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湖草场。
一个人伫立着,他是李陵。
这块草场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在伊吾河牧区是数一数二的。这里地势低洼,面临伊吾河,背靠树木葱茏的神女山。由于伊吾河的滋润,草的长势很旺,比别处的草要长出一截,整个草场格外湿润丰茂,远远看去如同一条巨大的绿毯子在神女山下铺展开去,与整个河岸、山势衔接得天衣无缝,踩上去厚厚的、软软的,让你的心里滋生出很多的惬意和慵懒,就想坐下去、躺下去,也化为一滩湿润的绿色。由于有神女山作屏障,肆虐的漠风无法侵入到这儿,所以光照充足,风和日丽,日温差小,温度适宜,有点中原的感觉。
李陵特别喜欢这儿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这块草场的最深处有一个湖。据说那里景色宜人,常常有各种飞禽在这里栖息,可爱的大天鹅也经常光临这块宝地,这点尤其让他动心,似乎拨动了他的某一根心弦,而且他心里还有自己的规划,当然这都得等以后再说。
他估计蓝珠在大阏氏处会多耽搁一会,不会太快来的,就大致判断了一下湖的方位,踏着绿地,信步向前走去。李陵自从在匈奴安身,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让人留恋之处,今天突然感觉这儿仿佛是一块世外桃源,让他流连忘返。而且他的心情第一次这么恬淡平和,所有的悲痛和焦躁似乎在渐渐地退去。
草丛之间散布着各种野花,似乎害羞地躲藏着,在你仔细观察时才会看到它们的美丽面庞。黄色的野花,好像中原秋季那仿佛要燃烧的金菊,只是茎腰细矮一点,花朵要小许多,也娇羞许多;褐红、淡红、深粉、浅粉、纯白,各种颜色的花朵自由而错落有致地在绿地上随意开放着,犹如画家灵感所至挥毫泼点出的动人画卷。一阵湿润的微风轻轻吹过,这些花朵好像不胜风力,又好像是无法压抑内心的渴望和激情,在一片绿浪上摇曳着、舞蹈着。
李陵蹲下身子,用手轻轻触摸着草尖和花蕊,他的心中滋生出这几十天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怜惜。他的眼睛有点发酸,他闭住双眼,顺势坐下去,抱住膝盖,凝神静思。
他仿佛回到了酒泉郡花城湖,那里也有这样的草,也有这样的花。他的心里装满了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草尖被微风轻抚而发出的轻微呻吟,和水浪冲击水岸的哗哗声音,他甚至感觉得到波涛向前奔跑的快乐。他在心里唤了一句“花城湖”,轻轻叹息了一声,唉,花城湖,那是他心中永远的记忆和向往,他真想让此刻的感觉永远定格在生命之中。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也打断了李陵的思绪。李陵以为是蓝珠来了,可听马蹄声好像不像是一匹马,而且声音有点杂乱,紧接着又有粗暴的喝骂声和一个女子的呼叫声传来,李陵的心里一紧,难道是蓝珠遇到了什么不测之事?他连忙站了起来,打算骑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又一想,是蓝珠的可能性不大,几乎是没有这种可能。在匈奴王廷,应该没有人敢招惹蓝珠,她是公主啊,谁不想活命?即使不认识,可是从她的服饰就可断定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没有人敢冒这个险;虽然这儿与西域诸国接壤,但匈奴在西域威名远播,西域诸国对匈奴全都俯首称臣,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冒犯匈奴公主。想到这儿,李陵的心里不着急了。他不想在匈奴有任何作为,也不想招惹任何是非。既然不会是蓝珠,他就停下了脚步,不打算去管这件事情了。他在坐骑的旁边又坐了下去。
可是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伴随着女人尖锐惊恐的喊叫,李陵实在听不下去,就又站起身来,循声眺望,看见几个人影从伊吾河岸的一处弯拐处冲出,向他所在的方向跑来。在最前面拼命奔跑的是一位女子,后面是两个骑马的匈奴男子,他们在马上挥着马鞭,嘴里打着呼哨,追赶前面的女子,看样子是想让她跑累跑乏,直到筋疲力尽,再任由他们宰割。
李陵实在看不下去,他压抑在心底深处的豪气一下子被激活了、复苏了,他立即翻身上马,用力一抽坐骑,向他们的方向冲去。他的坐骑是蓝珠亲自为他挑选的千里黑驹,是匈奴最有名的名贵品种,它驮着李陵又快又稳地向主人要去的方向急驰而去。眼看距离还有几十步之遥,李陵双手一勒缰绳,千里黑驹就停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李陵手握马鞭子,指着来人,大喝一声:“站住!”
