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品味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情节简单,语言淡泊,如话家常,显得亲切、平和、自然、祥和,处处有诗人的影子,宾主间融洽的气氛和浓浓的情意时刻感染着人们。并且客观景物中渗透着诗人强烈的情感,情景交融,浑然天成,淳真淡然的“看不到诗了。”再品王维的《渭川田家》,描写的是农村傍晚回归图,颇为热闹祥和,表现了田园安适闲逸的生活,也非常感染人。然而,诗中始终没有发现诗人的影子,原来诗人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的,他并没有真正进入角色,体验真正的农村生活,孟浩然那种农村生活的“真”在这里荡然去矣,而给人的印象是虚拟的理想中的田园生活。清人施补华说;王维诗“雅淡之中,别绕华气,故其人清贵;盖山泽间仪态,非山泽间性情也。若孟公则真山泽之癯矣。”丁福保:《清诗话》,第9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也就是说,王维装点后的农村生活仍不脱“富贵气”,而孟浩然是纯然质朴的农夫样。以此论其田园诗,王维诗工巧雅致,孟浩然诗质朴自然;精巧必显修饰痕迹,自然淳朴最显本色。可见这与二人的修养、生活阅历、处事态度关系密切。由此看来,孟浩然的诗人气质略高于王维,王维的诗人才情略胜于孟浩然。陈师道曾评论曰:“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何文焕:《历代诗话》,第308页,中华书局,1981年。。陆时雍云:“孟浩然材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1413页,中华书局,1983年。。这里都是在论二人的才学与才情的。就从孟浩然诗歌的内容单一狭窄反映现实生活不广上言,仅擅长五言上说,确实略显才短,而王维不仅诗、音乐、绘画、书法皆通。就诗歌论,不仅题材较广,除山水田园外,边塞、乐府、古体都兼擅,既有闲适隐逸风格,又有雄壮浑厚的特征,绝句、律体、古体也是名篇名句应有尽有,如此看来,王维确实比孟浩然有才,而且在唐代文学史上也是数得着的大诗人。特别是他能把多种艺术互相贯通,如把绘画中的布局,技法,把音乐上的和谐律调用在诗歌创作中,这就是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贡献。所以王世贞云:“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胜”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1006页,中华书局,1983年。。这是孟浩然无法企及的。
其次,二人对田园风光的生活经验和感受略有差异。王维远离农村,对农村田园的了解较少,甚至根本不了解,所以其田园诗中的情感相对而言就浮浅,流于表面化,而孟浩然长期生活在农村,其田园诗生活气息浓厚,感情深厚而淳真朴质。王维住别墅、游山水、做隐士、喜田园,是逃避现实纷争,某种程度上可说是软弱的表现。尽管长期山居,但从未躬耕劳动。为此,他诗中的农村生活是表面的,他只看到田园生活的祥和,这种祥和也仅是诗人臆想中的祥和,也是他粉饰美化后的田园风光了,因此他的田园诗中的情感流露有点矫揉造作,浮于表面,毫无生气。就《田园乐七首》中,前两首诗以功名富贵的幻灭为陪衬,歌颂“高人”和“隐士”,田园仅是他逃避现实,暂时躲避政治风浪的港湾。后五首中,无论写“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其三)、“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其四)、“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粱夜舂”(其七)都是农村生活的静态描写,人物形象是板滞的,人的内心世界是空白的,这种描写与他出世胜似入世、隐居胜似做官的思想是极为密切的。他的出世与归隐,又不同于陶渊明的归隐理念,安贫乐道吧,因为他无法承受贫穷的煎迫,那只有亦官亦隐,所有的为官为隐皆是虚枉的,“真”不复顶点再现,为此,他歌颂田园风光,农村现实生活有笼罩着虚假的光晕,情感是造出来的,并无多少真诚可言,假的有点缥忽迷失,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孟浩然的田园诗与王维多有不同,对农村田园风光的展示比较深刻,感情也较浓郁真诚,令人感受到一个“真真”的农夫眼中的田园风物。