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珠和李陵的婚礼,庄严而隆重、喜庆地进行着。
婚礼在卫律的主持下,按照汉族习俗进行得非常顺利。在匈奴,人们很少见过真正的汉习婚礼,大家都觉得很新鲜,汉族婚礼的烦琐和细腻让粗疏的匈奴人大开眼界。就连於靬王王妃和丹珠雅公主,以及太子妃绿月都一直在兴致盎然地从头参加到尾。绿月虽然从小也听母亲提起过汉朝贵族对生活细节的讲究,以及婚丧嫁娶的铺张豪华,礼节的细碎和繁多,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今天见识过后,她们不得不佩服汉朝确实是文化礼仪浓厚的泱泱大国。
在大家按照辈分等级入席用餐时,狐鹿姑由于实在不懂汉族婚礼的礼仪讲究,所以在帮助卫律招呼长辈王爷入席后,就和绿月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绿月对身边的狐鹿姑说:“这汉人就是讲究,你看看蓝珠的衣服,真够漂亮的。”
“那是当然,这是上百个从汉地来的工匠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赶制的,光是上面的刺绣就用了二十来天的时间才完成。”
“汉地的丝绸真是好看,亮闪闪的,红色也是那么喜庆,你看,蓝珠在红色礼服的映衬下,越发漂亮了。”
绿月真诚地赞美着蓝珠,蓝珠和李陵在卫律的导引下正在叩拜天地。
“我听母亲说,汉朝的王公贵胄生活讲究,饮食和衣着非常精致细腻,而且等级分明,不能越制,他们住的房屋金碧辉煌,豪华得让人不敢相信。”绿月看着蓝珠,羡慕地说。
“绿月,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汉人在享受这些华衣美食,定制这些礼仪制度的时候,也给自己套上了更多的枷锁。” 狐鹿姑侧了一下头,对绿月说。
狐鹿姑见绿月疑惑地看着他,就接着说:“你看,草原上的狼为什么那么凶狠,叱咤草原,所向披靡,那是因为它们的灵魂和肉体都是自由的,它们生命的天性,也就是狼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你的意思是汉人由于有了太多的讲究和礼仪,就如同被剔除了狼性的狼一样,没有了战斗力?”绿月试探着说。
“不错,我们匈奴人虽然被汉人贬斥为蛮子,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匈奴人的蛮其实就是不可抵挡的狼性和战斗力,一个人种如果没有了这些就完了。而汉人正是缺失了这一点。” 狐鹿姑自得地说。
“那,你还让我们的东歌留在月氏我母亲的身边,不是让她……”绿月急了。
“绿月,东歌是女孩子,又不带兵打仗,多接触汉地的文化习俗,让高雅的东西熏陶熏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我要让她将来成为最美丽最有学识的公主。”
“你这想法真矛盾,真想不明白。”绿月嘟囔着。
“别瞎想了,快看,蓝珠和右校王在按照汉习拜见双亲了。”
蓝珠和李陵在单于和阏氏面前跪下,庄重地行完跪拜大礼,站起身,准备接受父母的礼物。由于李陵在匈奴没有双亲,他们的礼物就都由单于和阏氏赠送。
阏氏给蓝珠的礼物是一对很有汉族特色的如意:一只是翠玉弯柄镶嵌金边和纯金图案的金童献桃如意,一只也是翠玉弯柄镶嵌金边和纯金图案,只不过图案是翠玉雕琢的玉女送花;一幅珍贵的羚羊角磨制而成的全套发梳饰品,包括半月形的顶梳,圆形的髻梳,飞鸟展翅形状的鬓梳,还有由二十四根金线穿缀着的可以在发梢上垂掉的大小不一的骨质发饰,金线可以在发辫上缠绕。每个发梳上都镶嵌着宝石,造型独特,充分显示着匈奴手工业者的精湛技艺和主人身份的高贵。飞鸟鬓梳的眼睛就是一颗鲜红的珊瑚石,尾巴上依扇形放射状镶嵌着绿松石,活脱脱一只褐腹绿尾的翠鸟。最显眼的是一把重大节日在头顶插戴的苍鹰发梳,鹰爪和鹰勾都是包金边的,鹰周身的纹理和羽毛的层次全部是用金线镶嵌勾勒出的,鹰爪下按着一只用纯白上等玉制成的兔子,通身雪白的兔子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做装饰的,好像惊恐地大睁着。在匈奴,鹰饰如同汉朝的凤凰一样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能够佩带的,只有单于的阏氏和长公主才有资格佩带,蓝珠虽然不是长公主,但她的位份和名号比长公主还尊贵,这套礼物更加确定了她在匈奴女子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看到礼物,卫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和不快,同是公主,他的妻子虽然也有很多首饰和其他的赏赐之物,但没有得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他马上调整自己,继续主持婚礼,他知道这场合不能出任何差错。
单于以长辈的身份送给李陵一副铠甲,是用纯银打造的,通身闪着高贵而柔和的银白色光芒,李陵原来的盔甲在浚稽山大战时已经被污损得不成样子了,蓝珠早就叫嚷着要为他重新打造一副,今天见单于送给李陵这么贵重的盔甲,高兴极了,连忙说:“多谢父汗!”
