里传来一阵阵读书声。我来到窗外看里面,果然就二十几个八九岁乃至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在读三百千千。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一旁或者研磨,或者写字,颇为认真。
崔先生请我进去,我连连摆手:“孩子们如此勤奋好学,我还是不要打扰。先生自去授课,晚生在窗外观看片刻即可。”
崔先生笑着点点头,一拱手,然后走到门前,正正衣冠,捋捋胡须,咳嗽一声,背着手,挺着胸走进了教室。
看见老师进来,读者住了口,写者搁了笔。都看着先生,正襟危坐,默不作声。如此井然,如此有礼。崔先生教导有方,我暗暗点头称赞。
崔先生坐好之后,面无表情地扫视孩子们一眼,张口问道:“叫你们背诵的诗词可否都能背诵了?”
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大声说:“已经能背了。”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小孩慢腾腾站起来,崔先生问:“张羽,你有何话说?”那个叫张雨的小孩拱手说:“先生,我还有些生疏。”
崔先生说道:“那你背一遍我听听。”张雨便朗朗背来,原来是《千家诗》中的两篇,小孩背的通气和缓,行云流水,感觉不错,也没有什么错误。崔先生听完,说道:“嗯,有其音而少其神,气韵足而情理缺,还需要再熟悉,否则很难做到一生牢记。下学回家,还要自己多用功。”张雨回答:“是,先生。”然后坐下。
这时我心里真的有些感慨,这崔老先生真的是不一般,从一个简单的背诵可以看出来其教书育人的理念高度,这是我所见的那些老师们所不具备的。
崔先生又问写字的情况,几个大孩子把自己写好的字稿呈送上去,我老远看见,个个颜筋柳骨,功夫非同一般。崔先生取下一管笔,在字稿上做些圈点,然后把字稿交还给学生。学生鞠躬行礼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崔先生又说道:“今天早课结束,你们回到家里将先生交给你们该背的,多读多背,该写的,要不辞辛苦地勤加练习。”
众学生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书包,鱼贯而出。看见我,拱手施礼而走。
我目送孩子们全部走出学馆,脸上一直带笑。崔先生不知不觉来到我身后。我一回头,见他捧着几本书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都是线状古本的蒙学教材。我连忙称谢。
从学馆出来,我和崔先生便去各自摆摊。我惦记李达的学习,摆了一个多时辰,代写了五六封信然后就收摊了。我买了一些笔墨纸砚,然后匆匆回到河东村。
李程好像还没有回来,李达在地上用树枝划字。杨氏在园中浇菜,正在摇动辘轳打水。我见状,赶紧放下东西过去帮忙。杨氏见我回来这么早,很是奇怪,我说我买了些笔墨回来教李达写字。然后我把崔先生送的书和我买的笔墨纸砚拿出来给她看,杨氏很高兴。
我先让李达翻翻新书,摩弄一下那些笔墨,嘱咐他要轻一点别撅坏了。然后帮杨氏打水把菜地浇完。这时李程也回来了,一担柴外加一大卷棕片。他把柴堆在垛子上,我帮他把棕片摆开晾晒。
由于目前有了代写书信这样的事情做,我已表示不再扎垫子买了。毕竟舞文弄墨才是我学之所长,出卖力气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这样李程就能割到更多需要的棕。不过棕树都是野生在山上,可遇不可求附近山上能发现的我们都割掉了,李程也要很长时间才能凑够一床垫子的原料。
李程似乎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觉得本来自己就是个下河打渔,上山砍柴的庄稼汉,如今多了一个赚钱的路已很不错,不敢贪心。我一下子感觉到他这心态真是了不起。不过我还是建议他,可以放出风去,以较低的价格收购干棕片。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一定会遇到很多棕树,他们割下来的棕片也并不是都能用完,多余的卖成钱,他也乐意,我也方便。
李程觉得我讲得挺有道理,但是似乎还是下不了决心。杨氏在一旁不停地说听大哥的准没错。我就说我帮你在镇上和村口写几张告示,附近的人就会都知道你在买棕片了。你腾个地方对方就可以了。收到的原料及时做成垫子卖出去,就能快速回收本钱。我知道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不了解这其中的规律的,我表示可以先帮他做一段时间,等到他熟悉了就让他自己去经营。
杨氏去收拾午饭。李程去将干棕片的棕板刮毛。我则教李达研磨。研磨我并不专业,不过我并不准备教李达用管笔写字,毕竟毛笔字才叫真功夫。研磨是对心态的考验,心态浮躁的人是磨不好的。我觉得自己就不能平心静气,所以也只能教其理,而不能教其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