如《田家元日》:“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夜老就耕去,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这首诗先说自己无意长期居田园,想出仕而不能,接着写自己与农夫一样躬耕劳作,最后写到与农民关系密切融洽,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真实上都远胜于王维诗,显得亲切自然的多。孟浩然的大多田园诗,如《田园作》、《采樵作》、《过故人庄》、《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等等都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首先是生活气息浓厚,与农夫感情融洽,如同邻里兄弟,似如一家人,无话不谈。其次是壮志未酬的哀叹,出仕用世的愿望强烈,少有归隐思想流露;即使长期生活在田园,却时刻盼望出仕为官。第三是亲身参加劳动,并有深切的体验感受以及农夫们的艰难不易。每首山水田园诗里都有貌似农夫的诗人形象,他和农夫一样躬耕细作,餐风沐雨,一身泥土,满身汗味,有着与农民一样的劳动体验,所以真而朴,清而纯。
由以上分析,王孟二人对田园风光的态度不一样,所处环境也不同。孟浩然始终身居农村,对田园的感情真而深,王维身居别墅,旁观的审视田园风物,对田园风物的感情浅而幻,孟浩然与农民一样,描写客观详实,田园生活味纯而厚重,而王维从未亲耕田地,对农民生活隔膜很大,所以他描写田园景色显得虚而假。所以说,反映现实生活孟浩然深刻,王维流于表象。
再次,就山水诗而言,二人既有雄浑壮阔相同的一致,又有心态志趣不同的地方。王维的《终南山》、《汉江临眺》等诗气势壮阔,雄奇浑融;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庐山》、《登望楚山最高顶》、《临洞庭》等诗也是豪气自盛,雄阔壮逸,就雄浑壮阔的博大境界而言,二人旗鼓相当,各有千秋。王维的大量山水诗都是在描摹大自然的幽静枯寂境界,通过这种静的刻画渗透佛禅志趣。他在终南山隐居所作《辋川集》都是借幽寂之景来表现超然出世情怀的,如《辛夷坞》、《竹里馆》、《鹿柴》等都是这一情趣的典范之作。另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暮耕上平田,牧耕上平田。借问问津者,宁知沮溺贤?”(《上平田》)、他描写的自然环境都是平面式的,这种平面式的景物描写正与其佛心契合,在诗面上,表现了诗人的恬淡自适,由此透露出作者在孤寂冷幽,无人赏识的人生感受,佛家思想较为浓重。胡应麟评曰:“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木末芙蓉花……’,读之身世,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诗薮》,第1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李英云:“鸟鸣,动机也;涧,狭境也。而先着‘夜静春山空’五字于其前,然后点出鸟鸣涧来,便觉有一种空旷寂静景象,因鸟鸣而愈显者。流露于笔墨之外,一片生机,非复人力可到。”福寿孙等:《千首唐人绝句》,第12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今人陈云吉先生说:“作者并没有把这种‘山涧响声’视作‘实声’,而是作为‘解无定实’的幻觉,放在诗中从反衬出‘静’的意境”《唐音佛教辨思录》,第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以上几人所论正中鹄的,他的诗以静幽取胜,这些空寂之景与他闲居山林的感觉与心态十分一致,完全吻合。王维在田园诗中,往往善于以动写静、以静衬动,动静结合。其主要氛围是幽寂,有时四周环境寂寥的怕人,给人的感觉是四大皆空,由此让人有孤独奇幽的阴森感,这种特殊的静寂是诗人所追求的,也是他信佛心态的体现,更是他审美意识具体的物化。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显现的冷寂索寞的心境就不足为奇了。相反,孟浩然山水诗的描绘中却洋溢着飘逸舒畅的心情,其笔调如行云流水,山水景象的动态自然展现。他欣赏自然山水悠闲自得,随目光所致,自然变换。如下边两首古诗: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秋登万山寄张五》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夏日南亭怀辛大》
