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诀对婚事的暂缓并没有太大的微词,虽然对着我时难免故意流露出幽怨的神色来博取我的同情安慰。唐玉川在府上住了三日,平日里总喜欢跑来和我套近乎,纵然我并不积极回应他依旧乐此不彼。生活的轨迹似乎按部就班,我却在这样的平稳中安然度日得过且过。
王府的花园中,我抚琴而动,一阙《相思》曲盈盈回荡,兼葭秋水,伊人不再,瑾若的琴曲,瑾若的惋叹。
“……在想我吗?”身后突然一双手环住了我,熟悉的气息包围了我,令我生生止住了指下的琴音。
“哪有你这样突然冒出来吓人的。”我抬头而望,言诀那倒置的面容出现在上方的视野。他的发梢轻垂下来,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丝丝痒意。
他咧嘴轻笑,悠然回身在我身边坐下,食指轻点我的鼻尖,满目温柔。
“感应到你的相思我就马上冒出来了,你不感动吗?”
我莞尔笑开,为着他这般孩子气的举措。
“唉,不知道那颗传说中的丧星什么时候可以移位。怿心,我都不想再等了。”他有些郁闷地碎碎念,神色间满是哀怨。
“我爹说了,了悟大师告诉他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你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啊。”我双手轻拍他的脸颊,轻轻安慰道。
皇后新丧,丧星垂野。了悟大师颇精星相,便告知爹丧星离开之前不宜嫁娶,否则是为凶兆。我虽并不全然相信这些星相之说,却乐于接受这样的理由作为自己的借口。而爹却对此谨小慎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终究和言府商议后还是坚持暂缓我们的婚事,等到丧星过境再做打算。
“耐性自然是有的,只是并不在这颗丧星上,而是在你的身上。”他的指尖缠绕住我的发丝,玩心大起般专注地绕指把玩。我轻笑不语,大方地任他把玩,配合地静待不动。安宁的气息流淌在我们周身,虽不言不语,却胜过人间无数。
不远处的回廊上突然传来思雨的惊呼声,随即是杯盘落地的破碎声,在我和言诀自成一方世界的空间里划上一道裂痕。我和言诀循声望去,却见唐玉川正手忙脚乱地帮着思雨收拾残局,感应到我们的目光后立即紧张地站直身体双手举起做投降状。
“这个……君子不立危墙,小生是正巧路过,绝对没有刻意偷听!”
我和言诀还在怔愣间,他却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多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嫩白的脸色倏然通红,有些狼狈得顾不上思雨便直接转身逃开。
“……这是谁啊?”言诀莫名万分地回头问我。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有些头痛地皱眉回答,“我爹请回来的客人。”
“你爹?”言诀还是满脸的好奇不解,我却无法细说爹把他带回来的初衷苦心。
“说起来,你们或许是认识的故友呢。”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笑着拉住了他。
“哦?”言诀还是一头雾水,疑惑的目光对着我。
“嗯,他说他自小在清灵书院长大,多年前离开书院游历四方,最近才来到帝京。”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这一刻,我倏然感觉到言诀身上散发出的冷冽之气,却眨眼间稍纵即逝无迹可寻。
“怿心,你爹……是什么时候把他请来段王府的?”言诀状似随意询问,我却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瞬间的惊心之感。
“三天前。”
“三天前……就是你爹决定暂缓我们婚事的前一天?”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目光中却似隐匿了某些信息。
“……你不会以为我爹是因为他才不让我嫁给你的吧?”我有些好笑地望着言诀莫名的神色,开玩笑地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假设,不禁被自己逗乐,轻笑出声。
“这个嘛……”言诀却并没有默契地接上我的话题,只是幽暗的眸光注视着方才唐玉川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认得他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我疑惑地问他。
“……离开书院那么久了,也没有再回去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他垂眸而语,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也是。”我点了点头,不经意地继续问,“他叫唐玉川,你有印象吗?”
