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儿手里活儿没停:“啥事也没。我们两个人一块儿长大的。话能说到一块儿,也能玩到一块儿。”
石永成笑笑:“我说你以后是不是少和他一起耍。他家是地主成分。”
小跑儿停下手里的活:“他爸他爷是地主,他本人可不是地主!”
石永成随口说:“他不是地主,可是地主成分呀。”
小跑儿的话也跟得紧:“我们小孩在一起玩还讲成分呀。地主也是人,还不和咱一样吃饭喝水喘气。”
石永成再没言语。
后半晌天气变了,先是刮了一阵子风,紧跟着大块大块的乌云也上来了,很快就把头顶上的天遮得严严实实,像个大锅盖扣下来。石永成见情况不好,叫小跑儿看好家,自己赶紧拉着黑马下了河坡去接三奶奶。
河坡里比村里还黑,不一会儿雨就下起来了,河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好像比那会儿大了。石永成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不停地催着黑马走快些。转过一个弯子上坡了,坡道上流着山水,把树叶子杂草都冲下来。好在黑马是经过战阵的,走得稳稳当当的。石永成心里可急得不行,妈要是滑到山水里可咋办!石永成赶着黑马走到南岭村村口都没见到三奶奶。在村口碰见一个年轻妇女冒着雨担着担子往地里送粪。这里雨好像比河沟里下得小一些,那妇女身上湿得不太厉害,只是剪短了的头发湿了一点,一小缕粘在脸蛋上了。石永成问那个年轻妇女:“请问见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没有?皂荚树底下村里的。”
那个年轻妇女看看石永成叫雨淋的样子,急忙拿出手巾叫他擦擦。石永成连摆手带摇头,没有接递过来的手巾。年轻妇女手里拿着手巾也没再硬给他,说:“见了,见了,走了一会儿了,你没碰见她?你是她啥人呀?”
石永成着急地眼泪都出来了,说:“我是她儿子。今天晌午,我妈说来你们村里走亲戚,我来接她。你说早走了,那会儿我咋没碰见呢?不行,我得赶紧返回去找!要是滑到沟里可了不得了……”
年轻妇女也着急了,说:“哎呀,可不是!要是滑到沟里可了不得了,那么大岁数。快走!我跟你一块儿去找找,你路不熟。”说着,年轻妇女前边急急地走了。
石永成再没说啥,跟在年轻妇女后面往回返。两个人一步三滑地下到河沟里。这时雨停了,路上更滑了。他们顺着路朝前看过去,不见三奶奶的影儿。
“妈——”大声喊起来。
——石永成急了,“永成子——”三奶奶的声音从右边河汊子里传过来。石永成子——永成和那个妇女赶紧下到河汊子里面,才看见三奶奶滚在泥水里动弹不了,头上的白手巾捏在手里,浑身是泥,散乱的头发粘在脸上,腮帮子上也不知叫啥东西划破了一点,渗出红红的血来。柳条篮子滚在一边。石永成看见老母亲的惨相连声叫着:“妈——妈——”心疼地大声哭起来,一把把老人抱起来。由于使劲大了一些,他自己差点滑倒。那个妇女赶紧从身后面抱住他。
石永成和那个妇女前拉后扯的,总算把老人从河汊子里面抱到大路上了。三奶奶擦擦脸上的泥水,喘着气,笑着说:“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呀!一脚没踩稳就滑下去了。”
石永成哭着说:“妈呀,你咋还笑哩呀?快叫我看看摔坏了没有?”
三奶奶摇摇胳膊,抻抻腿:“好着哩,哪里都好着哩。咱这穷汉家人的骨头不值钱,不怕摔。以前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到地里干活,摔跤的时候多了。还不是自己爬起来回家呀,谁家管我呀。现今,我儿子回来了,有人接我了,还把我从泥水里抱出来。你说我不笑还哭呀!”三奶奶说着自己的眼泪倒先出来了。
“妈——石永成心疼得把三奶奶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哭起来。
——我的妈呀!”天快黑了,雨下得急了。雨点子落到人脸上凉凉的,顺着脸颊流下来。那个妇女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子两个,也在一边哭了,看看天不早了,就说:“天快黑了,路上满是水和泥,挺不好走的。我说这位大哥你赶快跟老人家回家吧。来,我帮你把老人扶到马背上。”
三奶奶抬头看看妇女,一下子笑了,说:“哎呀,这不是……”
妇女赶紧摆摆手,红着脸说:“碰上了,碰上了。快来,老人家,我扶您。这位大哥你拉住马。”可能是黑马身子高,三奶奶岁数也大了,那个妇女费了好大劲也没把三奶奶扶上马。石永成说:“这不行,这不行。你看马身子太高,我妈也没骑过马。路泥得不好走,还是我背着我妈走吧。”
三奶奶喘着气说:“你那身子能背得动妈呀,还是叫我自己走吧。”
石永成蹲下身子:“妈,您快上来吧。您这个三十郎当岁的儿子还能背不动您?”三奶奶看看那个妇女,脸红了:我老大的人,
“你看,还能叫儿子背呀。”那个妇女笑着说:“老人家,儿子小的时候您天天抱他背他,现今您岁数大了叫他背背您,也是正当的事情呀。”
石永成背着三奶奶顺着陡坡慢慢朝村里走去,黑马在后面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一段路,石永成回过身子看看,那个妇女还站在路边的石头上朝这里张望。石永成朝那个妇女摇摇手,那个妇女没有动,只是摆摆手叫他们快走……
石永成把三奶奶背回家,招呼三奶奶洗了脸烫了脚,烧了一点棉花套子灰把老人脸上的伤口粘了粘,找出干净衣服给三奶奶换上,熬了姜汤双手端给她喝。小跑儿前后跑着忙。三奶奶坐在炕头上披着一件厚衣裳身上暖和起来,接过姜汤碗轻轻喝了一口,不由得又哭起来:“我真享上儿子的福了……”
石永成坐在老人身边,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哭着说:“妈,以后再不能叫您老人家受一点点苦了。”
三奶奶喝了几口姜汤,不哭了,趁小跑儿出去抱柴火的机会小声说:“永成子,你知道我今天到南岭村干啥去了吗?”
