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早晨,与繁华的汉朝都城长安迥然不同。太阳很红很大,好像大车的车轮挂在东地平线上,似乎很久了也没有挪动过地方,它的光焰不像汉地早晨的太阳那么刺眼。风轻轻的,虽然还有点凉意,但似乎经过昨晚的折腾,它的脾性变得温和了,不再那么暴烈,只是轻微地掠过大地,有点调皮地逗弄一下青草万物,惹得它们弯着腰肢笑得摇摆着身体。早起的牧人在放牧,大片大片的羊群散落在草地上,就像一朵朵洁白的云朵飘落在了深绿色的毡毯上,漂浮着,移动着;远处的马群一匹匹都那么壮硕强健,披散着长长的鬃毛,用嘴唇轻柔地摩挲着草尖,朝露润湿了它们的嘴唇,它们不时向远处眺望,眼睛里有着让人心颤的恬然,也有着智者才有的彻悟和超然。
这片草地的北边是一片开阔的慢坡,单于的大帐就设在慢坡的最高处,面南背北,俯瞰着向东南和西南延伸铺展开去的其他帐篷。离单于大帐最近的左右四个帐篷分别是左贤王、右贤王和左右大都尉的大帐,再向前依次是按主人等级高低排列的帐篷。在单于大帐的西北侧有一块牧人已经迁徙让草地休养的牧场,作为集结队伍的校场,中央有一堆沙丘,暂时作点将台。这是单于与李陵之军作战,生擒李陵后为了劝降李陵而临时设置的王廷。
蓝珠从她的小帐篷里一哈腰钻了出来,接过哈蛮手中的马缰绳,左脚一踩马镫,已经稳稳地跨上了马背。她欢愉地轻啸了一声,白马就稳当地跑起来了。
太阳在蓝珠出帐篷的一瞬,似乎完全从懵懂中被惊醒,颤抖了一下,顿时光芒四射,大地一下变得热烈而有神采。蓝珠沐浴着朝阳,一身金光向单于的帐篷驰去,微风轻轻扯动着她的衣襟,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希望。一只苍鹰从她的头顶飞过,她冲它尖锐地打了一声呼啸,她觉得自己也要飞起来了。
单于的大帐已经在眼前了。蓝珠翻身下马,站在门口的卫兵连忙躬身接过马鞭和缰绳,蓝珠一掀帘子,闪身进去,对单于双手抚胸,哈腰说:“蓝珠见过父汗!”
“珠儿免礼!看你的气色,昨夜的战况肯定不错!”单于呵呵笑着对蓝珠说。
其实他早已经知晓具体情况,他最心爱的女儿第一次带兵攻城,他怎么可能置之不问,而且摧毁殄北城是进攻酒泉郡和张掖郡的重要一环。
“有父汗的英明决策和护佑,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蓝珠还有一件喜事要禀报父汗。”
单于发现蓝珠的眼睛里有着这数十天没有过的愉悦,而且目光闪动流光溢彩,犹如水波在太阳光下欢快地跳动着。更让他吃惊的是蓝珠显得有点羞涩,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在自己面前撒娇耍赖的小姑娘了。他笑着说:“还有好消息?那快快告诉父汗。”
蓝珠趋步来到单于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挺直身子,一脸娇羞和强按住的兴奋,不看单于,只是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单于明白了蓝珠突然变化的原因,他为爱女而高兴。只不过看她那从来没有过的娇羞,他心里有一点点的失落,仿佛从此失去了这个宝贝女儿。他拉蓝珠坐在自己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关切地问:“这是真的?”
蓝珠瞟了一眼单于,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说话,只是轻声应了一声:“嗯!”
“父汗知道了!你放心,一定好事快办!”单于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绝色女子的影子——蓝珠的生母天仪阏氏,他一时有点失神。
蓝珠不好意思地轻声叫了一声:“父汗!”
