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是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
简微笑着注视着,听他说出那诡辩色彩浓郁而癫狂、词锋尖锐而冷硬的音节。
他说:
“——凡所有正义,皆是虚妄。”
“真是狡猾的言辞。”
女孩毫无动容之色,静静地将头颅抬高,那是三年未见之间的时光堆叠在尘埃与泥泞中成就的距离,兄长已经比她高出一个个头了,这虽然很平常,但是兄妹彼此都明白这并不寻常。
他们是最优秀的“产物”,从秘党的基因实验室中诞生的优秀之“人”,继承着突破碳基极限的“法”的容器——他们也许就是世人眼中最优秀与幸运的那一类。
他们的身材、智商、天赋、资质都是精心处理过的,在从胚胎孕育之中,就精准地预订下了未来。
但是……
“人算不如天算……”释罗亚看着妹妹,许多疑问想要问,但是他又有些犹豫,那是一种在柔软的溶洞里面不愿苏醒的怪诞的感觉,无论是游戏的人生还是诡秘的【主神空间】生涯,他不曾体悟到过的东西。
昂?西瓦尔,他的计划终究是在某些节点开始出错,程序纠正或许可以临时维持状况,却无法逆转事态发展,就如这个帝国。
“那家伙也会失败么,自己的‘爱女’居然沦落到向地下的老鼠们寻求庇佑……”
本来应当是释罗亚习惯性的冷嘲的语气,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气却已经冷若钢铁刀剑。
他强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
“哥哥,我们在一起好吗?”简很是欣悦似的,露出清冷的面颊上少见的红晕,她的栗色长发散落在昏暗的屋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精致之美,这种美,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就像是那种致命的兴奋剂一样,直接贯彻人的思维、扰动人的五感,从底层作为基础的基因,到表层作为外在的容貌,少女都是那种绝对绝色的存在。
微微的这一笑,绝对会倾倒众生。
哪怕天上的辰星被她提出,也会有骑士与君主去为博得佳人一笑而手染猩红、演奏糜烂的宫廷礼乐吧。
但是他的目光倏然更加冰冷。
他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尽量柔和,但是在不可回避的地方,他却是毫无妥协之意,他不屑于谎言,更遑论是面对自己的妹妹,他们彼此熟悉又精通思维,那种有关伪装的小伎俩许多时候实在是脆弱而可笑。
“不可能的,简。”他似乎对于这种话很恼火,眉头锁在一起,然后很坚定地说道,“许多的事情我不可能接受——”
“兄长果真是变了呢。”她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然后又慢慢收敛起这份魅惑表情,露出一副凄冷的表情,“兄长似乎不再是那个信奉神圣的骑士了,反倒是更像一个狩魔的骑士了……”
狩魔骑士。
并非是一个特定的职业工会的职业,而是指一类人——常年从事帝国的征讨任务与使命,往来于域外,与幽暗、诡秘、死亡同行的那类人。因为与神魔为敌,与死亡相随,所以他们成为世人眼中的怪物,域外之人、诅咒之子、灾厄行走,这是许多时代、许多地方对他们的称谓。
帝国向来不会轻易接受这类常年驻扎在域外战线的军团或者组织回归帝国四域之土。
与魔鬼搏斗者必定是魔鬼,凝视深渊之时必定被深渊凝视,
“哈,”释罗亚出奇地发觉自己居然无法反驳这种评价,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一个“狩魔人”,而且是最强、最凶、最恶的那种。
——所谓狩魔,必与魔鬼等同本质。
释罗亚再次地打量起少女,她今天穿着素白色的皮袄,纤细柔顺的栗色长发扎成马尾,用赤色的丝带系住,然后随意地披到肩上。显出少女青春的自然与清新。
她才是一个十六岁未满的女孩。
他总是无法太过严苛。
他有些不愿意继续地对着自己妹妹的目光,那里面是紫罗兰色的神秘与幽暗,时光的沉淀不曾令其沾染一丝尘埃。
只是变得冰冷而幽静。
但是他还是特意地地让自己的言语坚决而冷酷,就像许多年来他一直做得的很不错的那样。
“不要把自己置身在危险里面,你还是个女孩子!还有比效忠于那些注定进棺材、靠着些许的帝国叛逆的扶持才在下水道里面存活着的鬼魅之物更加可笑的么!”
