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巴拉,我想来尼泊尔学英语。”
“非常好,欢迎你尼玛,你来了可以住我家。”
1989年,22岁的尼玛次仁从西藏体工大队射箭队退役,在那个大家习惯了等待国家分配的年代,尼玛次仁却自己选定了下一站——中国西藏登山协会。他本来想去西藏登山队,但由于编制已满,只能去登山协会,当了一名联络官。
所谓联络官,很像官方的导游:每当有登山队进山便负责安排从拉萨到珠峰大本营的车辆和沿途食宿;到了大本营,要负责为登山队联系周边农牧民家的牦牛,用来运输大本营以上至海拔6500米前进营地的登山物资;如有山难发生,联络官要第一时间向西藏登山协会报告。在每年登山季的三个月时间里,联络官要赶在登山队之前到达,直到所有队伍撤离才能返回拉萨。简单枯燥的工作很快让这个年轻人失去了新鲜感,好不容易熬完半个月,他就开始倒数着返回拉萨的日子。
进入20世纪70年代,世界登山界掀起了高山探险的热潮,喜马拉雅山脉成为世界各国登山者最瞩目的地区。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西藏地区的山峰逐渐对外开放,对来此登山的外国人相对放松,进藏手续简化了许多。与此同时,喜马拉雅南坡的尼泊尔毛党游击队愈发活跃,给尼泊尔政府制造了很大压力,不稳定的尼泊尔政局把旅游者推到了喜马拉雅北坡的中国西藏。
那个时期,北麓聚集的登山者都来自经济发达的欧洲、北美,以及亚洲的日本、韩国,而中方联络官大多不会说外语,他们需要借助登山队中的翻译或聘请会说外语的导游才能与外国人交流。
尼玛次仁不满足于只是帮着联系车辆和牦牛、收些小费等平庸工作,他知道如果这样碌碌无为地混下去,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情维持不了多久。他决定要充分利用珠峰大本营这个世界课堂,探索到登山的真谛。首先要突破语言上的障碍,大本营的日子不再百无聊赖,他独自钻进抬眼就能看到珠峰的石头宿舍里,开始背诵英语和日语单词。
“噢,你会说英语!”
“只会一点点,我还在学习。”
“非常好,如果你愿意,冬天可以来尼泊尔,那里学语言的环境要好很多,欢迎你来。”
“谢谢。”
“我叫金巴桑布,昆碧拉(Khumbi-Ila Voyage)是我在尼泊尔的旅游公司,这是我的电话,需要提供帮助的话随时联系我,我会尽力帮你。”
这个叫金巴桑布的夏尔巴长着和藏族人一样的面孔,却能自如地用漂亮的法语和英语与那些高傲的西方人交流。他不仅可以流利地使用西方人的语言,而且似乎也能融入西方文化,总是能把那些金发碧眼的客户逗得前仰后合,在客户眼中,他是个难得的极具感染力的夏尔巴。这个活跃于中国西藏的夏尔巴早就引起了尼玛次仁的注意,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而开朗热情的金巴桑布对尼玛次仁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伙子也很有好感。尼玛次仁总是面带微笑,对待工作勤奋敬业的态度,让金巴桑布很乐意结交他这个藏族朋友。
尼玛次仁想出国进修英语的申请立刻得到西藏登山协会的批准,于是他利用冬季放假时间前往尼泊尔,来到金巴桑布在加德满都的家,对尼玛来说,这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
“我们夏尔巴和你们康巴人是一家啊。所以到了这儿,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金巴桑布的话并非外交辞令,许多人类学家认为夏尔巴人的祖先居住在西藏东部一个叫哈姆的地方,靠放养牦牛为生,每年都到尼泊尔过冬。长期的固定迁徙也使他们垄断了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与中国西藏之间的货物贩运,到公元16世纪,他们的活动范围才逐渐固定在尼泊尔境内。19世纪30年代,土豆在高山地区引种成功,使得夏尔巴人摆脱了游牧生活,人口也有了一定增长。
“噢,哈哈,那是我的父亲在教我如何成为一个高海拔徒步向导,他是村子里的向导高手,我当时19岁,对外面的世界正充满好奇,想学点本事好走出喜马拉雅。”金巴桑布看到尼玛次仁在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前停住,就向他解说道。
他一边请尼玛次仁享用青稞酒和藏式美食,一边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的家族。
“你或许听说过法国的一位导演吕克·贝松,他拍过一部《喜马拉雅》,电影里那个村的老首领霆雷(tinle),哈哈,简直是我外公的翻版。让我找找他的照片。”
