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天上飘着像盐一样的雪籽,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气温可能在零下一、二度的样子。
我在公社上学,公社就是现在的小镇,那时公社只有几个单位,公社革委会(全称为中国共产党某某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公社粮站、公社食品、农村信用供销合作社、学校、邮局。都是实心红砖做的平房,屋顶盖上油毡和红瓦,房屋都挺简陋的,刮风下雨时到处都有漏雨的,人们就把洗脸盆、洗脚盆等容器拿来接雨。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经常病卧在床,基本没有精力给我们做鞋子穿,我们大多的时候都是光着赤脚,天气不是很冷的时候倒也凉快省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可在大雪天还是挺难受的,走在薄冰上有些刺骨的寒冷。父亲知道我是光着赤脚去的学校,从生产大队立马赶到学校,跟老师打了个招呼,请了假,把我叫了出来,带我到公社食品,打来一盆热水,跟我把脚洗得干干净净,拿出一双崭新的回叠鞋(就是以前部队战士穿着训练的胶鞋,地方卖的质量样式差些,但在那个时期的农村,在我心中可是最好的了)给我穿上,当时我的心里的感觉是好舒服,好温暖啊。我的眼睛里含着泪,特别感动,这感动的暖流通透着全身。穿好鞋子,父亲把我送回了学校。回到教室,我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很有幸福感,时不时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新鞋。
父亲那时在大队负责管理知识青年,知识青年都是从城里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听毛主席的话,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的农村去。他们都是从省会大城市武汉来的,带着一颗火红的心,准备在农村锻炼自己,把自己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父亲带领的这些知识青年是来自武汉市汉阳区钟家村,中国铁路大桥局建桥新村的子弟和汉阳兵工厂的子弟。他们第一次来到农村,连小麦与韭菜都分不清楚,地上的农作物棉花和芝麻,水田里的水稻,这些都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他们来到农村根本就不知道农村的条件如此艰苦,吃的住的都很难适应。对于农业生产他们是既不会种地,也不会收割,既不能挑,也不能扛,下地锄草他们可能连苗带草一起统统给你消灭干净了。所以父亲他们要天天带着他们手把手的教,像带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父亲天天都陪着这些知识青年,与他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天天忙得不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来管我们的家事。
父亲在我12岁那年,还带着我到了一趟武汉,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很多知识青年想回家过年,为了稳定他们的思想,父亲到知识青年家里拜访,顺便带着我,特意让我到大城市看看,开开眼见。那天也下着小雪,武蒲公路在武昌的安山路段很不好走,山路上有点滑,加上车况也不太好。那时的公汽都是红色的大巴车,车窗都是可以打开的,玻璃有的也是坏的。那天整整坐了一天的车,早上七点多上的车,晚上八点才到武昌车站,下车后转四路电车,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电车。坐上武昌到硚口的四路电车,通过长江大桥,才算是到了汉阳、汉口。武汉三镇真大啊,随便哪条街都比嘉鱼大,车也多,车流的灯光与街上闪烁的霓虹格外显眼,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见到,格外新奇。嘉鱼到武汉只有八十公里的距离,就是乘坐江上的轮船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在武汉,受到好多知识青年家庭的礼遇。知识青年的家长们特别客气,对我特别关爱,看我穿着一双破鞋子,立马给我买了双新的给换上,还给我买了好多小的礼物。第一次走进大城市,印象很深。父亲对我的爱,从不写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父亲比较开明,他让我们兄弟姐妹九个人人都读上了书,这在当时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父爱如山。父亲对待工作是兢兢业业,他为人热情,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爱也是严厉的,谁不好好学习都是会挨批评的。
我光着脚丫子上学校,是大队(村)里的人看见的,他们就告诉了我的父亲。农村人互相之间都比较熟悉,同一个大队的人都比较熟,谁是谁家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认识的。父亲知道后就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跟同事交代了一下知识青年的工作安排。直接到公社农村供销合作社给我买了那双回叠鞋的球鞋,赶到学校把我带到公社食品(因为那个时间只有公社食品才会有热水,公社食品是专门杀猪买肉的,大锅里总是烧着热水,当时福利最好的单位可能就是公社食品,只有他们才吃得起肉,尽管当时的肉价才几角钱一斤,我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也不敢问津,只是挂挂眼科,看着食品里的工作人员吃肉冒油。),给我把脚洗干净,换上那双新鞋子。父亲没有跟我说什么话,只是用他那双带有老茧的手给我一遍一遍的搓揉着脚上的污垢。父亲用他那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心里涌入了一股来自父亲身上传来的暖流,父亲的手是那样的热乎。
当时我就立志要长大后给我的父亲买十双鞋子,让父亲穿上和城里知识青年他们穿的那样的皮鞋,擦上鞋油一直都是崭新的,光亮亮的,特别好看,走起路来特精神,鞋底钉上铁打的护鞋底,走在地上摩擦地面时发出阵阵响声,吭吭的。那时很流行,穿着这种皮鞋很有面子,走路好神气哟。
父亲给我雪中送鞋的那种温暖,给了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想起来总是心里感到惭愧,尽管我实现了我所说的给父亲买十双鞋,买跟知识青年穿的一样的皮鞋,但我没有实现让父亲到北京去看天安门的愿望,“我爱北京天安门”是我们从小就天天传唱的歌曲,我去吉林长春上学时,第一件事就是到北京天安门看看,在那里照了一张照片寄回了家,心想,哪天也让我的父亲来北京天安门看看,我的母亲在我去吉林长春上学前一年就病逝了,父亲晚年十分孤单寂寞,我给他订了一份《湖北日报》,但这些根本代替不了母亲的爱,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这种愿望和想法我没有忘记,心里一直有点遗憾,也是我人生感到最内疚的,父母健在的时候,我还没有自立自理的能力,当我有能力反哺的时候,老人家又离我而去,每次想到这些,心里总是有些伤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不孝。
如今父母都不在这个世界了,他们去了遥远的天国,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在他们的坟头叩拜,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在天国安息,感谢他们养育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