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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剪辑错了的故事/茹志鹃(2)

“不要说了。上次你提的意见很好嘛!现在我就到你们队来蹲点,要来个全党大办粮食,扎扎实实解决粮食问题,把一切可以种粮的地,都要种上粮。粮是宝中宝,要以粮为纲嘛!你说对不对?”

“对!对!”老寿边说边朝老韩看看。老韩低着头在吸烟,没搭腔。

“很好。”甘书记果断地说,“你是老党员,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这是党对你的爱护。现在形势发展这么快,争取不犯错误,就是前进。”说到这里,甘书记也向老韩看了一眼。老韩还是低着头抽烟,一声不吭。老寿听不大懂,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嫌亩产一万六千斤还不够高?正想着,甘书记又说话了,不过不是对老寿说的:“我看应该写个简报,争取三天三夜改变原貌,应该有这种事不隔夜,雷厉风行的作风,老韩,你看怎么样?”

“哎!”老韩应了一声,声音就像是大病当中的呻吟,

“好!”甘书记就向秘书说:“那你就起草吧!”接着又对老韩说:“你也别蹲在屋里,去发动社员写写决心书,搞出一些声势来。老寿,你是看梨园的,更应该表个决心。”

“我,我决心早下了,跟党没有二心。”老寿终于抓紧机会,说出了梗在心里的一句要紧话。“好!很好!”甘书记听了以后,竟站起身来,握着老寿的手摇了一下,说道,“那你就来带这个头,你先写了贴出去,我给你写到简报里去。”老寿又是意外,又是激动,又有点茫然,说:“写啥?咋写?”

老韩抬起眼,看到老寿抖动着眉毛,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站起身来,说道:“走吧!我告诉你咋写。”说完就和老寿一起走出门,走出院子,一直走到村道上了,老韩还没吱声,老寿心又跳起来了,说:“到底咋回事,你吭个声啊!”

“你听着,老寿,“老韩显得十分乏力地说道,“领导已决定把梨园砍掉,让出地来种麦。”

“啥?”老寿猛地收住了脚。

“今晚上就要组织劳力干了。甘书记不是说了限三天三夜?要放倒树,整好地,下好种,要改变面貌,这是要上报的。”

“毁了!这下全毁了!”老寿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是他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

“你胡说啥呀!”老韩一把拉起了老寿,说道,“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党员。”

“……大伙儿……大伙儿都指望着今年的梨呀!”老寿说到这里,心里像是插上了一把刀,他捶胸顿脚地干号了起来。老韩一看他这样,便猛喝了一声:“你疯啦?你……”话没说完,老寿骤然停止了号哭,把脸凑到老韩的脸前,说道:“你,你手摸胸膛说一句,这样干对不对……你说呀!这样做,咱对得起谁?对得起党?对得起老少社员?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言语……

你亏心!你孬种!我去跟他说。”说着就返身要走。老韩一把拉住了说道:“你这是怎么啦?这事是上面有文的。”“上面的文也得听听老百姓的。”老寿不知哪来的劲,一下摔开了老韩的手,回头就往甘书记住的院里走去。

四、“大地啊!母亲”不是诗人创造的

老寿走进屋子,又走出来,走出来又走进去,他睡不着啊!走到第八次的时候,星星已经淡下去了,鸡叫了第一遍。

老寿伫立在屋前的枣树下,听着那炒豆似的机枪、大炮也轰轰地连成了串,天上的照明弹,一挂就是一大溜。千里淮海平原,汇集了百万大军,把敌人搓成一球一球地围了起来。捷报,捷报,又一个捷报。这样的大战,真是百世难遇啊!远道来的粮车,像一道道流不完的长流水,成日成夜吱扭吱扭地往前送。千里之外的老百姓,都在为淮海大战贡献力量,可是咱呢……老寿想到这里,心里像开了的锅,身上那件三层新的棉袄,烧得他前胸后背净冒汗。

鸡啼二遍的时候,副区长老甘来了。他刚一进门,老寿都不敢认他了。才几天没见,他瘦落了形,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一脸黑茬茬的络腮胡子,围着一张干裂的嘴,裂开的血口子都发了黑。他一进门,就背靠着炕沿,坐倒在蒲垫上,说:“老寿,快帮我通知党团员、积极分子,马上来开个会。还有……你有没有热水,给我一碗。”

“有!有!”老寿连连应着,走出门去,伸手就在屋檐上,使劲拽了两把屋草,进来就填进灶膛里,点着了火。老寿在锅里添了水,又敲了四个鸡蛋。一边忙一边说道,“老甘哪,遇见啥困难了,你开口嘛!”

“啥困难?柴草!老寿,解放军打这样的大仗,粮食不用咱筹划,咱连个柴草都供不上,像话吗?”老甘说着,一边使劲地用手搓着脸,胡茬子搓得刷刷响。“土地庙拆了,土改前的那些小破屋也拆了,还有啥?啊!”

