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轻轻捶捶小跑儿的后背,小跑儿才缓过气儿来。三奶奶用脸颊擦擦小跑儿脸蛋上的泪水:“我娃,不哭了。奶奶给你做主,今天就是你给你爷爷‘顶锅子’!谁也挡不住。”苏冬花站在三奶奶身后扶住老人家。
看着这祖孙三代三个可怜的女人,众人有的点点头,有的摇摇头,更多的人不点头也不摇头,谁也不说话。
古往今来谁家经过这事呀。执事也着急了,走到三奶奶跟前说:“三奶奶,赶紧定,赶紧定,午时三刻起灵出殡,可是风水先生看下的时分,再拖下去,就要误了时分,误了时分对谁家都不好呀,你说是不是?”
三奶奶看看周围的村里人,再看看石硬老汉的灵木,下了狠心,说:“行了,我家老汉子的事情,我做主。叫我家小跑儿替她爸爸给她爷爷‘顶锅子’!起灵——”
石猛气得脸色煞白,一把从苏冬花手里扯过引魂幡交给儿子石永发,大声叫唤起来:“石家死得没有一个男人了才轮得上女娃‘顶锅子’!今天我家老三的锅子就得永发子顶!我看哪一个有本事的能把这几千年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给变了——”
三奶奶的火气也上来了,两步走到石猛跟前,说:“二哥,你要说这话,我也说一句话,今天要是不叫我小跑儿给她爷爷‘顶锅子’,石硬的殡我就不出了,我就把他放到我家的窑后头,日后我死了一块埋!”
石猛瞪圆眼睛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埋不埋人,出不出殡,这事由不得你!你一个寡妇还成了精,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的货!狗上锅台羊上树的东西!”石猛老汉说的激动了,两条胳膊在三奶奶面前比画起来,手指头快点到三奶奶鼻子尖上了。
三奶奶一听这话,火气越大了,挺起身子,面对着石猛说:“咋?二哥,啥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啥叫狗上锅台羊上树?石硬尸骨还没凉,还没入土,你就等不及了!你就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是不是?你还想打我?
来,现时你就当着石硬的灵和全村人的面打我吧!把你的本事用尽!”三奶奶说着就把头伸到石猛面前。
石猛朝后退了几步,也觉得话说过了头,只得转身摇晃着脑袋对老大石敢说:“大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老大,在咱石家你是主事的,今天这事你说话吧!老三的锅子该叫谁家的娃顶!你说!”石猛话说得很急,唾沫星子都溅到石敢的脸上了。
石敢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在地里干活死受,闲事不管。今天遇上这事,他还真没了主意。他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说啥。
三奶奶拉着小跑儿三步两步走到石硬老汉的灵前,厉声对石猛说:
“二哥,石硬的尸骨还没凉,你就敢欺负我家孤儿寡母哇!就要赶我出门呀!你也太霸道了呀!”随后转过身面对着石硬老汉的棺材哭诉起来:“石硬呀,你真是硬呀,你的心真硬呀——下我孤儿寡母叫人家欺负呀!可——西怜的我呀——惶惶的我的孙女子呀!”哭着哭着,三奶奶一下子不哭了,站直了身子,看了一圈村里人,最后面对着石硬老汉的棺木说:“人活到这副田地,我活得这还有啥味气儿呀,啥人气呀!老汉,叫我也死了吧!就叫我跟你一起走吧——”说完,三奶奶丢下小跑儿退后一步,低着头咬着牙就朝石硬老汉的棺材撞过去……
“奶——”小跑儿惊叫一声,紧紧拉住三奶奶的衣襟,但她人小力薄,反而叫三奶奶拖着朝前跑。
苏冬花见大事不好,一步跨到三奶奶前面,三奶奶一下子把苏冬花撞倒了。苏冬花的头重重地碰在石硬老汉的棺材上,她的后脑勺渗出的鲜血把头上的白布染红了一块。祖孙三人全摔倒在石硬老汉的灵前,哭成一堆。人们看到这场面,全惊呆了。一阵大风刮过来,旋起的黄土把人们裹在一起,谁家也看不见谁家。