“哈哈,这就是他。”
尼玛次仁接过金巴大哥手上的照片忍不住笑了,照片上的三个人从左至右依次是:一位戴着瓶子底般厚镜片的高鼻子老外,他戴了顶大红色的毛线帽,笑得一脸灿烂,脖子上还挂着一大串黑得发亮的类似于护身符的东西,专门放在了灰色夹克的外面;中间站着一位气质不凡的老者,他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穿着黑色的藏袍,右边的袖子没穿,露出衬衫的白色袖子,戴着一顶圆檐羊毛毡帽,右手握着一根木杖,左手捻着大粒的念珠,笑的时候嘴唇闭成“—”字形,嘴角边的皮肤被挤成了“《》”的形状;最右边站着一位时髦的小伙子,穿着黑色呢子夹克,两个正方形的口袋很脱俗地设计在胸前,头上那顶暗绿和紫褐搭配的方格鸭舌帽让他显得很有情调。这个潮酷小伙一看就是青年时代的金巴桑布。
“我的外公被夏尔巴称为‘老酋长’,希拉里先生和夏尔巴丹增1953年登珠峰时,他是夏尔巴的队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所以他的女儿可以挑选到村子里最勇敢智慧的小伙子结婚,那就是我父亲,哈哈哈。”
尼玛次仁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正在走进一个夏尔巴的世界,不需要发问,金巴大哥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兴趣。
“这就是命中注定吧,1958年11月5日,我出生在这个登山世家,我们的小村庄昆琼海拔3970米,距离珠峰只有12英里。我们夏尔巴认为每座山里都住着一个神灵,我们村就在夏尔巴人的保护神——昆碧拉神山脚下。后来我从法国回到尼泊尔,成立了自己的探险旅游公司,就叫做昆碧拉。库巴寺是伴随昆碧拉神山的寺庙,你知道吗,那里珍藏着喜马拉雅雪人的头皮呢。”
听到这里,尼玛次仁眼前闪过了他的家乡神山卡瓦博格脚下的盐井村。
“您的英语和法语是在尼泊尔学的吗?”
“我19岁开始当徒步向导,所有去珠峰的外国人都要从我们村子经过,所以我常常想,虽然我们的家乡藏在大山深处,但还是由于登山者的进入,成了一个和世界相连的地方,真有意思。你问我怎么学的外语,起初我向客户学一些简单的对话,后来偶然一次机会,我去法国参加了UCPA的培训。我当时是第一批去法国接受培训的夏尔巴,他们对我很好奇,我在那里学习了抱石、攀冰、攀岩,以及阿尔卑斯的登山技术和理念,当然还有法语。要知道可是有很多年轻的法国姑娘主动追求我噢,哈哈,所以法语学起来特别带劲。后来我就进入了法国人设计的高山向导培训体系,在那里学习了四年,获得了他们颁发的登山滑雪向导文凭。然后,我又回到了故乡。”
“您真幸运。”尼玛次仁听着金巴桑布的经历,羡慕极了。
金巴桑布作为夏尔巴人的后代,颇为自豪。他介绍说,是喜马拉雅让夏尔巴人被世界认识,山是当地人的生存之本。金巴桑布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攀登者,就能培训出更多的夏尔巴人做高山向导,通过带人登山或徒步改善家人的生活。当然,探险旅游公司不仅只有金巴桑布开办的昆碧拉一家,尼泊尔有实力的探险公司一共有三家,创办人都是夏尔巴,小规模的公司就更多了,而且会越来越多。
金巴桑布说:“尼玛,西藏似乎没有一家像样的探险公司啊。中国西藏的登山,官方味道很浓。尼泊尔登山协会虽然也是政府机构,但很鼓励和重视培养喜马拉雅山下的居民,对他们提供免费的技术培训,并且已经把这些纳入了社会福利。这样夏尔巴人就不用仅靠种土豆维持生计了,大家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可以赚更多的钱,甚至把孩子送到加德满都或国外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
金巴大哥的话,让尼玛次仁深受启发。他的确也意识到一些问题,比如国外登山队都是在获得中国签证后,从加德满都的商业探险公司把雇佣的夏尔巴带到中国西藏,尼泊尔收取高价的佣金,而中国西藏的本地人只能眼巴巴看着,唯一能插上手的就是赶牦牛或在营地里洗碗,收入微薄。这些他能感受到却无从厘清的现实情况,在金巴的讲述中变得非常明白。
“您的意思,我们也应该把珠峰北坡的藏族人培训出来?”
“没错,你真是个聪明的兄弟。非常有必要,这将是个无可限量的商业机会,值得你认真思考。你比我更清楚他们的贫困,应该为他们铺设出一条类似夏尔巴的道路,通过提供高山服务,让他们找到更多就业和认识世界的机会。年轻人,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