他深邃的目光静静地盯着我,倏然一笑,不以为意地开口。
“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吧。”
我本就无意提及唐玉川,见言诀似乎也没有他乡遇故人的兴奋感,便就此作罢,不再探究。
“怿心,言府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得先回去了。”他拉着我的手认真地注视着我,肃然的神色令我有些莫名。
“嗯。”我轻轻应一声回以一笑,“你去忙你的吧。”
他静静地再看了我一会儿,便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开花园而去。
一时之间有些无聊,我继续坐下,将那一曲未完的《相思》演绎完整。
拨浪鼓的声音叮叮咚咚,夹杂着温柔的低喃轻语自殿内传出。我莞尔一笑,轻快地步入殿中。殿内,景炀正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弄着怀中的睿儿,不曾想到的是,沈昭竟也静立一旁温和地望着那天伦的一幕,暖煦的轮廓散发着清清静然的柔雅之气,如暖风习习动人心弦。
“怿心,你来了。”听到动静,景炀抬头而望,对着我笑语如怡。
“嗯。沈昭……”我疑惑的语调上扬,意外的心绪尽在不言中。
“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睿儿。”沈昭只淡淡轻语,并未做多余的解释。
自瑾若和亲,景炀一直对沈昭心有愧疚,而沈昭亦不愿睹物思人在宫中游走,生活中仿佛已游离在我们的世界之外,难以追寻。如今看着景炀和沈昭一笑泯江湖般一地共处,我也不必去追究个中细节,聪明地选择性忽略,只要他们两人安好便好。
“睿儿又长胖了。”我俯身拉起睿儿肉嘟嘟的小手,忍不住放到嘴边亲吻。
“也越来越像我了。”景炀满目慈爱地伸出食指轻轻刮了刮睿儿的鼻子。
睿儿懵懂无虑地打了个哈欠,明净的双眸滴溜溜地在景炀身上打转。
我突然有点鼻子泛酸,却拼命忍住不让泪水涌现。睿儿一日日地长大,眉目间渐渐长开,更像的,却是婧萱,尤其是那高挺的鼻子……景炀总喜欢屈着食指轻刮睿儿的鼻子,他看到的,他怀念的,究竟是谁,还能有谁……
肩头一沉,是沈昭自身后走来,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起身回头,他的眼中带着了然的意味,无声的信息,抚慰着我此刻辛酸的心境。我突然又想到了瑾若。算起来,要不了多久,瑾若也即将临盆。不安的阴霾步步相随,婧萱苍白的面容总在脑际回荡。我只能祈祷,祈祷瑾若安然度过这生产之苦,安然迎来那新生的希望,祈祷世间再不会有那样撕心裂肺的别离苦楚。
心绪还在纠葛中,殿外却传来一阵杂乱急切的脚步声。景炀不满地皱眉抬头,却见秦公公跌跌撞撞地奔来,早已失了往日的沉稳与泰然。
“皇上!不好了……不好了!”秦公公直接跪倒在景炀身前,慌乱无主地惊呼着。
“什么事这么喳喳呼呼的。”景炀紧了紧怀中的睿儿,凝神对着底下的秦公公。
“皇上,北朝传来消息,北朝二皇子逼宫,北朝皇帝……暴毙了!”
“什么?!”景炀和沈昭同时惊呼,几乎异口同声地追问,“那瑾若怎么样了?”
我的心也似千斤沉重,惊恐万分地盯着正在汇报的秦公公。
“据报,瑾若公主混乱中由侍女护着逃离了皇城,二皇子为斩草除根派兵追杀,现在……”
“现在到底如何?”沈昭似乎红了眼,根本容不得秦公公喘息,冲动地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瑾若公主生死未卜,我们的情报还未有更多的信息……”秦公公惶恐地如实以报,对沈昭的粗鲁举动不敢微言。
瑾若是南齐和亲公主,北朝二皇子竟对她痛下杀手,可见二皇子对南齐的态度……瑾若如今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我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情形下她如何保护自己逃离危机。
“瑾若……”我喃喃地念,终于忍不住落泪。
“通知各部去御书房议事。”景炀将怀中的睿儿递给身后的乳母,便和沈昭一起大踏步离开。我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完全方寸大乱失了冷静。我不敢想象,如果瑾若有个万一……
苍天啊,求你……不要那么残忍……
月上柳梢头,我一直没有等到前朝的消息。宫禁时间快过了,我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只能捧着一颗焦灼的心回段王府,但愿爹能够尽快带回关于瑾若的消息……
回到府里,我有些恍惚地向屋里走去,回廊上途径客房,却见思雨正在收拾打点。那是唐玉川的客房,我本也无意多问关于他的事情,只是这一刻有些鬼使神差地停驻在房门前,有些失神地看着思雨忙进忙出……打点得差不多了,思雨缓缓转身,蓦然见到在她身后的我,始料未及中不禁惊呼出声,神色间尽是惊恐犹疑。
“小姐,是你啊……”看清是我,思雨惊魂未定般拍了拍前胸,脸色却还是惨然不安。
“……怎么了?”见到她这副样子,我也忍不住心惊不安。
“小姐……”思雨似乎思及到什么恐惧的事情,迟疑着开口,“傍晚的时候刑部有人来段王府,说是……在城西郊林发现了唐公子的遗体……”
“唐玉川?!”心间蓦地一沉,为着这始料未及的消息。唐玉川……死了?纵然和他并无交情,这一刻却也因为这样的消息感到周身的森冷阴郁,令我忍不住抱臂缩紧自己。
“嗯。听刑部的人说,唐公子可能遭遇了非常恐怖的事情……若不是因为他身上有王爷给的令牌,刑部那边也没法那么快知道他的身份……刑部要我们把唐公子的遗物都交予他们,看是否有破案的线索。”思雨涩涩道来。
北朝内乱,瑾若遇险,唐玉川遇难……明明是毫不相关的人和事,这一刻我却莫名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一张暗中的罗网悄悄地挥洒,把我们所有人都织罗在内……窒息之感绕上心头,我挥不去这种诡异的慌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