温婉庄重的阏氏也被逗笑了,她轻声说:“蓝珠,这是送给右校王的,你谢什么!刚才送你礼物也没这么高兴!”
蓝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李陵说:“多谢单于的厚赐!”
单于看了一眼卫律,卫律对李陵说:“右校王,按照汉族习俗,你该怎么称呼单于呢?”
李陵一愣,重新施礼说:“多谢父汗厚赐!”
单于的脸上一下子乐开了花,他是真的喜欢李陵这个年轻人,而并不仅仅因为蓝珠的原因。作为至高无上的单于,他有很多儿女,他是所有匈奴人心目中的神,但他真的希望听到这个年轻人叫他一声父汗,他也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李陵的身上有一种深深吸引打动他的地方,刚才,他竟然是那么怕李陵拒绝叫自己父汗。单于开怀大笑,对李陵说:“不用谢,按照汉族习俗,送礼成双,看看本汗为你准备的另一份礼物。”他对身后的奴仆说,“把礼物呈上来!”
奴仆应诺着递过一个精致的匣子,单于接过,对李陵说:“打开看看。”
李陵疑惑地打开匣子,一支纯金打造的令牌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李陵拿起令牌,沉甸甸的,正面刻着匈奴文字,李陵认不得,反面是汉字,刻着“如汗亲临”四个字,李陵思忖着,那正面的匈奴文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了,单于说:“右校王,有了这个令牌,匈奴的任何地方和角落你都可以自由出入,匈奴,对你没有任何禁地!”
卫律的眼睛里闪烁着嫉妒,他不明白这单于为什么就对李陵信任到这个程度!难道单于就不怕李陵持着令牌跑了?说实在的,他倒是真的希望李陵从匈奴逃跑成功,去了自己的心腹大患。他根据自己的直觉判断,这李陵绝对是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匈奴的,也好,由于单于的信任,李陵如果能够回汉,那就是最理想的结果了。这样想着,卫律的心情又轻松了一点。
蓝珠也十分吃惊,她轻轻叫了一声:“父汗!”
单于明白蓝珠的担忧,这孩子就是太单纯,她根本无法理解父汗的一片苦心,他看了一眼蓝珠,没有说话,只是对李陵说:“右校王,你对这礼物满意吗?”
其实李陵心里受到的冲击和震撼比任何人都强烈。他的心里也闪过和卫律一样的疑问:难道单于就不怕我持着令牌跑了?这种令牌能够得到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这是最高的赏赐和荣誉,也是顶极的信任和器重。可如果持着令牌跑了,他李陵就能够算是个君子吗?就连许多匈奴贵胄也十分嫉妒李陵获得了这一特殊赏赐。李陵听单于问他,他内心复杂地跪下去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李陵恐怕承受不起,还是请单于收回吧!”
蓝珠不理解李陵的心思,她惟恐李陵会弃她归汉,连忙附和着说:“是啊,父汗,您就收回吧,以免其他人认为您偏心!”
“你们都是为父汗着想,这让本汗很高兴。”单于说,“本汗赏赐出去的礼物,哪里有收回的道理?还不快谢恩!”