单于看蓝珠不好意思,开心地笑了。他一定要让蓝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对他最不能忘怀的女子最好的缅怀。
其他人陆续进帐,蓝珠起身,站在单于的身边。
单于看左右贤王,左右大都尉、丁零王卫律、右校王李陵以及其他六位王爷都到齐了,他缓缓地开了口:“今天,大早晨召集大家来,是有一事相告,昨日傍晚拓拔公主蓝珠请令前去剿灭殄北城,为我匈奴进攻酒泉郡和张掖郡扫平障碍。”
单于说完后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有意停顿了一下。这件事情除了李陵和卫律,其他匈奴王爷并不知情,乍听单于此话,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目光,有人发出低低的耳语声。这正是单于想要的效果。单于双手平伸,略微向下轻按数下,帐内顿时安静下来,他说:“本汗准许了公主请求,她夜袭殄北城,子时返回王廷,具体战况就由这次的统兵先锋默门图向各位进行汇报。”然后向帐外大喊一声,“传默门图进帐!”
默门图应声跨进大帐,单膝跪地行礼:“默门图拜见大单于和诸位王爷!”
“赐座!”单于对躬身侍立的奴才吩咐,又转向默门图说,“默门图星夜劳顿,坐下给诸位王爷禀报殄北城战况。”
默门图说:“谢单于赐座!”然后坐在在下首已经放好的坐垫上,“公主的确是大单于的骄傲!她年纪虽小,但胸有成竹,指挥若定,料事如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闪电般地攻占了殄北城,我匈奴军未损折一兵一马,只有十数人受伤,真是罕见的胜利啊!”
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听完后高兴得哈哈大笑,他捋了捋满脸的大胡须,粗声大嗓地说:“这蓝珠从小就与其他的公主不同,如今小小年纪竟然敢要求带兵攻城,而且是在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就攻克了汉朝离我匈奴最近的要塞殄北城,我真为她而高兴啊!蓝珠,快告诉叔叔,你是怎么取得这么辉煌的战果的?”
“这都有赖于父汗平时对蓝珠的教导和在蓝珠临行前的面授机宜,还有默门图的调度有方,当然还有黎旭对汉军情况的熟悉,这使得我匈奴军没有损失兵马就进入了殄北城。此战他功不可没,请父汗和诸位王爷商议对他进行封赏!”蓝珠看了一眼李陵,本来想极力渲染此战的她,怕李陵反感就很低调地谦逊了这几句,况且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殄北城之战上了,她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她最焦心的事情。
“传令让黎旭进来领赏!这黎旭果然是上天赐给我匈奴的宝物,这次进攻殄北城有功,封他为千户长。”单于情绪很好。
黎旭早已进帐,听见此话,连忙双膝跪倒,叩头说:“多谢大单于恩赏!”
“不知你最近的训练情况如何?如果你替我匈奴训练军卒有成,就可封王,和丁零王、右校王一样永享荣华富贵!”单于许诺着,并看了一眼李陵和卫律。
卫律慢条斯理地喝着奶茶,见单于看自己,就放下茶碗,对单于轻点了点头,清了一声嗓子,对黎旭说:“单于对你如此器重,你要殚精竭虑报效匈奴,勿负大单于厚恩,将来列土封王都不在话下,荣华富贵全靠自己打拼,明白吗?”
“黎旭明白,多谢丁零王教诲!”黎旭对卫律叩头说。
单于听见卫律的话,“嗯”了一声,满意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奶茶,见李陵端正地坐着,俊美的脸上冷漠而沉静,棱角分明的嘴唇紧闭着,没有一点要开口的迹象,单于的心里有点无可奈何,但他知道对李陵这样的人,事不关己是绝对不会主动开口的,要他赶热窝似的巴结人那是不可能的,对他要有耐心,不可操之过急。单于自慰地想:他毕竟已经给了蓝珠承诺,这就是最大的转变。单于见蓝珠用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他明白鬼精灵的蓝珠是生怕自己对李陵不满,这丫头,魂都被李陵勾走了,看看站在身边的蓝珠,他的心里又欢欣起来。单于对默门图和黎旭说:“下去领赏吧!按公主拟定的办法和方案对军士进行犒赏!”