两位匈奴男子冷不防有点吃惊,连忙勒马站住;那位女子乍然见有人拦在前面,又见追赶自己的人也站住了,她心里一放松,双膝一软,一下子就扑倒在了地上。只见这女子已经披头散发,头发上沾着草屑,外面的衣衫前襟被撕扯得斜斜搭拉着。她扑爬在地上,抬头惊恐地打量着这位骑着黑马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两位匈奴男子也仔细打量这位胆敢拦阻他们的人,见他穿一身银白色的衫裤,衬托得脸庞更加英俊,外面着套一件黑褐色的匈奴式样的外套,由于热而两只袖子挽在腰间,披散着头发,额头勒着一条银白色的摸额,摸额的中间镶嵌着一颗黑褐色宝石。他们看着李陵单薄的身板和清秀的面容,思忖他可能只不过是一个投降了匈奴的汗军而已,其中一个长着粗扫帚眉的恶声恶气地说:“你是什么人?赶紧滚开!”
李陵冷笑一声:“滚开?就凭你们这两个狗东西?”
他们平时在草原横行霸道,哪里把一个汉人看在眼里,听见李陵骂他们,另一个恶狠狠地说:“哪里冒出的这个杂种!我看你是欠揍,赶紧滚开,要不然阻碍了爷爷履行公务,打死你喂狼!”
“公务?什么公务?朗朗乾坤,尔等敢在单于王廷之地侮辱妇女,该当何罪?”李陵的脸庞板得如同生铁,字字如针,他把“单于”和“王廷”两个词咬得很重。
扫帚眉呵呵笑了两声,说:“我就在王廷捕捉这小母马,怎么样,你管得着吗?你只不过是在我匈奴讨食的一条狗而已。呸!”
李陵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咬着洁白的牙齿,眼睛像锥子一样看看这女子,再看看那狂妄的匈奴男子,突然纵马向前,举起马鞭子狠劲向两位匈奴男子劈面抽去,没有等他们回过神来,早已马不停蹄,驰马向前跑去。等扫帚眉和他的伙伴愣过神,连忙大骂着掉转马头向前追去,李陵的马已经跑出二三百米了,李陵略微减速,他们见瞬间与李陵距离拉近了一截,以为他的马没有任何耐力,兴奋极了,就更加疯狂地向前冲,突然他们两个的坐骑随着两声轻微的连响先后栽倒在地,他们也从马上翻栽下来,幸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连忙顺势来了几个滚翻,虽然啃了一嘴的湿泥,但所幸未伤筋骨。还没有等他们爬起身来,李陵已经纵马过来,矫健地跳下马,用马鞭子狠抽他们,他们在地上翻滚着,边躲边不停地叫骂着:“呸,你们汉人就知道耍阴谋诡计!”
“有种的话比比真本事,我们才服你!”
“等我们禀报王爷再收拾你这汉狗!”
李陵一声不吭,只是皮鞭抡得更急,更狠,他仿佛要把这许多日子积攒的压抑和屈辱全部释放出来。
突然传来蓝珠焦急的呼喊:“右校王!右校王!”李陵侧头一看,蓝珠骑着浑身雪白的宝马雪里豹奔驰到了他的身边,李陵住了手,看着喘息着的蓝珠没有说话。蓝珠连忙接过李陵手里的鞭子,说:“右校王,你为何动怒呢?”又用脚踢了一下他们说,“你们这两个狗奴才,你们怎么敢惹右校王生气?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啊!”扫帚眉很吃惊地问,“什么?这小白脸汉人就是右校王?”
“你胡说什么!”蓝珠气得抡起鞭子就打。
他们抱住头缩着脖子,扫帚眉忍痛对蓝珠求饶说:“公主,奴才真不知道他就是右校王,要不然,你就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惹他老人家生气呀!”
“是啊,公主,右校王他实在太年轻了,所以奴才们才会狗屎糊了眼,要不然,不要说借十个胆子,你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因为一个女人和他老人家斗气啊!”另一个也说。
他们说的是实情,当年他们的主子右贤王在酒泉郡花城湖曾经被李陵夺了帅旗,大败而归,后来李陵投降匈奴,他们也听说李陵年龄不大,但绝对想不到会是这么年轻,要不然,他们实在没有胆量招惹这个匈奴的新贵。
“公主,算了!让他们滚就是了,我们还是过去看看那位女子怎么样了。”李陵放心不下那位可怜的女子,就阻拦蓝珠说。
“好!”蓝珠对李陵点了点头,又对扫帚眉们喝了一声,“狗奴才,还不快谢右校王不杀之的恩德!”
他们连忙对李陵磕头,说:“奴才多谢右校王!”
李陵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了。蓝珠连忙跟了上去。
扫帚眉和他的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也哈腰远远跟在后面。
李陵和蓝珠过来,那位女子虽然还一脸的悲戚,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惊魂不定了,她看见蓝珠,连忙跪着对蓝珠磕头,说“丹青玛拜见蓝珠公主,多谢蓝珠公主和这位恩人的救命之恩!”
蓝珠连忙扶起她,指着李陵,说:“你不要害怕,没事了!这位是我们匈奴的王爷右校王,是他救了你。”
丹青玛连忙又要跪下谢恩,李陵伸出右手制止住,说:“你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