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梅转过身子看着小跑儿和刘春梅:“你们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妹妹,我把妈交给你们了。你们要是照护不好,老太太要是不高兴了,我可不愿意。”说完,刘雪梅跟石永成和灵巧子打个招呼走出了老槐树院。还没走几步,刘雪梅又回过头说:“姐,妹子,咱妈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初三,和石伯伯是同一天,你们别忘了。”
刘春梅张张嘴要说什么话,小跑儿赶紧抻抻她的胳膊,刘春梅这才闭上嘴。
石永成默默地陪着刘雪梅和王生战走到村口的皂荚树底下。刘雪梅回头看看,两个白发老太太和两个姐妹还站在老槐树底下看着这里。刘雪梅朝她们摆摆手,她们也朝这里摆摆手。
刘雪梅回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苍老的石永成。
石永成眼镜片后面伤残的右眼使劲眨着,满头的白发在山风中微微颤动,白胡子杂乱地朝四边奓着。他也静静地看着刘雪梅,好一阵才点点头说:“放心地走吧。我娃,别想那么多了。你妈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住在城里我真的不放心呀,我怕万一……”
刘雪梅不由得跪在石永成面前,叫了一声:“爸,叫我也当您老人家的女儿吧……”
石永成忽地感到一阵头晕,身子摇晃起来。刘雪梅和王生战赶紧抱住石永成……
收完麦子,勤快的庄稼人趁着才下过雨的墒情,又在地里种下玉米、谷子或者绿豆、小豆。也就是一两天的工夫,娇嫩的庄稼苗就拱出了地皮,原本空荡荡的麦地里又绿了起来,像是铺上了墨绿色的地毯。山野里那些树呀,草呀,发了疯似的长了起来。山坡上的荆条和山梁上的刺槐都开了花,湿漉漉的小风把浓浓的香气送到村里,熏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杏树、桃树、沙果树和林檎树上的果实已经有小拇指头大了,藏在密实的枝叶间,偶尔遇上一阵风还会露出绿绿的圆圆的小脸,风过了又赶紧藏起来继续自己的生长历程。
灵巧子的身体不行了,人瘦得不像个样子,起不了床,说不成话,最后饭也吃不成了。咽气的那一天晌午,灵巧子紧紧握住苏冬花的手,费了很大劲说:“姐……你妹子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你这一个好姐姐……这些年要不是你来来回回地照护,我早死了……妹子心里清楚,你这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姐,我死了以后,麻烦你叫天锁子把我送回南岭村我原来的婆家,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也是烈士。这是当初我和石永成结婚的时候说定了的。”
苏冬花光点头不说话。
灵巧子使出最后一点劲:“姐……这个家,就还给你了……我早就……”
苏冬花捂住灵巧子的嘴,哭得背过气去了。
灵巧子死后,石永成叫石天锁给她打了一副三寸厚的柏木棺材。出殡那天,石永有和石永成带着石家老老少少好几十口子人,还有刘雪梅和王生战两口子,把灵巧子送回南岭村。送殡的队伍拉了一里多地长。石永成要给灵巧子抬棺材,石永有和石永发说啥也不叫他抬。
石长河头顶沙锅,手执白幡,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头,跟着的是披麻戴孝的石天锁。再下来是刘雪梅和刘春梅扶着石永成,小跑儿和陈新仁扶着苏冬花……
南岭村的村长带着人在村口迎接本村的媳妇灵巧子回婆家。哭声震天,悲情动地。
八十多岁的孙吉祥老汉叫孙子扶着,跟在送行的队伍里面朝路上撒纸钱,嘴里不停地念叨:“灵巧子,皂荚树底下村里也是你的婆家……常回来看看,记住回家的路……那些闲魂野鬼不敢找你的麻烦……”
铜元大的纸钱从皂荚树底下村里一路撒到南岭村。黄色的纸钱落到绿色的草木上很是显眼,远远望过去,弯曲的山路也染上了依稀的黄色——那是灵巧子回家的路。
办理完灵巧子的后事,苏冬花不顾石永有、石永成和石天锁的再三挽留,当天就带着刘雪梅和王生战头也不回地回到东山县城家里,说是这些日子累着了,要歇一阵子。
小跑儿和刘春梅也后脚踩前脚地赶到城里。小跑儿和刘春梅帮着苏冬花把家里拾掇了一下,刘雪梅上街买了米面菜蔬,油盐酱醋。
王生战在家里已经把火生着了,一锅开水冒着白气噼里啪啦地叫唤。
苏冬花对小跑儿和刘春梅说:“我娃,你们快回去吧,别把你爸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眼瞎耳聋的,连喝口水都不方便。”
小跑儿正要张嘴,刘春梅就抢着说:“我们都走了,您也成了一个人。东阳您也不愿意去。这可咋办呀?”