从这两首古体诗中看出,诗人写景抒情从容不迫,潇洒自然。第一首情随景生,而景又烘托情,二者密切相联,达到了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效果,情飘逸而真挚,景清淡而优美;第二首虽为怀人,景中之情油然而生,景情互为谐和,相得益彰,各种感觉细腻入微,诗意盎然,语言如行云流水,层递展现,由境及意而浑融天成,极富韵味。情、景如自然流水样和谐,没有任何斧凿之气,显现着闲澹飘逸、从容潇洒的韵致。这里实际上表现的是诗人的诗意情怀,诗人一生追求仕进,却心态平和,顺其自然,有着执着的人生追求和审美追求。这种宽大的处世态度和艺术情趣在其诗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沈德潜评孟浩然诗为“语淡而味终不薄”,实指出了其诗的重要特征之一,诗人那种悠然自得的情肠、洒脱飘逸的人生风度,王维诗中是不多见的。
第四,王维山水诗中富有理趣特征,孟浩然山水诗少有涉及。因为王维禅心较浓,在其诗中时不时就流露出佛家的人生哲学,不过,他的佛家思想在诗中是形象的显现,并非形象之外强加的说教。通常人们说的诗的理趣,是指在形象、意境等中包含的哲理内蕴,并通过其给人们哲理思考的启发,启迪人们去感悟,去思索,从而领会其中的道理。王维的山水诗中理趣就是如此。如《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汉江临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些诗中,都寓有佛家哲理,这些哲理在情景交融中,让人自然领会,并无刻意痕迹,这种诗理趣是王维独有的,也是他在诗坛上的独特贡献,可以说是诗歌艺术境界深层次的追求,也是他高人之处,历来诗论家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徐增曰:“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丁福保:《清诗话》,第42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王维诗中独有的理趣特征,是对大自然体悟的高端求索,就理趣一点足可与李、杜诗比美。王维诗中的理趣与艺术追求不仅是他在诗坛上的创造,更是他在审美情趣上的一大贡献。这在唐诗中是独一无二的新制,唐诗中理趣的出现,王维开创其先河也,并对宋诗重意重理的美学探求有重大的影响。
奏加快,这样船速加快与诗人的游兴正浓相一致,表现了诗人对胜景的向往,着眼点不在事物本身的形状和空间位置,而是看到的物象的运动变化。而王维对景物是静观细致,诗中融会了画法、画意和画风等技法,利用各种手法展示山水景物的线条美,构图美和色彩美。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通过“外、头、里、前”等方位名词,景物的空间位置间的相互关系勾勒出来了,物象间彼此依存,活泼灵动,构成整个画面协调的布局,在片刻中从空间上理解诗歌。同时善于把静态的空间景物排列一起,造成意象并列而叠加的画面效果,着眼点在物象的静谧形态上。可见二人描绘叙述景物不一,孟浩然以动取胜,在动态中展现情感活动,王维多捕捉物象的静态形状,强调意象在空间位置的映现,表达诗人瞬间的感悟。二人作诗取径不同,视角有别,不可替代。
在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中,孟浩然、王维为一代宗师,储光羲、裴迪、常建,祖咏等均是其骨干,这些人的诗的内容多写山林、寺观,表现寂幽之景,吟咏隐逸生活是其中心,他们对自然的美时有清新的体验感受,并表现出隐逸生活的乐趣,对意兴较为重视,常建喜用光和影来描绘幽深空寂的景象,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宿王昌龄隐居》),常建的诗被称为“清而僻”《诗薮》。,其诗中幽僻寒冷对孟郊、贾岛影响较大,其意象组合的触目惊心又直接影响了李贺。殷璠《河岳英灵集》说常建:“初发通庄,却寻野径”,说明常建在当时诗坛上别开生面的拓展和求索。这些盛唐山水田园诗人都为唐代诗坛做出了贡献,都为山水田园诗的创作,推陈出新立下了汗马功劳,孟浩然诗风的平淡而淳厚,王维诗丽质而理趣都是一代大师的创新,山水田园诗如果没有他们的努力、求索,不可能如此规范丽质,成为诗中的精品,代代相传,口耳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