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有些游离地向着言府而去。言府并不远,不出片刻我便已到门前。我径直向前,却见到方越正迎面而来。
“……怿心郡主?”他似是有些诧异我此刻有些狼狈苍白的面容,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
“言诀呢?”我淡淡地笑,明了我到此的目的。
“少爷在后花园呢……”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需要我去通传吗?”
“不必了。”我点头道谢,便直接向着言府后花园而去,神思有些恍然,甚至没有意识到方越一直尾随我而行。
花园中,花正红,草正绿。不远处,他的身影似卷中飘零一点,胜过满园锦绣风光,带来一世安详和乐。这一刻,我多想飞奔上前贪恋他的怀抱,多想在他怀中尽释我的委屈我的苦闷,上前的脚步,却在看到他身旁的人影时生生止住。
明晰娇艳的容颜巧笑言兮,俏皮的神色对着身旁的言诀。不知道她对言诀说了些什么,言诀有些无奈地摇头轻笑,笑容中带着我所熟悉的宠溺流光。不知道言诀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似乎有些赌气地撅嘴跺脚,然后转身离开。言诀紧随其后,似乎一直在耐心地说着什么……
多么美好的画面,多么完美的才子佳人。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觉得自己的可笑和多余,我呆立在原地,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们,甚至感觉不到眼睛的酸涩。
“……那个……”或许是感觉到我的异样,身后的方越有些诚惶诚恐地解释道,“明晰公主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体有些微恙,请了大夫诊了脉,说是受了风寒,虽无大碍却还是需要服药调理。只是明晰公主嫌弃药苦不肯吃药,这不,少爷一直在劝说呢,都磨了好些时候了……”
方越的声音有些飘渺悠远,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我低眉敛目,并不说话,然后,平静地转身,了无痕迹地远离那刺目的景象。
“怿心郡主……”方越有些担忧地上前呼唤。
“我回去了……不必告诉他我来过……”淡淡地扔下这句话,我无意再理会其他,有些狼狈地匆匆逃离。
一直以来,我都说服自己不要多虑,说服自己要相信和言诀之间的感情。我感激明晰甚至不惜和北朝反目而救了言诀救了沈昭,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存在于言诀身边。可是曾几何时,她的存在成了横亘在我和言诀之间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墙——尤其是在她坦言对言诀的感情之后。几步之遥,堪比银汉迢迢,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在一方,唯有我一人彼岸独留,荒野寂寂。
剑伤加淋雨,不负天恩,回到段王府没多久,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忽冷忽热浑身难受。
前朝事多,爹无法守在我身边,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带着满心的担忧进宫忙去了。我只留思兰在身边照顾我,让她向府里交代,如若言诀来找我,不管用任何理由搪塞,总之我不想见他。思兰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细心地守护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钻牛角尖,我也知道逃避没有任何作用,却无法让自己洒脱地面对他。错的不是他,不是我,只是天意弄人,只是天地无奈。
下午服了药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感觉到身体轻松了许多。手上的剑伤一直隐隐作痛,我却忧心沈昭和瑾若。思兰说,下午的时候景炀已昭告天下,瑾若将和亲北朝,南齐与北朝将缔结两国永好,兄友地邦。南齐和北朝究竟会不会就此和平共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曾以为永远不会背离分离的我们终将屈服在命运的安排之下,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北朝那么远那么冷,从此瑾若将在那深冷的北朝皇宫孤身无依,从此沈昭将在南齐的这一端心醉心死,从此相见相叙将是最大的奢望,从此一切爱恨将成浮华青烟。
如此相爱的两人却终究天涯相隔,连瑾若和沈昭都无法相守相依,我早已没有信心再守护着自己那小小的爱情。
“小姐,你还是去榻上躺下好好休息吧。”
肩头多了一件披风,思兰忧心忡忡地望着倚在窗边发呆的我。
“……睡了一下午,人都睡傻了。”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她,却懒得从窗边挪动身子。或许睡觉真是很好的疗伤圣药,睡着了便一了百了不用心痛不用心忧,我却偏偏固执地不愿放开自己,任自己沉溺在痛伤情怀中一蹶不振。
“小姐……”思兰自知无法说服我,便也不再坚持多说,叹息一声,帮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差不多该吃药了,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我点头不语,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身后房门关上的声音,只继续愣愣地注视着窗外满园飞絮纷扬的飘零。清风过境,余香袅袅,蔓蔓丛丛,终究隐没。漂浮的思绪还在感叹落红零落,却听得门外响起一阵躁动。
“……言少爷,小姐真的已经休息了……言少爷!”
