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漫长漫长的时光之后,时间在引力微观层次失去具现的意义,混沌的时代编年、万花筒的星辰轨迹,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古典而妖冶时代。工业与科技都已经不可信赖,文明上升到天上——
有如梦幻泡影。
在此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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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潮湿,里面是千疮百孔的陈旧与古老,古老得令他感到安宁。
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一个幽暗而深沉的地窖之中独自地行走,手执着火把,看着无数尸骸白骨的地底,梦中的一切是如此的光怪陆离。
白银的蔷薇花、苍青的青铜十字,各种不明的带着古老的时代气息和宗教意味的东西一点点地从梦影中浮现,而贯穿在梦影所有的始终的唯有一座赤红色的通天高塔,塔顶星辰亿万。
这是什么?高塔象征了什么吗,还有那些地底的尸骸又是什么人的?还是仅仅只是个偶然的梦靥?
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昏昏沉沉的无意识漂浮,直到模糊地听到一段对话——
不,应该是自言自语吧。
“哥哥,醒来啊——”
“你一定要醒来啊,简、简很想你——”
“简认错了,行么?简。不是故意的,简只是希望哥哥可以平安地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帝国公民的身份,不管怎么样,终究会让您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可是——”
“那些人真是该死,居然下这样的黑手!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绝对、绝对要付出代价!”
恍惚之间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际,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的清冷陌生,可是又是那么深刻到直接刺穿血肉、灌注骨髓的悲切。他第一反应本该是一种出于一位年轻的心的怜惜才对吧——
他恍惚间听到泪滴坠落大地,苍穹与新月一同倾覆。
他的心很空虚。很痛苦。
可是,并不是这样子。
他不该在这里!
那么,是要回应这个声音么?
——不过……这个声音……是帝国通用语……啊……还是在游戏里面么,嗯,不管他继续让我沉眠一会儿。
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悄然地对自己下达了指令。
【睁开眼睛】
于是。
这命令便首先贯穿几个要素,勾连意志,呼应路径,在千万分之一秒之内,游走遍及无数道“门”直到某个关键的点被连通。这命令就有了意义与价值。
他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灯光从窗**入,无数的光线似乎具备了奇异的形体,刺痛了他久未见光的视网膜,他的视觉还在光线的扰动之下无法首先获取信息,触觉已经从右手传过来一份冰凉而细腻的感受——十指交错,彼此相扣,而后紧紧相握一起。
这种手感——绝对可以……玩儿一年吧……
诶?
——不,不对!细腻的肌体之间肌腱的联结程度绝对不正常,毛孔舒张的频率规则而富有意志,表面光滑的上皮细胞是基因大本钟的【基因优化】、猫眼的【生命节律调频】?
那是一个女孩。
理所当然可以判断。
那么是谁?
“简——”
他的脱口而出的音节是如此的古怪,但是更加具有优先级的讯息抢先地在他的思维之中被释放出来。
他的妹妹,简·阿里格耶里,帝国第七综合学院的骑士科的高材生。
十五岁的娇小的个子却无法遮掩她的美丽,脱去了外面所包裹的那件黑袍的女孩简微微抬头,拉开发带后散落的栗色发丝稍稍遮住她的侧脸,凝脂似的肌肤看不到一点瑕疵或者毛孔,甚至有些剔透,小巧的琼鼻搭配上同样小巧的脸型,给人以少女最惊艳的俏丽精致。
——等一等、等一……等。
巨大的信息就像是无数的“或”与“非”的逻辑代码扭曲现实、具象认知、颠倒心神,现实的一切被无形与有形的伟力一一地拆分、剥离,大量的线条抽象地浮动在物理空间与精神认知之间。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对,应该是说——我,是谁?
释罗亚,或者,另外的东陆名字,洛释一。
——不,不对……
他倏然间停止住了自己紊乱纷杂的思维。
对面的她也倏然地止住了泪水。
两个人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黑色的瞳孔对上紫罗兰色的瞳孔。
很默契地各自收回。
栗色秀发的少女是侧伏在床边的,与其说是对兄长的不知所措的哀伤呼唤,更加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并未寄存“他可以苏醒过来”侥幸念头的纯粹的倾吐发泄。
因为她是简·阿里格耶里,骄傲得身上每一抹色彩都充满叛逆物语与傲慢气质。
她有着精致的五官,一身牛仔长裤加简洁的黑色上衣,金色的领花、领结一丝不苟,明明生着一张白瓷娃娃似的精致容颜,却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凛然气场。
——她是我的妹妹,这个与自己的关系绝对说不上良好的妹妹,居然会为了我哭了?
