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妙龄的彩彩出落的如花似玉，破衣烂衫掩不了她那婀娜多姿的动人风韵。惹的村上年轻后生们心痒眼馋，便对肉头生出嫉妒心，都说一朵好花插在牛粪上。彩彩自然免不了受到后生们刺耳的狎侮甚至动手动脚的骚扰。雨则则为能娶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子作媳妇心里喜不自禁，但同时也感到自惭形秽。见了彩彩再不像年少时在一起耍那样无拘无束，总是腼腼腆腆躲躲闪闪，话越来越少。女子们大凡见不得畏畏缩缩的年青后生，更何况彩彩自少女时的心目中雨则就是个草包。她就对妈说：“妈，把肉头家的婚退了吧，我不愿意他！”妈说：“这咋行啊，那是你爷爷手里订的亲，再说，咱们家欠人家的情太多了，现在入社了，单干时你狗义叔年年给咱耕地种地你别忘了！”彩彩说：“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意！现在是新社会，兴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妈说：“别说漂亮话，可村里瞅瞅，谁家不是爹妈订亲？依妈看，雨则娃就不赖，人样差点，可人老实，学习又好，全村有几个考上中学的？”“他考上大学我也不稀罕！”她所以这么执拗，还因为她心里有着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锁柱的钟情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锁柱念书念到十三岁上跟父亲大吵一架便辍学了。在家闲浪荡一年，就跟着爹在渠闸上干。他和彩彩的关系始终没断；虽然见面少了。他给彩彩妈留下好印象是因为每年秋天汾河涨水他会下河捞柴捞炭，他将一捆一捆柴一筐一筐炭挑到彩彩家，堆满屋檐下的圪台，够彩彩妈烧一冬天的。然而，矛盾的心理在锁柱头脑里逐年滋长。当他得知彩彩属于自己的朋友肉头，心里着实痛苦了一段。就在他辍学后的翌年夏天，雨则突然不理他了，泡泡眼里流露出对他的憎恨，他明白是为了啥，就想跟彩彩断。可是那双楚楚动人脉脉含情蒙蒙胧胧的灰眼仁就像勾魂的幽灵，没明没夜跟随着他。扰得他心神幌惚坐卧不宁。最难熬的是夜间，幽灵一旦进入脑海，下边就坚挺难抵，浑身憋涨，痛苦的没法言说。渐渐地他学会了平息痛苦的“打手镜”。每临此妙境，便仿佛真的和心爱的女子滚沾在一起，干他任意想干的事情，受用无边的快感，直达一股神液随着全身的颤栗泄出，便有一种莫大的满足；遂之，沮丧和无望便袭上心头。这种情感与心灵上无法解脱的困窘陪伴他走过很长一段青春光阴。
彩彩不吃东西老想吐引起母亲极大的恐慌。难道最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母亲想。就问女儿：“彩彩，老老实实跟妈说，你是不是和那野种做了那事？”彩彩妈尽管对锁柱甚有好感，但“老杂种养了个小杂种”的乡间舆论不能不在她心里挽上一个很大的疙瘩。她这样称呼他以显示在做人上对锁柱家门风低下的鄙视。“是，要咋的？”女儿出乎常人的直率是为了与家庭包办抗争。像河堤决口，彩彩妈骤然嚎啕大哭，双手拍着大腿泣诉：“憨女子，你丢死人啦！你咋能做出这种下流事呀！我作下那辈子孽，生了你这个没成色的冤家，你叫我还有啥脸见人哪……”
