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穿着一身旧军装,胸前别着那几枚军功章,怀里揣着石猛老汉的证词,找了地委,还找了省里。先是没人理会他,他就不停地找,见门就进,见了大干部模样的人就说,还到过公安局和法院。一开始人家看他是荣誉军人,对他很客气,又是让座,又是倒水,时间长了来得多了态度就变了,见了他一来,连门都不叫他进了。都说他脑子有问题,打仗的时候叫大炮震坏了。已经退休的王司令还专门把他叫到家里,劝他不要再找了,这个案子没法翻。可是咬了死理的石永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还是一股劲地上下找。村里活儿忙了回去干几天活儿,干完活儿又出来找。眼看着又一个清明节都快到了,石永成还在为翻案来回地跑。
最忙的是石永成,最着急的要数苏冬花了。在城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说石永成是神经病的,有说石永成的军功章是假的,还有说石永成是个逃兵,在外面待游荡了十几年,解放后才跑回来的,更可怕的是有人说公安局正在收集证据,要把他抓起来法办……听到这些,苏冬花坐不住了,她到东阳找着王司令打听了一下。王司令说,据他所知,像陈孝这样的案子,其他地方也有,没有一个能翻了案的,叫苏冬花劝劝石永成不要再上下跑了,跑不下样子。要是把自己也搭进去就不划算了。至于社会上那些传言,不要理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要怕。
苏冬花从东阳回到东山县城连家都没进,直接跑回了村里。
石永成正在装干粮准备动身,见苏冬花进了院子就笑着说:“你不在城里住着,好好过你的日子,回来干啥?”
苏冬花拿过干粮袋扔到一边:“永成子,别找了,胳膊拗不过大腿,别为了这事把老本儿再搭上,那就太不划算了。我见了王司令,他也说这事闹不成。”
三奶奶紧紧拉住苏冬花的手:“冬花子,你看,这永成子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谁的话也不听了,我都快急死了。”
灵巧子插嘴:“把家里的几个钱都扔到路上了。家里的啥事也不管了,整天出来进去的就这一件事。姐,你快劝劝他吧。”灵巧子一边咳嗽一边揪着袖口擦着眼泪。
小跑儿见苏冬花回来了,也跑下来:“爸,你就听众人一句话吧。咱这家里就全靠你哩。你要是为这事受了牵连,那可咋办呀。小光景他爷爷的事情是他自己沉不住气才闹成了那样,谁也没办法呀。你现在可要沉住气呀。”
石永成看看小跑儿没言语。
小跑儿又转过身对苏冬花说:“妈,我跟我爸说了多少回了,我爸就是不听。唉,也是我给我爸找下的麻烦……”小跑儿说着哭起来。
石永成瞪了小跑儿一眼:
“这事跟你有啥牵连?”苏冬花替小跑儿擦擦眼泪:“跑女别难过了。我知道你爸这个脾性,不管谁家摊上这事,他都会站出来说话的。由不得他,也怪不着你。”
石永成的脸上带上了一点点笑样:“你们说,还有看见别人的手指头叫磨扇子压住了,自个儿在一边看热闹说闲话的道理?”
三奶奶着急了:“永成子,现时不是别人的手指头叫磨扇子压住了,是你硬要把自己的手指头也塞到磨扇子底下去呀!”
石永成坐到凳子上把三奶奶、苏冬花、灵巧子和小跑儿挨着个儿看了一遍:“跟你们说心里话,我也不愿意来回地跑。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不拿正眼看我,都拿我当疯子,连门都不叫我进呀。我活成这一副光景,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呀。”石永成说着,伤残的半边脸抽搐起来,低下头不言语了。
苏冬花看着石永成黑黄的脸颊和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那你就别找了呀,这种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春天要刮风,夏天要打雷,秋天要下雨,冬天要飘雪,你能管得了?还是谁能管得了?”