“是!”他们答应着弯腰退出了帐外。
单于看他们都出去了,环视了一遍在座的王爷,说:“殄北城是我匈奴进入汉地的最大障碍,也是汉军进攻我匈奴的后方补给供养基地,现在已被蓝珠带兵摧毁,各位议议应该怎样进行封赏?”
於靬王开了口:“是啊,蓝珠的确应该受到高级封赏,不过蓝珠已经是封号最尊贵的公主,再怎么奖赏呢?”
他的话音一落,其他诸王都说“是呀!”、“是呀!”
於靬王看众人议不出什么,就对单于说:“还是请单于您定夺吧!”
单于点点头说:“好!既然蓝珠的公主封号已经至高,那就着蓝珠领双份俸禄,牛羊土地和所瞎属的牧户以及年节的赏赐都在现在的标准上增加一倍。大家看如何?”
“蓝珠这次的功劳受这样的赏赐是理所应当的。”两位大都尉说。
卫律早已探知殄北城的情况,他的眼珠在耷拉的眼皮里转了几转,对单于说:“这确实是莫大的胜利,不过殄北城的百姓商人也有将近千人,俘获来后不知单于怎样安排处置?”
李陵猛地睁大眼睛望了一下卫律,很快就收回目光,安静地坐着一言未发。
单于也很吃惊,问蓝珠:“怎么,没有清剿,全部都带回来了?”
蓝珠明白卫律对李陵的妒恨,她看了一眼卫律,对单于说:“父汗,蓝珠攻破殄北城后,杀死了所有有抵抗力的士卒和成年强壮男子,但是对手无寸铁的妇孺没有进行屠杀,全部自作主张放行了。”
“哦!”单于沉吟着。
“放了?”其他王爷也很吃惊,这太不合匈奴人攻破城池之后的惯例了。
“单于,蓝珠公主真是女中英杰,做事总是有出人意料之处啊!”卫律见其他王爷反应强烈,而单于无语,连忙这样说。
单于没有理睬卫律和几位王爷,他疑惑地问:“珠儿,你这样做是为何?”
“父汗,蓝珠这样做全是为我匈奴和父汗着想!”蓝珠一点都不慌乱。
“哦?”
“汉地讹传我匈奴人茹毛饮血,生性残忍,攻破城池后清城就是他们诋毁我匈奴的最有力证据,所以汉地之人闻我匈奴军至皆逃避不及,即使无法脱身也拼死不肯归顺。我放这些妇孺回去就是为了向天下证明,我匈奴大单于的一切军事攻击全是承天命而动,妇孺无辜,坚决不杀,就如同春季围猎,不伤母兽和幼畜,是我匈奴人的善良天性使然。以后我匈奴占领汉地城郡之后,就不会受到百姓过去那么强烈的抵抗。”
“嗯。”单于点点头,脸色缓和了许多。
“而且,据蓝珠所知,汉朝的皇帝为了表示对父母的孝心,在他们的生辰之日往往会大赦天下,为父母祈福。父汗你的生日马上就到了,蓝珠没有什么礼物可以代表自己对父汗的无限崇敬和深爱,我想放了这些妇孺,以自己的善心感动神灵,让神灵愉悦,给父汗赐福,也算是蓝珠对父汗的一片孝心。所以没有禀报父汗,请父汗责罚!”蓝珠侃侃而谈。
单于听完蓝珠的话,心里既感动又高兴,也完全轻松了,说:“蓝珠深谋远虑,责罚什么?我的蓝珠长大了,知道心疼她的老父汗了!”