盛夏的日头像个小火球耀人眼目，她顶着火辣辣的阳光走向汾河滩。一路上连个鬼影也没有，人们这时都在家歇凉。而嗜水成瘾的他一定正泡在汾河里，那里是她和他见面的最理想的地方。一种无名的亢奋催动着她一步一步直达河岸。扫视缓缓流淌的河水，并无一人。只见阳光在波峰浪谷映射出无数的金星，波波相连，浪浪涌动，像一群你追我赶无穷无尽的金黄色野兔。难道他今儿没来？这样想着，她顺流而下。走了一百来米，河水里仍然没有人影。她擦擦满脸的汗流，失望地调身回头。呵，她一眼发现了他！他仰面躺在五十米开外的沙滩上，光溜溜一丝不挂，像被旺火烘烤的一只古铜色的巨型青蛙。正欲呼叫，他那奇怪的动作猛然惊呆住她。他用一条臂膀搭盖双眼，另一只手握住下面毛丛中那东西上下蠕动。那东西粗粗的黑黑的，直挺挺冲天，在她眼里是那么神奇，那么神圣！是不是每个男人都长着像他那样雄壮可怕的大玩意儿？她仿佛遇上下山猛虎静心观望，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他嗷嗷连呼几声，整个身子蜷缩一起，她才轻轻叫道：“锁柱哥！锁柱哥！”他倏地坐起，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下边，眼目中流露着恐惧，像是谁偷了他最宝贵的东西。“彩彩，你，你啥时候来的？”“来一会儿了。”她慢慢向他靠近，一点也不害羞。“你站住，别过来！”“怕啥？锁柱哥，你刚才那是做啥哩？”“转过身，等我去穿衣服。”他俩说着话朝不远处的柳树林走去。“锁柱哥，不知咋搞的，我老是想见你。”“我也一样，做梦都梦见你。”“咱俩可咋办那？”“我也不知道。人家你已是有主的人了。”“别那样说，我心里不好受！你也是这么封建，恋爱自由，我管他订不订亲呢！”“肉头家能依吗？”林子里凉爽多了，扶疏的树影透射出碎碎的光点在风中摇曳，像摇动的筛子筛下片片金硝银屑。躲晒的鸟雀在枝叶间欢快地跳跃鸣叫。彩彩倔犟地说：“他不依能咋？反正我不愿意他！”她深情的眼神紧紧咬住他那沉郁的长脸，“锁柱哥，我就愿意和你好！”他浑身的热血骤然间加速流动，他使她毫无精神准备，一下子将她拥在怀中。那年他整整十八岁，有了健壮的身材成人的体魄。他的臂膀是那么有力气，她在他怀里近乎窒息。然而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全身乎乎着火，脸颊红的像熟透的李子。他疯狂地吻她，他喜欢那双蒙胧有神的眼睛，想把那两颗灰眼仁吃下肚里。他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她温馨的唇上，像找到了归宿，胶着缠绕的舌尖融化着多少年来阻隔情感的垒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松开她，目光里藏着忧虑，“彩彩，我家穷，你妈能同意吗？”“你不听人家说，咱们国家很快要实行共产主义了，到时候公家管吃管住，给咱发钱花，发衣服穿，家家都一样，还分啥谁穷谁富？”“我也听说了，要是那样可就好了！”接着他们又拥在一起。
就在当日夜晚，两人在汾河滩的沙地上冒险越过了男女交欢的深壑。那是上苍赐予的最美好的洞天福地，是人世间最宽大的新婚洞房，是自然界最神圣的人性洗礼。有谁家的炕床能比上这温乎乎的绵软沙滩？有谁家的被子能比这融融月光盖在身上舒适宜人？有哪一首乐曲像耳畔的汾河水伴奏的那么动听？谁家的迎亲灯笼能像天上的星星高高悬挂……她赤溜溜躺在沙滩上这样想着，心里就生出无限的自豪与幸福！他往往把“打手镜”时进入的幻觉当成真实，而当他真的将她光滑的肌体紧抱胸前时他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不敢想象的兴奋击晕了健壮的体魄，使他的阳物竟然长时间萎靡不举。她再不像白日见到时惧它如虎，用手抚弄时变得那么可爱。迅速的膨胀使他浑身颤栗。他很快进入妙不可言的佳境，像弯月在云层中滑动，自由自在。她的每一寸肌肤都令他陶醉，尤其是那两座高隆的山峰……他的气息像呼啸的狂风吹拂着她的脸面。她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快感，抓起大把的沙子扬在天空，沙子像霏霏细雨纷纷落下，落在他们像小舟一样摆动的肌体上……他们舒展四肢，并排仰卧，摆成两个大大的人字，让月的清辉抚摸燥热的肌肤，让夜的微风拂去劳顿的汗液。他们遥望天上的银河，寻找着牛郎织女，一道流星划过，给他们平静的脑屏打上一个惊叹……他似乎还没尽兴，跳下汾河甩开膀子一下就冲出去几十米……啊，可人的夜！她多想把这银白色弯月和满天的星斗统统拽住，叫它们永远不要消失。然而，销魂的时刻总是短暂的，此后的他们就急着打发掉烦扰的白昼在隔三岔五的夜间来这里幽会，让憋足的青春在温软的沙滩上放荡。他们不会顾及放荡的后果将使他俩饱尝苦头。