女孩那富有色彩与情感具象、令人不由就想到冰雪与白的声音倏然地就响了起来:“我没有为了你流一滴眼泪。不要乱想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上少年比往日更加沉重的目光之时,她顿了一下,又换用又轻又淡的声音说道:“释,感觉怎么样了?”
此时一抹残余的泪珠正从小巧的琼鼻上滑落到她精致白皙的小脸上面。
少年只是无言地一笑。
似乎牵扯到伤口,更重要的是肋骨之间的断裂的地方,那里的东西“空”了,他的目光一瞬间有些灰色的东西沉淀到眼瞳的深处。寄居心脏的小源破碎毁灭掉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骑士以自身为基石构架小源,以此撬动大源以及根源,小源破碎便是他的骑士路从此尽了。
可是他还是笑了。
她的眉头一皱,“你笑什么?而且笑得这么恶劣。”
“简很可爱呢。”
“……”
简贝齿轻咬下唇,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凝视着自己的名义上的兄长释罗亚许久,然后不发一言的转身起来把狭小的房间西侧的棕红色旧窗帘拉开,好让此时夜晚的月光与灯火完全照射进来。“释要学会照顾自己,我可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你死亡的意外保险金送到我的手上……我阿里格耶里,只是骑士,并不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帝国中央银行的数字来证明什么……你要活着。”
傲娇,不,更本质与内核的,是一种近于清冷与无机质之间的复杂的东西。
她的话语从来都很认真。
他听出她坚定不移、必不动摇的声音。
他敏感地捕捉到少女的眼瞳下面微表情之中包含的不经意之间流露的破绽,尽管只是错觉都算不上的一闪而逝。头好疼啊——
真是复杂的家庭。
“简……”
他干涩的喉咙发出有些令自己惊异的音节。
但是随之,就是自然而然的抬手按在那只栗色的马尾上面,面部也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好久不见。”
似乎饱含深意。
“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话了么?那么,你不应该先想一下自己的事情未曾好好解决给我这个妹妹带来多少苦恼么……还是说,我的兄长还是坐着那样幼稚的梦,活在那个过去的光景里面,自始至终不曾醒来么。”
“简……”
少女微微屈身行礼。一丝不苟,不像是兄妹血缘,反倒像是一种相识陌路的两个人。她吐字清晰而又快速,言语平平淡淡,却无处不是透骨的凌厉。“兄长,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话,我可以拜托导师给予你拥有再一次选择的离开的机会。我们是旧瓦格纳的影子,不应当天真,亦不应当心怀侥幸。”
他否决道:“并不需要哦。”
简一挑眉毛,柳叶弯弯的细眉之间似乎蹙到一起,道:“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欢迎回家,简。”他的回应带着古怪的幽默,生硬地岔开话题。
女孩微微垂首,目光却更冷。
“说着这种漂亮话的事情与你可怜的身躯创伤相比,还是优先地把你有限的精力投到后者身上吧。”
“不,两者在我的思维权重之中,显然前者更高。”
还不待她的话语落下,少年的黑色眼瞳已经与少女的异色眼瞳目光对碰一处。
简的头颅低得更加低垂了,本就是侧趴在床沿的姿势,几簇栗色的鬈发刮过他的皮肤,轻微的摩挲声传到体表,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曼妙美感。
于是,少年静静地流露出笑容,如同这旧瓦格纳区的破落巷道的流沙,安静平和,卑微细小。可是,它的重量不怎么一样,与那荒凉的南境戈壁、苦寒的红荒原,以及任意一处的都不同。
——哦,不,我是……释罗亚了么。
少年抬头望着那蒸汽壁炉上的挂钟,机械的发条发出规则频率的微响,而后是一系列的连动齿轮、摆轮、摆轴、快慢针、游丝,蒸汽壁炉中的特制导流管使得热能汇聚,气阀开合间风轮推动水银发光管,发出柔和的光束。他的头颅重又微微垂下,黑色的散乱的头发覆盖了面颊,端正却有些病态发白的五官上面浮现出一抹不让妹妹看到的异色。
“相信我。”
他倏然地言语郑重地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到我应做到的事,守住我应守住的路。”
这话说得好无道理。尤其是这个人刚刚从鬼门关爬出来。
一个小源破碎的“废骑士”。
可是,面对从不可思议的、不可挽回的重伤之中提前复苏的少年。
奉行理智的女孩只是点头。
无言地,凝视了少年一眼。薄薄的微微带着一点红晕的嘴唇弯弯上扬,与那栗色马尾的摇曳生风的姿态,重合在一起,恢复到了那位名为“紫荆花新冠”的骑士科高材生的少女。
“你真的好像不一样了。我想你需要一点时间休养一下,我去准备一点晚餐。”
说完,身姿纤柔的女孩已经转身离去。
此时挂钟之上显示——
十一时五十五分。
午夜之前五分钟。
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么……真是,简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