没胡子爷、石永有拉起三奶奶、苏冬花和小跑儿。浑身颤抖着的没胡子爷伸出手背擦擦眼泪,指着灵前的祖孙三人对村民们说:“乡亲们,咱今天埋的可是抗日烈士的老父亲呀,要是烈士知道咱这活着的人这样糟践他的亲人,叫他的亲人受这样的熬煎,烈士能闭上眼睛吗?乡亲们,咱们把事情做成这样!伤天害理呀!天理难容呀。再说,众人都知道,自打他三奶奶嫁到咱皂荚树底下村里几十年了,她给众人办了多少好事呀,跑了多少腿呀。眼下石硬老汉没了,家里剩下她惶西惶西惶惶的一个人了,咱不能亏待了她!老辈子人留下一句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话,咱穷汉家没有力量涌泉相报,可也不能亏待她呀!”众人都瞪着眼睛听没胡子爷说话,有的人还忍不住流下眼泪,有的人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几个老婆子家走过去扶住三奶奶、苏冬花和小跑儿。这时候,风不刮了,尘土不扬了……
苏冬花站直身子,后脑勺渗出的血顺着白布流下来滴到后背上,把白孝服染红了一溜子。有人走过去劝她把头上的伤口包一下。苏冬花摇摇头,而后使劲把头上的白布缠了一圈绑住。一手扶住三奶奶,一手拍拍她身上的黄土,捋捋老人散乱的花白头发,说:“妈,咱可不能想不开呀。永成子回不来,我爸也去了,您老人家要是也不活了,叫咱的小跑儿咋办呀?咱要活得好好的,敢不许哪一天,永成子就回来了呀!”说到这里,苏冬花转过身哭着对众人跪下说:“现今我苏冬花是干部,也有了自己的家,我今天不为自己争啥,我要给我可怜的婆婆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给我和石永成的女儿,我可怜的小跑儿争一个名分。现时石永成没回来,也可能这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小跑儿虽说是个女娃子,可她也是石永成留下的骨血呀。再说了,现今石永成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能就认定他死了!要是他真的回来了……”
石猛挥挥手,打断苏冬花的话,愤愤地说:“冬花子,你别说这些不咸不淡没盐没醋的话!永成子没死,政府为啥说他是烈士,石硬子为啥是烈属?还有,永成子要是不死,十几年了为啥还不回来?你为啥改嫁?你为啥不等他回来?在那边还生了娃,到了这会儿又说永成子没死,你那点心思,骗鬼去吧!你看你想得多好呀,那边占着一份,这边还想占一份。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呀!给你说,你不能两头都占了!石家人还没死绝了哩!”
苏冬花正要张口说话,一直没吭气的石敢拉了一把石猛,说:“老二,行了,别把人朝死路上逼了。冬花子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是她对永成子的一片真心。她也是替老三家的和小跑儿着想,也是替咱们石家操心呀。在咱石家我是老大,今天这事我做主了,就叫小跑儿替她爸爸给她爷爷‘顶锅子’。将来就叫小跑儿把老三这一门顶起来,老三这一门不能没人。”
石猛通红的两眼死死盯着石敢,喘着粗气,随后跳了起来,双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叫喊起来:“好呀!好呀!大哥,你还没老就糊涂了。糊涂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糊涂得姓啥叫啥都不知道了!叫女娃子‘顶锅子’,就叫世上的人当笑话讲吧!满嘴的牙都笑没了!你嫌石家人在皂荚树底下村里出的洋相还太少,是吧。”石猛忽然不跳了,使劲扇起自己的嘴巴来了,边扇边哭诉:“石猛呀,你这个不够数儿的东西,你这个没材料儿的东西!咋投胎到这个没有廉耻没规矩不知好歹的石家了?这一大堆男子汉,偏叫一个小女娃子‘顶锅子’!哎呀呀,丢死人了!把石家老先人的脸都丢完了呀……”
村民们看着石猛这个样子,没有一个人过去劝他。他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转过身子偷着笑去。