彩彩说：“妈，光哭有啥用！你要嫌女儿丢人就去给我退婚！”母亲说：“啥？退婚？我可说不出口！要退你自个去退！”“你当我不敢？我这就去！”彩彩刚跨出门坎，就听见母亲像炸了锅，“死女子，你回来！唉，真拿你没法子。我的小冤家，你要把妈活活气死啊……”彩彩妈掂量来掂量去，不得不屈从女儿；但条件是女儿必须打胎。彩彩也觉得年纪轻轻怀上娃娃没法见人，就同意了母亲的条件。那日彩彩妈事先请镇上的老中医开了个民间土方，专门进城抓回打胎药，就熬上让彩彩喝了。这一喝几乎要了命！彩彩先是感到肚子疼，像有人揪她的五脏六腑，疼得她在炕上打滚。母亲就用小擀杖像擀面一样沿着她的小腹使劲往下擀。小时候在娘家她见人这么干过。“妈呀，疼死我了！哎哟！我不，我不……”疼痛使彩彩连声呼叫，大汗出了一头又一头一身又一身。母亲心硬，就说：“疼死你活该！再叫你做那事！”接着是大出血，母亲心想成功了，眉头舒展开来；但不止的出血又使她心里发毛。眼看女儿的脸色渐渐变得如同石灰墙，气息渐渐微弱，她这才害怕了，怕得后心发凉，两腿打颤，束手无策。她急中生智，赶紧把邻居有经验的大娘请来，忙活了整整一夜，才把奄奄一息的女子从死神的边缘挽救回来。彩彩在家不出门将养了一个来月，身体渐渐复原。这期间发生的两件事决定了她不自主的婚姻。
头一件是杜狗义大闹彩彩家。彩彩躺在炕上急着要妈去退婚。彩彩妈就把当初的媒人请到家吃了一顿饺子，好说歹说让其将退婚的意思传达给杜家，看人家有什么条件，都是商量的口气。谁知第二天天不亮就听见有人捣院门，声音响得怕人。还没等彩彩妈穿好衣服，来人就踹开大门进了院子。母女俩撩开窗帘往外一瞅，吓死人了！杜狗义手里掂一把古时的大砍刀，杀气腾腾立在院当间儿，冲着住房怒汹汹喊道：“彩彩妈，你出来！你敢背信弃义，这就是你的下场！”窗台下石榴树的一枝顿时被刀斩落地！“你活的还算啥人？女子不懂事，你他娘的也不懂事！你还有没有良心？老子年年费死把活给你家耕地种地收秋打夏，图啥？你的良心叫狗吃啦，狼叼啦……你要想退亲不难，把你爹从坟里刨出来，问问他同意不同意？他要同意我二话不说……婚姻自由也不是这个自由法！你家要是这等办事，我姓杜的不是吃素的，一条命换两条命，看谁占便宜……”母女俩哪里还敢出门，由着他骂骂停停停停骂骂折腾了一个来钟头，才悻悻而归。母女俩痛哭一场，至此，再不敢提退婚之事。
另一件事发生在锁柱家里。彩彩妈并没有去锁柱家大闹，为防锁柱往后再来纠缠彩彩，她就把女儿怀上的事悄悄告给了柳叶。儿子做下这不光彩的事，母亲心里也不是味儿，就学给了他爹。熊河奎是个眼中不容沙子的人，哪容儿子干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事！晌午饭时，锁柱一进家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老六瞪着牛眼问：“你又给我惹啥祸了？”儿子眼目中喷射着恨，“我不知道！”“你把人家的肚子都捅大了，你还装糊涂！你是叫驴？你是公狗？你还懂不懂家常礼仪？人家女子是有婆家的人了，你咋能这么胡来？你野的没王法啦，你就不怕住法院？今日当着爹妈的面你给我下保证，今后再不跟那女子来往。”在这一点上，锁柱因袭了母亲的性格，不管老子怎么逼问，始终不吭一声。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既不想叫儿子学坏，又怕儿子挨打，就说：“柱儿，你就说句软话吧！”锁柱仍不言语。老六脑门上就青筋暴涨，操起擀面杖在儿子身上猛击。熊河奎的力气可想而知，一杖下去隔着肉骨头都冒火星。然而锁柱不防不躲，直挺挺站在那里任父亲击打。母亲看不下去了，心疼地劝道：“他爹，别打了，有话好好说。”