石永成说:“您不是说看我的一个小姨去了吗。”
三奶奶一笑,说:“人家给你提了一个茬口儿,我去看了看。”
石永成笑了:“哪有妈替儿子相亲的事情呀。”
三奶奶摇摇头:“不,有你小姨在中间传话哩。我看这个茬口儿不错,男人是烈士,没留下娃。婆家一个大姑子出嫁了,还有一个小叔子也成了家,娘家家里还有两个兄弟,过得都不错。你小姨说,人家早就暗地里打听咱家的情况呢。你小姨给人家说了咱家的事情,人家立马就回话,说家里给小儿子娶媳妇借了亲戚一石小米,只要咱给人家还上,就同意跟你结婚。这是多合适的茬口儿呀。我看那媳妇子长得眉眼也不丑,挺耐看的。”
说到这里,三奶奶拉了一把石永成,笑着说,“哎哎,就是那会儿在河沟里帮你拉我的那个媳妇子呀。你们是咋碰上的?”
石永成不由得脸红了,说:“真巧了。我在南岭村口找人打听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她。下着雨她到地里送粪,一个女人家真不容易。”
三奶奶按按额头上的伤口,高兴地说:“哎呀,这就是缘分呀。你看,妈这一趟没白跑,这一跤也没白跌呀。”
三奶奶喝了一口水,把水碗放下:“人你也见了,还和人家说了话。快给妈说,你能看上吗?要是能看上,明天咱就打发人过去给人家提亲。这事越快越好。你看,刚收了秋,家里啥都有。把西窑扫扫,把窗户换上新纸,做上一床新被褥,挂上一个新门帘,再熬上一大锅烩菜叫帮忙的人一吃,就行了。今年新媳妇进了门,明年这会儿就有了孩子,咱这槐树院子里可不就热闹了呀。”三奶奶越说越高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石永成扭过头看看窑门外面,还是没言语。
三奶奶拉一把石永成:“永成子,你咋啦。咋不说话?”
石永成这才慢慢回过头,轻轻按按三奶奶额头上的伤口:“妈,您说,我才回来就忙着结婚,这合适吗?”
三奶奶说:“咋不合适?你都三十好几了,还不该娶媳妇呀。你和冬花子结婚的时候才十七八,你忘啦。”
石永成站起身来,朝三奶奶笑笑:“妈,跟您老人家说实话,我眼下不着急结婚。”
三奶奶不解地问:“咋?看不上那个媳妇子?”
石永成摇摇头说:“不是,那个人还真不错,勤快,待人也挺热情的。能看出来,是个心善的人。”
三奶奶高兴了:“只要你能看上那媳妇子,就行了。这真是缘分呀,真是缘分呀。咋能碰到一块儿呢。剩下的事情你别管了。瞅时间给咱把院子里外收拾收拾。把院子前边的粪堆起走,小伙房上面的瓦破了几片,也得换换。再就是把你的脸也经常刮刮,别老是胡子拉碴的,别叫人家新媳妇进了咱家的门看着邋遢。”三奶奶说完来了精神,起身走到院子里看哪里还要收拾。
石永成跟在三奶奶身后:“我是说我才从队伍上回来,啥也没闹顺当,先不急着给我说媳妇。您老人家也别忙活了。”
三奶奶在前面东看看西瞅瞅,连头都不回:“你都三十好几了,还不急?在咱这村乡里三十多的男人娶不下媳妇,光棍汉就当定了。要不是你是战斗英雄,人家也不愿意跟你呀!你是啥心思呀?”
“妈,我的心思您不知道。”石永成说话的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你的啥?你说你的啥?”三奶奶见石永成嘴唇光动弹,听不见声音,着急了。
石永成笑笑:“没啥,没啥。”
三奶奶嘴里嘟哝开了:“看你这娃当兵当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