石永成抬起头咬咬牙,腮帮子上一根一根的筋绷得紧紧的:“跟你们说,这事走到今天,已经由不得我了。本来一件明明白白的事情,给闹得乱七八糟的。冤枉了一个老实人不说,把人家家里闹得家破人亡。还把我也牵连进去,还说我在破案中间立了功。这不是把屎糊在人身上用尿冲嘛!我心里实在通不过呀。”一行眼泪从眼眶子流下来,石永成猛一摆头,眼泪像一串细珠子甩到地上摔得粉碎。
三奶奶拍拍石永成背上的尘土:“永成子,你当过十几年兵不假,可说到底,咱还不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咱能管得了社会上的事情吗?是日本人打进来你能管得了,还是中央军打过来你能管得了?”
石永成立马接过三奶奶的话茬:“就是呀,最后小日本鬼子还不是投降了,中央军还不是叫我们打败了?这还不是事在人为?”
苏冬花的话也接得很紧:“永成子,别说胡话了。你别忘了小日本鬼子和中央军是全国人民一起打败的,可你现在是独自个儿,根本不是一回子事。”
石永成没话说了,腮帮子上的筋也松了一些。
苏冬花换了个口气:“永成子,你看,咱妈已经过了七十岁,朝八十里奔哩。灵巧子身体也不好,跑女子一家成了这个样子也要你照护。天锁子当兵还没回来。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子。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家里离了你不行。把心收回来,把家管好,把自己的日月过好,才是最当紧的。你的身体要是出了问题,这个家可就塌了架了。”
“姥爷!”随着一声嫩声嫩气地叫唤,小跑儿的儿子陈光景跑进窑里,一把搂住石永成的大腿。石永成抚摸着小光景的头,腮帮子上的筋又绷紧了,胸脯子像风箱一样的鼓了几下,收不住的眼泪滚下来落到小光景的头上。
“下雨了,下雨了!”小光景叫起来,仰脸一看,石永成的一滴眼泪掉到眼眶子里面,一边揉眼一边说,“姥爷姥爷,您哭啥?您咋把眼泪朝我眼睛里面流呀?”
石永成把小光景紧紧揽在自己身上,又把三奶奶、苏冬花、灵巧子和小跑儿看了一遍:“你们看这孩子多惶西惶!好好的一家六口一下子就没了一半儿。我跟你们说,我石永成不憨也不傻,我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可这事我实在放不下。白天黑夜脑子里转的,眼窝里晃的都是这事,不叫它转不叫它晃全由不了我呀。我还想再找一回,实在不行了,再说。”
三奶奶、苏冬花和灵巧子静静地看着石永成,谁也不言语。石永成走到三奶奶面前,小声说:“妈,您老人家叫儿子出去再找上一回,行不行就这一回了。我回来安心过日子。”三奶奶看看石永成,擦了一把眼泪,扭过身子,进窑里去了。石永成背起干粮袋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姥爷——”陈光景叫了一声抬脚要追出去,小跑儿紧紧拉住陈光景……灵巧子一手拉住苏冬花,一手指着石永成哭着说:“姐,你看,这人没法医治,一点办法都没有呀。”苏冬花发现石永成走路的时候身子斜得更厉害了……
苏冬花回到城里,到县委会去找刘良驹。
正在开会的刘良驹听说苏冬花找他,草草安排了一下,就宣布散会。刘良驹把苏冬花领回办公室,指着凳子叫她坐下,高兴地说:“冬花子,你来了?”