“你们就不要于心不安了,以后多为匈奴尽忠,多孝顺你们的父汗就是了!”阏氏对李陵和蓝珠说着,示意奴仆替他们保管礼物。
李陵和蓝珠叩头谢恩。
按照汉族习俗,拜完天地之后新娘子应该在洞房等候新郎,新郎要逐席敬酒在晚上客人散去后再进洞房。可蓝珠不情愿一个人在洞房枯坐,执意要和李陵一起为客人敬酒,单于本就对汉族习俗不大了解,按汉习只不过是为了让蓝珠高兴,既然蓝珠要和李陵一起敬酒,他也就应允了。蓝珠一脸幸福地跟在李陵身旁,和司酒一起敬酒。
卫律累了几天,单于看大典已经完毕,就让他入席。
卫律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李陵婚礼的盛况和奢华,以及那该死的免死金牌和“如汗亲临”的令牌,而且他李陵才来匈奴多长时间,单于竟然命他为辅政大臣,卫律觉得郁闷极了,所以来者不拒,他喝醉了。
单于也醉了,他看着一身盛装的蓝珠,另一个美丽可人的形象不断跳进他的脑海,再看看把蓝珠魂都勾去了的李陵,想想他刚才面对“如汗亲临”令牌时的惊讶和振动,单于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认为自己基本上已经稳住了李陵这匹烈马,就看以后怎么驾驭了。他贵为单于,拥有整个大草原的一切,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在话下,其实只要这李陵别弃蓝珠而逃,能够让蓝珠感觉幸福,他是什么都愿意给他的。他看着敬酒的蓝珠和李陵,一碗接一碗的喝着。单于醉了。
还有一个人也醉了,他是李陵。
李陵虽然在敬酒,但各种影像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着。一会是蓝珠幸福灿烂的笑脸,一会是婉心温柔可人的样子;一会是蓝珠热烈关切的眼神,一会是婉心那悲愁哀怨的神情。他摇摇头,喝下去一碗酒,刚挥去蓝珠和婉心的影子,爷爷的醇醇教诲以及自己曾经的铮铮誓言又在耳边响起,交替出现的还有那该死的“如汗亲临”令牌以及单于任自己为辅政大臣的一系列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了,他给别人敬酒,别人也给他敬,他看看狂欢的人们,一碗接一碗地喝,随着入肠的酒越来越多,他的身体里面好像火烧一样,但他的心反而越加寂寞和凄凉。很快,他就醉得不成样子了。
李陵的东倒西歪给婚礼上的其他人增添了更多的喜庆,他们都认为新郎高兴得醉了。是啊,高兴就得喝酒,喝酒就得尽兴,醉了就是最好的尽兴。
蓝珠扶着李陵回到婚帐,满帐的红色刺激得李陵越发狂燥不安。他抱着蓝珠一个劲地喊“婉心”,蓝珠为他倒了奶茶,说:“王爷,我不是婉心姐姐,我是蓝珠!”
李陵睁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说:“王爷?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王爷,我是蓝珠!”李陵的眼神让蓝珠有点害怕。
“王爷!你叫我王爷?”李陵的眼睛大睁着问蓝珠。
“是啊,王爷,怎么啦?”
李陵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喊着:“我李陵是匈奴的王爷?嗯?哈哈哈哈!”
蓝珠从来没有见李陵这样失态过,她看见的一直是一个儒雅而冷静的男人,她害怕极了。
在李陵模糊的意识中,突然想起东方朔的术士朋友说的话以及在酒泉郡花城湖驻地时和霍光、上官桀还有婉心的对话:
长安城外:
“小可刚才在你们走路时就观察了很久,依小可看这几位的面相确实是贵不可言啊!” 东方朔的术士朋友拈着山羊胡须说。
“怎么个说道?” 东方朔感兴趣地问。
“他们文可为萧何,武可成韩信。”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三人相视笑了。就连婉心也用手帕握着嘴,看着他们偷偷地笑。
他见他们都不以为然,就看着东方朔,沉静地说:“他们之中有人可能称王封侯,也不是幻想。”
他这话一出,不仅李陵他们哈哈笑了,就连东方朔也抚着美髯笑了。
花城湖上:
婉心说:“霍大哥,难道你真想做萧何或者韩信?”
“胸无大志非男儿,霍光兄有此宏愿,难得!” 李陵说。
上官桀也戏谑地说:“时世造英雄,如今是太平盛世,是守成之时,要想做萧何、韩信,恐怕不易啊!”
“你们说什么呢?” 霍光翻了他们一眼,略微停顿说,“那东方朔和家父交情深厚,你知道他在那以后对家父说什么吗?”
看大家用急切的眼光看着他,他慢腾腾地说:“东方朔说那术士说我们其中有一人的相最尊贵。他说,相不仅仅是面相,还有形、神、姿、态……”
“这最尊贵的人就是你吧!” 上官桀打趣他。
“是我就好了,人家说是少卿兄!”
李陵和婉心“扑哧”笑了,上官桀说:“那看样子少卿兄是可以称王的呢!”
“大哥,你不要咒他,他是你的妹夫!你要让他被天下人‘共诛之’吗?” 婉心嗔怪地说。
这么说,我李陵确实是被那东方朔的朋友那个老东西言中了,确实是封王了,只不过不是汉天子所封,而是成了我李陵曾经立志要扫平的匈奴的王爷,真是命运的捉弄啊!李陵觉得酒精在体内燃烧,他痛苦地撕扯着衣服,嘴里狂乱地重复着:“王爷,王爷……”
蓝珠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王爷,你不舒服吗?”
李陵见蓝珠那么楚楚可怜,他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说:“蓝珠,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是可怜我吗?我只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是一个背叛了君主的逆臣,是一个丧国失家的可怜虫,是一个……”
“不,王爷,你是英雄,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是蓝珠心中的神,我爱恋你,仰慕你,得到你的爱是我终身的向往和追求!”蓝珠捂住李陵的嘴,也哭了。
李陵拨开蓝珠的手,喊着:“你离开我,离开我,我能给你什么呢?你离开我……”
“不,王爷!”蓝珠哭喊着,紧紧抱着李陵,两个人相拥而哭,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脸上是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