“哥哥,”简昂起自己姣好的容颜,微微地展露出在兄长面前很少表现的威严,“罗德特是阿嘉德的武士,登上过圣山面见贤者的人。”
释罗亚又一次皱起眉头,他不喜欢现在这种状况,这句话有很多的解读,他不希望是最糟糕的那种。
尤其是面对有些陌生的妹妹。
少女继续说道:“阿斯塔夫家族,家族徽章是一个带有雷霆之锤的古代战车。”
释罗亚随即就想到了巅峰机甲俱乐部中的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马克思·韦伯说过那是一个阿斯塔夫家族的人。
而能够被允许使用雷霆之锤的图案,那么一定在阿斯塔夫中也是核心的存在。
“这并不意外,北方巨阀六家虽然了不起,但是也不过是那样子,新阿斯加徳、猫眼还有比尔王,可都是更加了不起的踩着他们上位的人物。阿斯塔夫家的核心势力,才能够插手到阿托斯圣山的事务。”说着,他看了一眼一旁虔诚地叩在地上的武士罗德特,“……而且,想必这个过程并不友好。”
罗德特毫无回应。
“哥哥,你还看不到事情的实质吗?”
“什么?”
释罗亚并非没有想过少女现在的“身份”,但是很显然这个有可能的结果,绝非是他希望的结果。
他只能够这样掩饰自己糟糕的猜测。
少女却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她的小脑袋凑到了兄长的身前,像是要记住兄长的味道一样缓缓地呼吸。
“北方的人,镇北大将军府还是那个人坐镇,却有人敢伸手跨过这么远,来到帝都……这个人不是比尔王,不是猫眼权杖,不是苍白雄鹰,居然是区区一个巨阀出身的人……还是兄长不知道坐守北域的那个人是个什么人物?”
释罗亚轻轻叹了口气。
并非是少女说错了什么,而是少女都说对了,四柱将军,镇北大将军府里面的那位在游戏中也确实是早已埋下叛逆之心的人。
但是稚嫩的女孩说着这种大逆一样的话语,他很难过。
“简!”释罗亚轻轻地呼道,有些恼怒地瞪向女孩,“这些事情你不应该参与的……西瓦尔家的疯子和阴谋家已经够多的了!”
——还是这个样子呢,将我当做一个孩子么?可惜,从一开始就错了呢,哥哥。
她抿住嘴唇,然后恶狠狠地踩了兄长一脚。
“所以,兄长……要说服我,这样可不够呢……”
她踮起脚尖,在释罗亚淬不及防之间直接吻在了他的额头。
“差劲的。”她吐息之间是熟悉的香味。
然而紧接着剧烈的痛苦瞬间贯穿了身躯,身躯化为僵硬的实心岩石一般,在这巨大的痛苦与冲击之下直接超越了人体的承受极限,以至于身体的感知化为了一种麻木。
头颅被凿开了一样。并非简单的比喻,而是一刹那间从少女的口腔里真正地一道精神丝线凿穿了少年的额头。
精神无线接驳。
思维表层崩碎。
思维防御层崩碎。
思维病毒式防火墙突破。
他。被自己的妹妹以一个意外而蛮横的方式入侵了思维。简直是,糟糕透了,尤其是意识到女孩那腹黑的微笑。
释罗亚强迫性地以一个更具压迫性的心理暗示向自己发动命令,催眠开启,思维极限分解,无数的思维无规则地爆裂开来,而后从重重阻截中一丝思维强制地接管了千分之一秒的身躯。
转瞬间翕合自己的手指,一个轻微的响指轻轻敲击在虚无的空气之间。
备用思维转移。
主次思维构成重新划分。
思维流转,无数暗示在脱离形体、转译媒介,以太微动的一念之间,仿佛已是在漫长的时光之间彼此追逐了无数时代。
他即将挣脱束缚于思维世界,无法接触身躯实体的困境。
倏然,画面卷起,思维与物理在此切换。