“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的声音,然后,思兰无奈的神情和言诀阴郁的脸色映入了我的眼帘。
“……怿心,你怎么了?”略带怒气似乎急于质问的言诀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周身有些骇人的气势便全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意外,是担忧,是紧张。
我长叹一声,对着一旁的思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退下离开,然后终于挪动身子,从窗边离开,来到屋子中央。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避开他的目光,满心满眼都带着倦怠。
“……为什么故意避开我?为什么不见我?”他轻柔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愁绪,在我耳边悠悠响起。
我并不意外他的质问,因为本就不指望下人编织的那些拙劣的借口可以瞒过他。只是想到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内心的浮躁让我无法冷静思考。
“不为什么。我累了,不想多说。”明显的逐客令。我扔下这句话,转身自他身边离开。
“怿心!”
他情急之中一把拉住了我的左臂,偏偏正压在我的伤口上。我顿时因疼痛而惊呼出声,有些狰狞着神色挣脱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他紧张地上前追问。
“没事……”我退开一步,刻意避开他的接近。
“你到底怎么了?”感觉到我明显的排斥,他的声音也有些焦急不耐起来。微微上扬的语调,却偏偏激起我心底刻意压抑的狂澜。
“我说了我没事!就算有事也与你无关!”我不禁大声呼喝,拍开了他伸上前欲搂住我的双手。
屋内一时静默无语。唯有雨落弦音延绵不绝。
“……是不是瑾若和亲的消息让你心伤难过?”他并没有追究我莫名的无理取闹,温柔的嗓音满是宠溺怜惜,低吟婉转,融入人心,犹如一江春水泠婉浅唱。
我突然没有了迁怒忿恨的情绪与理由,在他此刻的温言柔语中沉溺,心底的心酸委屈如九天瀑布般流泻奔腾,化作点点泪雨潸然凝落。
“怿心……”他有些心疼地轻轻呼唤,迟疑着上前一步,伸手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避开方才无意压到我的伤口,轻轻缓缓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小心翼翼地拉入他的怀中。他轻柔的动作胜过初春最温柔的和风,犹如捧着世间绝响的稀世珍宝,掬在手心,呵护在心,“怿心,我们所有人都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可是景炀已经尽力了……有时候,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和祸事,我……”
他的尾音渐渐隐没,他没有再说下去。或许也知,如今的一切话语都已苍白空洞,我们已无力拯救瑾若的悲哀绝望。
“言诀,我害怕……”我终于伸手抱住了他,泪雨中轻喃低语。
我害怕,害怕这美好时光的殇逝,害怕这绝望世间的凉淡,害怕这惶恐期许的破碎,害怕这天地无情的决绝。我真的害怕,害怕失去曾以为永不坠落的过往。
“怿心,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也碎了……”言诀紧紧地拥住我,仿佛害怕我也如过往的美好般随之消逝,“怿心,或许世间诸事都没有完美的永恒,我却还是想要牵着你的手守候静好岁月。无论未来多么不堪,无论你恨我怨我,我都不愿放开你的手,我……”
他有些语焉不详,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是此刻的我全然没有心思去分辨细究,于是错过了或许发现真相的可贵时机。我只是在他怀里不断哭泣,为瑾若和沈昭,也为不知前路的我们。
桌上的流沙无声流淌,静默的时光缓缓掠过。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停,屋檐的雨水滴滴答答,如玉珠落地,碎成水花,杂乱四散。
“小姐……”许久,思兰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我离开言诀的怀抱应了一声,思兰推开门,却面露难色并未进来。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小厮,恭敬地候在门外。
“小姐,言府有急事找言少爷。”思兰冷然而道。
我瞬间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般清醒,努力克制住自己叫嚣的情绪,却仍忍不住在袖下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少爷,方总管让我给你传话。”门外的言府小厮小心翼翼地开口,“明晰公主好像病了,方总管让少爷尽快回府。”
言诀没有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眸落定在我身上。我低头没有看他,一臂之遥的距离,再没有温存的勇气靠近一步。
“少爷……”小厮得不到他的回复,不安地再次催促。
“病了就去请大夫。”言诀突然漫不经心地冷静开口,并未留意小厮那焦急的神色。
“可是方总管说……”
“方总管说,方总管说!”言诀突然怒气冲天地爆发,顷刻间肃杀的眼神发红般狠狠地盯着门外的小厮,周身的冷冽之气瞬间倾倒天地万物,他失控般毫无顾忌地怒吼起来,“言府什么时候由他方越做主了?”
小厮瞬间惨白了面容哆嗦着嘴唇不敢说话,连思兰也被他难得一见的怒气震慑而呆立在原地,求助的目光不知所措地追随着我。这一刻,我只是感到好笑,虽然不知道究竟有何可笑之处。浑身都无力,心也无力,我放开方才紧握的双手,此时此刻只想放逐自己沉睡不起,再不去直面生活中的各种不堪。
“我累了,你走吧。”我淡然地开口,再不理会他。
“怿心……”
“思兰,送客。”冷冰冰的一句话,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不再理会他,径直进入内室直接爬上了床,用床被将自己紧紧裹住,如作茧自缚的蚕蛹不愿破茧而出。
人生如梦人说梦,万物皆虚空,来去无踪。
和言诀的关系似乎陷入了微妙的僵局,我却怯于直面和正视,于是日子继续这么不温不火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