刘雪梅抢上刘春梅的话茬:“春梅子别把咱妈去东阳的路堵死了。我还就想着把咱妈接过去呢。”
小跑儿和刘春梅看着苏冬花没言语。
苏冬花笑笑:“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自己家里歇歇。在村里住了这么些日子,我真的累了,得好好歇歇了。”
刘雪梅有点着急:“妈,还是到我那里住些日子吧。还不是一样的歇着呀。”
王生战插嘴:“妈,我们啥都给您预备好了。”
苏冬花摇摇头:“不了。猛一换个新地方,我睡不好,也歇不好。还是在自己家里好。等我歇过来了,再到你那里去多住些日子。”
小跑儿和刘春梅争着说:“妈,我留下来陪您……”
苏冬花轮流看着三个女儿,眼圈有点红:“我谁也不要,我嫌你们麻烦。你们这些人事儿太多,规矩太多。我想独自个儿清静些日子,过一过没人管的日月。”
小跑儿拉着苏冬花的手:“妈,得有个人陪您。您一个人住在城里,我们不放心。我爸他能放心吗?您说。”
刘春梅也说:“妈,您总不忍心叫我们姊妹三个天天来回跑着陪您吧。我和跑姐好说,您还能叫雪梅姐也来回跑?东阳离咱东山县城七十里地哩。”
小跑儿说:“妈,我们三个人您想叫谁陪就叫谁陪。我们轮流陪也行,您定。”
刘雪梅也说:“也行。妈您定,反正不能叫您一个人住在这东山县城里。”
苏冬花低下头想一想,末了看着刘雪梅:你们单位忙不忙?”
“雪梅子,刘雪梅说:“不忙。我能请下假。”
苏冬花点点头:“我知道跑女子和春梅子的蘑菇床子和大棚离不开人。先叫雪梅子陪我几天,帮我把家里拾掇拾掇。完了,就不用你们陪了。我一个人能行。再往后,不愿意一个人住了,我想住谁家,就住谁家。这行了吧。”
小跑儿和刘春梅再没说啥。
刘雪梅陪着苏冬花住了没几天,就叫苏冬花撵走了。后来,石永成进城叫苏冬花跟他回村里去,苏冬花说啥也不愿意。石永成指着伤残的半边脸问:“你就不看着我恓惶?”苏冬花说:“你儿子女子孙子外孙子一大堆,叫谁干啥谁就得干啥,你自己能吃能喝能跑的,伤残金也长了,你惶西惶啥?”
“你就不看着你惶西惶?”
“我三个女子,三个女婿,外孙子外孙女一大堆,叫谁来谁就得来,我自己能吃能喝能跑的,还有工资,我惶西惶啥?”
“你还记着我十五年没音信的仇?”
“你没错。是我先没等你。”
“那现在你是要我等你了。”
“等不等吧,反正不用十五年了。”
石永成摸摸下巴上的白胡须:“老天爷要是能再给我十五年就好了。”
“十五年算个啥。”
石永成没法医治了,赶着毛驴车回了村里。以后又来过几回,都是兴冲冲地来,失望地走。每一回走,石永成总是狠狠地发誓:“冬花子你听着!我要再来接你,我就不是人!”苏冬花光笑不言语。没几天,石永成又来了……
还有一回,石天锁和刘春梅跪下求苏冬花跟他们一块儿回村里住,还说要是她不愿意跟石永成一块儿住,就单另给她盖一间房子,另买一套锅灶。苏冬花被他们逼得没退路了,就扔出一句话:“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了,不用你们来来回回地唤”。石天锁和刘春梅高兴地跳了起来。
说话过了一年多。清明节的时候,石永成、苏冬花带着小跑儿、陈新仁、石天锁、刘春梅和陈光景、石长河到南岭村给灵巧子上了坟。灵巧子新坟上面的青草已经盖住了黄土。石天锁和石长河在坟地里栽的柏树也绿了。苏冬花在灵巧子的坟前长跪不起……
那一年快立冬的时候,苏冬花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不退,住了几天医院。小跑儿和陈新仁,刘雪梅和王生战,刘春梅和石天锁,还有陈光景、石长河,刘雪梅的女儿王军丽,都来医院侍候她。
出院的时候,石永成赶着毛驴车来了。
苏冬花上了毛驴车,掏出一串钥匙交给陈光景,叫他前边回去开门。石永成从陈光景手里抓过钥匙,看都没看一下就装在自己衣兜里面,吆喝着毛驴就走。苏冬花像没看见,一声也没言语。陈新仁和王生战、石天锁围在毛驴车左右,一直走回皂荚树底下村里。陈光景和石长河、王军丽跑在最前面。
苏冬花坐在毛驴车上睡着了,还轻轻地打起了呼噜。石永成脱下自己身上的夹袄,轻轻盖在苏冬花身上。石天锁又脱下自己的上衣,给石永成披上。
石永有和石永发兄弟两个在村口迎着苏冬花。
苏冬花走进老槐树院,一下子惊呆了。原先那两孔旧窑洞已经用青砖整修一新,地面还贴上了瓷砖,家里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啥都不缺。
石永成笑着问:“你看还缺啥?”
苏冬花看看石永成满意地笑了。
小跑儿、刘雪梅和刘春梅姐妹三个嘻嘻哈哈地赶回来,还拿回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苏冬花好奇地问,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是干啥?刘春梅笑着指指墙上的月份牌说,妈您看明天是啥日子?苏冬花一看,正是农历十一月初三。
第二天老槐树院里热闹起来,先是几声鞭炮炸响,接着就是白发苍苍的石永成和苏冬花穿着大红的衣服坐在凳子上接受儿孙的祝寿。饭桌子上面除了各样炒菜凉菜以外,还摆着一盘苏冬花亲手烙的五色饼。
末了,苏冬花取出灵巧子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好,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话:“妹子,以前,是你替我照护永成子;以后,是我替你照护永成子,你就放心地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