“蓝珠心善啊!”於靬王也感慨地说,“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父汗,带回的俘虏,蓝珠已经和右校王商量好要先挑选一部分献给您作为寿礼的。”蓝珠担心卫律再与李陵为难,索性直接说了。
“哦?右校王也去了殄北城?”单于有点意外。
“丁零王为蓝珠公主去殄北城而担忧,就告诉了我,我不放心公主,就赶去了,没有想到公主初次出征就获此大捷。”李陵微笑着说。
卫律也笑着说:“右校王对公主真是关怀备至,我说公主出兵殄北城的话刚出口,他就急得好像离弦之箭一样往殄北城奔去了。”
大家全笑了。
单于心里高兴极了,乐呵呵地说道:“今年秋天是我匈奴的喜季福季!依丁零王之计,我匈奴大肆北撤,既拉长了汉军的补给线,又使汉军在漠北瞎马似的乱闯几千里,连我匈奴军的影子都见不到,汉军的财力物力耗尽,不战而败。现在,小飞将军李陵像神鸟白天鹅一样在我匈奴择地而栖,是第一大喜;蓝珠扫平殄北城又是一喜;不过本汗还想喜上加喜。”又转向李陵,“右校王你在我匈奴孑然一身,终究不是有志男儿的长远之计。不知你可否愿意让本汗为你指配一桩婚姻,成就天作之合,为我匈奴的金秋再添一喜呢?”
李陵从进帐就看见蓝珠羞答答地站在单于身边,此时听单于问话,就明白蓝珠肯定已经将他那含糊的承诺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单于,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单于略一低头说:“李陵一介败降之将,个人的微末小事,承大单于多次垂询关爱,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亡妻刚刚入土,就乍然迎娶新人,实在是于心不安!”
“你的家室已遭不幸,团圆既然无望,大丈夫理当成家安业,也是对亡人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况且,不娶妻生子在汉家那是最大的不孝啊!右校王还是顺天命而行的好。”卫律附和着说。
单于怕李陵再次拒婚,便说:“你对亡人的情意足可感天,再一意孤行无异于自戕,反倒会使在天堂之人不安的!”
“是啊,单于赐婚是最大的恩宠。沉湎于往事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右校王就不要再为过去之事牵肠挂肚了!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在向你笑呢!可别辜负了好景致哦!”於靬王看着蓝珠对李陵调笑着。
李陵看见蓝珠急切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心里一动,说道:“既然大单于和诸王如此关爱,在多次询问后今天又再次提起,并谆谆开导,如果李陵再拂单于的美意,就实在是太不明事理了。李陵既然已经许身匈奴,就一切听凭单于安排!”
蓝珠徐徐地轻轻地为其他人不易觉察地吐出一口长气,垂着眼帘,很温良地站着。单于听后高兴地看了一眼蓝珠,继续说:“好,这才是正理!好男儿志在四方嘛!”说完后,握着蓝珠的手,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对李陵说,“右校王,本汗把美丽的蓝珠公主指配于你为妻,不辱没你吧?”
李陵连忙从坐垫上立起,双膝跪蹲,说:“大单于言重了!蓝珠公主身份高贵,地位尊崇,李陵只是一个以不才之身在匈奴苟且偷生的人罢了,怎么敢让尊贵的蓝珠公主许身于李陵的微贱之躯呢?”
“右校王不必过分谦逊!右校王是千里神马,本汗的蓝珠是这草原上最美丽迷人的汗血小雌马,你们相配那是天作之合啊!”
“多谢大单于厚爱,只是惟恐李陵不才,辱没玷污了美丽高贵的公主!”李陵低头说。
单于看见蓝珠抿着嘴,含羞地低着头,一双多情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瞟着李陵,就笑问蓝珠:“珠儿,你对父汗的赐婚可否满意?与右校王为妻是否会辱没玷污我的蓝珠?”
“父汗!”蓝珠害羞地叫了一声,一扭身跑出了大帐。
单于和诸位王爷全都哈哈大笑,单于对李陵说:“右校王你看,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蓝珠知道害羞了,她长大了!”又转向众人说,“等回到伊吾河王廷,就择日为右校王和蓝珠成亲,诸位看如何?”
“单于考虑的已经很周详了,回王廷后按规矩和礼制办就是了!”卫律说。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蓝珠在帐外站住,用手摸了摸自己有点发烫的脸颊,双手在胸前相握,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平伸双臂,仰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向着自己的帐篷一溜小跑而去。她那粉红色的裙裾在微风中欢快地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