一只小手探了出来。
少女的娇躯柔软地要靠在兄长的怀里。
那只手穿破虚实界限、碾碎时间流速。
只见到——
手生幽暗,有烛火妖冶。
释罗亚一瞬间感到致命的神圣与高贵的诱惑。
他的思维与现实脱节了一个刹那。
他眨了眨眼。
释罗亚眨了眼睛的那一个瞬间,他们的位置已经完全改变,对于世界的认知颠转的动作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又被拉回了少女来袭的思维世界。
不,这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快”可以解释的东西。
那是时间流速的问题。
那只穿透虚实的手并非是简单的阻拦他的思维突围与接驳身躯,更是有着匪夷所思的“快”。
释罗亚在思维里面建立的【物理模具】正在一刹那之间展开,放射金属原子在引力波简化的“井口”中坠落,数据采集整理,归纳总结,精准演算——
而后剥离常识,展示奥妙,
他一瞬间明了了。
——时间并非“绝对”静止。从刚刚到现在,女孩简的发丝向下垂落的距离有了一点点的细微移动、屋檐檐角飞雪顺时针螺旋下降、壁炉中从遥远的南境运来的木屑饼徐徐升起一抹火星。空气里的尘埃也有位置的细微变动,也就是说时间是在自己身上相对变快了,其他的一切仍在移动。
女孩做到的恐怕仍然是如此,她的时间在刚刚一瞬间加速到了更高的层次?
这让他想到了徐元直的参考系置换的法门。
然后释罗亚心中终于掀起骇浪,四阶初见阴阳,五阶明悟齐物,六阶叩问神明。
少女此时所表现的,万物纳于一手之间,虚实快慢从心所欲,见知扭曲,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正是地榜小宗师的界限。
五阶。
洛小释隐蔽在衣衫下面的手,正扣在一只刚刚抽出的匕首上面,那是他设置的固有思维程序,切裂思维与人格,在肉身之中复刻出的【肌肉媒介记忆】以狠辣的手法极速地斩出这一刀。
自下而上,邪意沸腾。
但是另一只冰凉如水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依旧是匪夷所思的“快”。
后发而先至。
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几乎就贴到了面前,女孩细腻白皙的皮肤,毫无雕琢余地,给人一种梦幻感,近乎有着一种玉石的温润与半透明,似乎可以贴近观察到细微的血管犹如纤发。
身后忽然又传来了女孩的轻语,简呼出温和的气息,与她的柔顺漂亮的发丝一同,掠过他的耳际,昏暗诡异的思维对撞似乎也带上了某些温柔的色彩。
“你要干什么,简?”
“哥哥呦,你还是不肯用那个吗?”
少女的语气里面是一种森然的冷漠,“西瓦尔,这个姓氏从来不属于我,不是么?简·阿里格耶里,绝不是简·西瓦尔。我只是一件不错的道具而已,一件容器,用来承载女巫弑杀神明、化身魔鬼的寄宿体……哥哥,你懂吗!”
“——你还不愿意用那份被西瓦尔家的那些疯子植入的思维基盘上的‘奴隶契约’来操控你可爱妹妹的可口身体么?”
天空更加黯淡无光,落雪纷纷又纷纷。
少年在思维之中被缓缓地由漫天的冰霜覆盖冻结。
他在最后一刻却是很认真地说道:
“你知道的,西瓦尔家的阴谋家和疯子太多了,那不好,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