是啊,还有啥呢?老寿的老伴刚去世,她心爱的小木柜子上次也支援了前线。“别着急,咱再合计合计。”老寿把一碗滚热的汤鸡蛋端到老甘面前的矮桌上,就急急出门去通知人了。

等到老韩和其他党团员、积极分子十多个人跟着老寿走到屋里时,只见老甘背靠着炕,双手搭在匣子枪上,头歪到肩膀上睡得正香,桌上那碗汤鸡蛋已经冰凉了。

大伙儿蹑着脚,悄悄地围着那个睡着了的人,蹲下来,坐下来,开了一个哑巴会,议题是明白的:柴草。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大家都被紧急地动员了起来:柴草。

最后,大家看着老甘睡沉了的脸,相互坚决的眼色,点点头,散了会。

老寿送大伙儿走出屋去,没再进来。他站在屋前的枣树下发起愣来。这枣树不大,可是结的小甜枣,可真没说的,土改时,老伴对分进的这三间草屋倒不怎样,可是对屋前这七棵枣树,喜得几宿都没合上眼,头年打下的枣,她只给正要去参军的儿子铁栓尝了几颗,全部都送到了部队,慰劳了解放军。

“铁栓娘,还是你想得好啊!”老寿在心里跟老伴合计着,“可不,你早就想到了慰劳解放军。”

鸡叫三遍,晨曦初露的时候,老寿已脱了棉袄,抡起斧子,哼的一声,向枣树砍了下去,树不大,老寿哼了三下,树就倒了,枝梢上还带着几颗红透了的枣子。起早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老寿却笑得眼睛弯弯的,打量这棵树,捆捆扎扎,不过担把光景,七棵树,不过七担柴。

“少是少了点儿,总比没有的强。”老寿想着,又哼的一声,向第二棵枣树砍了下去。当他砍到第五棵的时候,他的膀子叫人从后面抱住了。回头一看,是老甘,再一看,周围站着的,不尽是孩子,村里的一些爷们也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老寿笑着说:“这地里的东西嘛!去了还能再长。去了枣树种梨树,咱拿枣儿换梨吃。那梨又水灵又甜,比枣强多了。”

老甘紧紧捏着老寿的膀子,眼里转着泪花,说:“将来我们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果园。不过现在,你还是留两棵给孩子们解解馋吧!”说话时,那些参加哑巴会的,也有没有参加的,挑的挑,扛的扛,都来了。大木柜,石榴树,旧水车,洋槐树,一个老大爷带了两个孩子,抬来了一副板,老大爷挤到老甘面前说:“咱没树,我有副寿材板,可行?”

老甘没有说话,他环顾着大家,又仔细地看着一件件的东西,最后说道:“老少爷们,革命的衣食父母,你们对革命的贡献,党是不会忘记的。”这个不算大的村落里,一天放倒了二百多棵树,于是村子成了赤膊村。老甘含着两眶热泪,从这个小小的赤膊村里,运走了一千担硬柴。

第二年的春天,当百万雄师飞渡长江的时候,老寿为村里果园培育的梨树苗苗,已有筷子长了。当村里有人来看望苗苗的时候,这是老寿最高兴的事情了,眉毛一耸一耸地说:“桃三梨四,大伙儿算算看,再过四年,老甘说的那种铁牛,咱不牵它三五条回来才有鬼呢!”说着就坐在苗圃边的田埂上,抱着膝盖,乐得直摇晃身子。

五、一味的梨呀!梨呀!

哪像个革命的样子老寿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着膝盖,摇晃着身子,嘴里喃喃着什么,像傻了一样。刚才甘书记已经说了,现在革命深入了,要不是看着他是个老同志,早把他当绊脚石搬掉了。社员们见老寿这模样,含着眼泪劝他,哄他,拉着架着地把他弄回家去。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老寿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重又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着膝盖,摇晃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那汽灯抬来了,锯子斧子搬来了,锣鼓家伙敲起来了,社员们举起斧子,梨树倒下来了,那用纸包裹着的青梨,也跟着横在了地上。老寿身子摇得更厉害了,嘴里叨叨得也更响了,他唤着:“老甘哪!你来呀!咱那老甘哪,你怎么不见啦……”他唤着,同时用手小心地把包梨的纸扒拉开来,原先像鸡蛋大的青梨,已足足大了一圈,颜色也转淡了一些。

“哎!”老寿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就霍地站立起来,直愣愣地走到参加夜战的甘书记面前,他想说,“凭良心,你限时限刻把梨树砍光,是真为了革命?是真为了夺秋粮?你这是欺弄人,你这是为了向上报喜,你这是假革命!”可是老寿并没吃过豹子胆,他也没这口才。他摇摇晃晃,站在甘书记面前,只是喃喃地说道:“再等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梨熟了再砍,啊?等梨下来了就砍,啊?麦子先下在树行间,不耽误啊!”

老韩在旁一听,替他捏汗,便抢着说道:“老寿,你不要再说了。三天要改变面貌,这是党的决定。”

“甘书记,不能等了?二十天也不行?”老寿仍不死心。

“不行!”甘书记面容严肃,说道,“我们现在不是闹生产,这是闹革命!需要的时候,命都要豁上,你还是梨呀,梨呀!还是一个党员,像话吗?”

“哎!”老寿像是受了伤,痛苦地唤了一声,就两手扒开了衣裳,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哑声地说道:“拿去吧!为革命我没怕死过。把我这块石头搬了吧!我是块石头,绊脚的石头,我赶不了这形势,我闹不来这革命,我想不通,把我搬掉吧!搬掉吧……”

老韩急忙喝道:“老寿你喝醉啦?快回去。”甘书记却摇头叹息道:“可见这场革命考验人。他要向右倒,想拉也拉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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