没胡子爷对众人说:“我看行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事就按老大的意思办,叫小跑儿给她爷爷‘顶锅子’。女娃‘顶锅子’的事以前几百辈子是没有过,咱也没听说过。可是,现时的情况特殊,就让小跑儿‘顶锅子’。”
穿着白孝服的石永有一直没有说话,听了没胡子爷的话就抓住时机拉着小跑儿站到人圈子里面说:“没胡子爷说得好,以前没有的事不等于以后没有,以前有的以后也可能不会有。规矩都是人定的,老规矩也能改。社会在不停地变化哩,以后还可能还会有新的规矩哩。今天埋我三叔,本来就是公一半私一半的事情。女娃子‘顶锅子’是咱这新社会的新事情。乡亲们慢慢寻思寻思就想通了。再说了,我弟弟石永成说是烈士,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尸首。现时咱叫小跑儿给我三叔顶了锅子,要是将来永成子真的活着回来了更好。就是永成子真的回不来了,我相信我们的小跑儿也能把我三叔这一门顶起来,把我三婶照护好。”
听了没胡子爷和石永有的话,别人再没说啥话。
石猛闹了一气,见没人理他,也就不闹了。家里人一劝就低着头回家里去了。
石永发使劲扯下头上的麦草帽子和背上的粗麻绳,嘴里嘟哝着,跟在石猛老汉身后跑回自家窑里去了。
终于出殡了。
在苍凉的鼓乐声和凄惨的哭泣声中,石硬老汉的灵柩由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着慢慢朝石家祖坟走去。灵柩前面是浑身雪白的苏冬花扶着披麻戴孝的小跑儿。苏冬花后脑勺和后背上的血迹显得越加红了。小跑儿打着雪白的引魂幡,头上顶着一只砂锅。
小跑儿前面是没胡子爷,他边走边把挂在胳膊肘弯篮子里面的纸钱扔到路上。圆圆的纸钱在空中打着转转慢慢落下来,它在给死去的人领路,以便他的灵魂想回家看看的时候能认得回家的路,同时也是替死去的人给那些闲魂野鬼交买路钱,万一回家的路上碰上了请他们多行方便……
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半空里静静地照着大地,暖融融的山风轻轻吹过来,把青草的气息和成熟了的麦子的香味带过来,村口皂荚树上头年成熟没来得及摘的皂荚,相互碰撞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满村子的槐树花也开了,洁白的花瓣不停地轻轻飘落下来,落到坎坷不平的村道上,落到石硬老汉的棺材上,落到送葬的人们的头上身上。孝子们一声声的哭喊随着送葬队伍慢慢出了村子。叽叽喳喳惯了的家雀子静静地落在树枝上,默默地看着尘世间发生的这惶西惶可怜的一幕……
石永有说完,走到石永成面前:“永成子,几百辈子留下来的老规矩,叫冬花子一个妇道人家硬硬地打破了。多不容易呀,这都是为了你呀。”
石永成转过身面向苏冬花深深鞠躬:“冬花子,你是我石永成的大恩人。虽然老天爷叫我石永成今生只和你作了一半夫妻,但是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我们石家也不会忘记你。”
苏冬花眼睛里已经没了泪水,脸上也没了悲伤:“永成子,你也别说啥恩情不恩情的淡话。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那么远,全是叫事情逼到那个份上了。最后要不是咱妈拉下脸来拼上老命,事情还不知道是啥结果呢。所以,咱今天啥话也别说,谁家的功劳罪过也别寻。你总算回来了。咱还有六十多岁的老妈,还有没长大的小跑儿。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多想想以后的日月咋过吧。老人说过,啥人啥命,咱就是这命。”
最后,三奶奶一手拉着石永成,一手拉着苏冬花:“行了。该说的话都说了,都把事情往开里想。永成子你记住,冬花子对得起你,也对得起咱这一家人。你几千里地跑回来,还有一个窝儿,还能寻见我,还能看见你的跑女子,这全是冬花子的功劳呀。以后你们两个虽说不是两口子,可总有过这么一回事,中间还有咱的跑女子。表面上看不是一家人,骨子里面还是一家人。以后互相帮衬着过好自家的日子就行了。”
石永成揉揉两眼,拉住小跑儿一只手,苏冬花也拉住小跑儿一只手,四口人互相看着。三奶奶和小跑儿在笑,石永成和苏冬花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