苏冬花咧咧嘴:“来看看你……”这时勤务员进来要给苏冬花倒水,刘良驹赶紧接过暖壶:“行了,行了。你去忙你的,我来倒。”
刘良驹把一茶碗热乎乎的茶水双手捧着,放到苏冬花面前的桌子上:“我跟你说,你可有几年没来看我了……”说完,刘良驹直直地站起来,红着脸定定地看着苏冬花。
苏冬花扭着头看着办公室里的摆设:“怎么样,工作挺忙的?”刘良驹拉过椅子坐在苏冬花对面:“工作就是那样子。忙不忙的,你还不知道?今天干不了,明天再干。就是——”
“就是啥呀?”苏冬花接过刘良驹的话茬儿问。
刘良驹双手搓搓脸,有点不好意思:“你还不知道?下了班,出来进去一个人,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衣服也穿不好,也没人说说心里话。我现在最怕下班了。唉,上了年纪,和年轻的时候就是不能比呀。”
苏冬花脸上有了笑样:“堂堂县委书记还有这种难过?”看见苏冬花笑了,刘良驹也显得轻松了:“别笑话我了,你能比我好过了多少?”
刘良驹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回到苏冬花面前:“你是为石永成的事情来的吧。我知道,不是为了他,你是不会来我这里的。不过,我还是从心底里盼着你来。不管为了啥事啥人,只要你能来我这里,我就高兴。”
苏冬花也站起身子:“你的心眼还是那样多。跟你说实话,我今天来,确实是为了石永成的事情,也确实是来看看你的。你知道,我不会耍虚套子。”“咱们坐下说,别像谈判似的。”刘良驹指指板凳,自己先坐下了,还没坐稳,就为自己说的话笑了。
苏冬花顺从地坐下:“话说开了,就说说石永成的事,你看还有啥办法帮帮他。村里的那件案子,确确实实是办错了。石永成咋都放不下,神经都快错乱了,两家人都很可怜,快散架了。你说咋医治呀?”
刘良驹叹了一口气:“这事不知咋闹的,越闹越大。开始的时候,我是真不想把石永成牵扯进来,还想给他办一点好事,还想在公社里给他找一个轻松的位置,叫他挣上一份工资,以后还可以养养老。他救过我的命,你说我是知恩不报的人吗?可是他和我寻思的不是一路,结果把好事办坏了。”刘良驹说得一字一板。
苏冬花摆摆手:“不是他把事情办坏了,是你把事情办坏了。你把屎糊到人身上再用尿冲,那还能有好?石永成不在乎那个国家干部的头衔。死过好几回的人,还想当啥官呀。我也知道,这事要翻过来确实很难。我想能不能把陈孝处理得轻一些,叫石永成心里能过得去就行了。石永成总觉得一件本来明明白白的事情叫你们办成了错案,他心里咋都过不去,撂不下呀。”
刘良驹把手掌伸进头发里面使劲抓了两把:“事情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就像骑自行车子下坡闸坏了,咋都停不住了。”苏冬花挺直脖子瞪圆眼睛看着刘良驹:“那你说,这事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了?自行车闸坏了还能朝边上靠,还能眼睁睁地朝沟里栽?”刘良驹赶紧说:“你别急,既然你来了,我就再跑跑地委,找找领导,说说情况,看能不能处理得轻一点。”
苏冬花看着鼻子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儿的刘良驹:“我说你就尽尽心吧。石永成真是一个好人,你看他为了别人的事情受的这个难过。这些年来,国家发给他的那一点钱全拿出来帮助别人了。把这样一个好人弄得上不去下不来,你心里能过得去呀?”
刘良驹站起身来两腿打起了弯弯:“先别说咱这层关系了。单说三奶奶一家人几回救了我的命,我也会尽心尽力的,要不我还算人吗?”苏冬花也站起身,脸上有了笑:“你能有这个心思,说明还有救,还能再进步。”苏冬花说着抬步朝门口走去。刘良驹跟在后面嘴里唯唯诺诺:“冬花子,你……你这就走呀……”苏冬花停住脚,回过头:“要不,要不中午回来吃顿饭?还吃蒜泥拌南瓜豆角干面?”刘良驹赶紧接上话茬儿:“行行行。要不,我叫勤务员把铺盖也搬回去?”苏冬花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别别别。中午先过来吃顿饭,别的完了再说。”苏冬花边说边快步出了办公室。刘良驹擦擦鼻子尖上的细汗,伸长脖子看着苏冬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