老六仍不住手，“你别护他，我非打死这混帐东西不行，看他开不开口！”柳叶就说：“你忘了你年轻时候啦？”就坐到炕上抽泣抹泪。一句话把河奎的手说软了，他感到一股无名的心酸，当啷啷，擀面杖脱落滚在地下。他怀疑老天爷是不是有意安排，要不发生在父子俩身上的事为啥惊人的相似？熊绍祖顾人将他吊在房梁用皮鞭狠抽的情景历历在目，所不同的是他可着嗓门操卷老大以低档疼痛，而眼前的儿子却一声不吭，他在心里恨他，这更叫老六心里难过。整整三天两口子没让儿子出门，他们让他闭门思过。在父亲离开的时候，锁柱才给妈掏出心里话，他如何如何喜欢彩彩，彩彩如何如何对他好。柳叶同情地说：“柱儿，妈也是过来人，妈明白你心里的苦处，可是……唉，人家是有主儿的人，你就别做梦了。日后妈给你找个好的，比她彩彩强！”锁柱一头扎进妈的怀里悲伤地痛哭起来。
一天晚上，锁柱提上妈买的红糖点心去了彩彩家。当听说彩彩打胎受了大罪，几乎要了命，愧疚和懊悔的心情是那么强烈地噬咬他的灵魂！彩彩半卧炕头，脸色很不好，瞅着他啥话也没有，眼里光流泪。锁柱理解她那泪水中含着多少难言的苦楚。彩彩妈说：“憨娃，你还年轻，婶子不怪怨你。不是婶子挡你俩好，实在是因为这门亲事是她爹手里定下的，咱活人要守信用。往后长点记性，再不敢做那没边的事了！你不可怜我也要为彩彩的名声着想，我这家里孤儿寡母缺丁少男的在村里存活容易吗？咱谁也不敢得罪。这事幸亏肉头家不知内情，不然肉头那二杆子爹会要你命的……”锁柱听着没完没了的唠叨，不住地点头。
即便如此，在好多年里锁柱一直没有放弃与彩彩结合的梦想。
带着暖意的春风将坟头悬挂的一串串白纸幡条吹拂得上下翻飞索索发响。坟茔周围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有不少是真花鲜叶编缀而成。坟坡上撒着零零星星的饺子肉片粉条丸子之类吃食。这是自发前来扫墓的人们对熊老六的追念与爱心。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穿一身整洁的毛涤中山装，柱着拐杖，正对着墓碑垂首默哀。西下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我和水娥跑过去站在老人身后，等老人默哀完毕，才走近他身边。
“朱爷爷！”我亲切地叫道。
朱老从深沉的追思中侧过脸来：“噢，你就是熊拉福！长这么大个，比你爷爷还高！”目光又移到水娥身上，“你大概就是那个四川姑娘了！”水娥马上纠正：“我老家是山西，应该说是山西姑娘。”朱老用拐杖点地，仍不失幽默，“对对对，我怎么能吃里爬外呢！听曹子昆说，你们住在牛湾村，决心征服三甲营盐碱滩，这可是个大好事啊！”我说：“现在还是纸上谈兵，我们正准备请教您老人家哩。”朱老说：“我已是过时人了，水利事业的希望在你们身上。你们要是把三甲营盐碱滩治理成功，我请你们吃生猛海鲜，歌厅唱ok，舞厅蹦迪。”水娥乐不可支，“朱爷爷还挺新潮哇！”朱老说：“如今你们年青人不是喜欢这个嘛！”水娥说：“好，那你就等着请我们吧！”我说：“朱爷爷，我去过你家几次，你都不在。”朱老说：“我刚从外地治病回来。今天清明节，特来看望你爷爷。唉，对我来说，他走的太突然了！”老人深陷的眼圈潮湿了。“您老身体不好，还跑这么远来。”我的话引起朱爷爷一番感慨，“孩子，你很难理解我和你爷爷的感情有多深。我不能不来啊！我对不起你的爷爷，一想起他，心里就愧得慌！”顿了顿又说，“唉，他真不该走在我前面。”
血红的日头放在西山顶上。夕阳的光线格外浓艳凝重，好像纯金的溶液。爷爷的墓碑裹上这层溶液显得那么庄严肃穆。我不愿看到朱爷爷的心情过于悲沉，就说：“朱爷爷，咱们回家里坐吧。”朱老说：“好，你们先回，我随后就到。让我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老人放下拐杖，慢腾腾从地上掬起一把黄土款款撒在墓堆上；然后，又掬起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