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炀和沈昭他们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却还是忍不住掩嘴低笑。瑾若也在一边低眉轻笑,有些同情地看着先生已有些扭曲的脸。不经意地,我转头去看一旁的言诀,却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角带笑眉梢清扬,一时竟令我有些不知所措而脸红,只能迅速回转目光双手捧脸,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窘迫的异样。
我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每次见到言诀总会有些无措,却偏偏喜欢亲近他,并不避讳地总是拉着他和我们一起结伴出游。或许是因为还不相熟,言诀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股淡漠疏离的气态。然而虽是如此,他却从不拒绝我的相邀——也许也是因为初到帝京,他并没有其他相熟相识的故友亲朋,便并不排斥和我们的相聚相处。
景炀他们从初时的打趣调笑,渐渐也有些习惯很多时候以往的四人行又多了这么一个人。只是他们对待言诀远非如我这般热情花痴,似乎有所保留而淡如水。于是,这便成了我的“把柄”被他们握在手中,可以随意对我“群起而攻之”,乐此不疲。
手中的彩纸纷飞。其实我的性子并非永远动如脱兔,也可以像现在这样,陪着瑾若静静地剪纸消遣。安宁的午后,一杯清茶,一份点心,我和瑾若安然而坐,纤指翻飞间妙画丛生。
有些不知所谓的轻叹一声,瑾若明灿的眼眸注视着我,在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她那一眼的含义前,她莞尔轻笑,放下手中的剪纸,拿起一旁的笔墨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瑾若!”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激动起来,想说些什么反驳之语,偏偏哽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对言诀那份莫名的热情和亲近,是因为我喜欢他吗?还是……只是因为怀念寂云而想把这份缺憾在他身上得以圆满?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所以即便景炀和沈昭总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调侃我,我却总是哼哼哈哈不争不辩,给予他们莫大想象的空间。只是,连瑾若都这么觉得……不知道言诀又是怎么想的呢?
瑾若拉了拉我的衣袖,拉回我有些神游的思绪。她有些疑惑地望着我,潋滟双瞳弥漫着担忧点点。这样的目光暖入人心,仿佛任何隐瞒都不堪一击。我轻呼一口气,却实在无从说起。
“瑾若,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翻开手中完工的剪纸,嫦娥奔月,唯美却凄绝。广寒宫中,却只余孤独与寂寥。
瑾若清浅一笑,笔尖微动,写好的字条递给了我。
“……心?”我对着她写给我的字条喃喃重复。
瑾若轻点下头,淡笑如风。
“可是啊,有时候最会骗人的就是人心。”我皱了皱鼻子轻笑道。我知道瑾若是让我本着自己的真心而思,只是人心的复杂,远胜我们的想象。瑾若不解地歪着头,我却对这个话题意兴阑珊,便抓起桌上的点心啃了起来,同时也递给了身旁的瑾若。瑾若了然我并无意继续方才的话题,便很体贴地不再深究。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宁和的氛围,并不会让安宁的沉默尴尬。
闲散之间,熟悉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随着宫人的通报,景炀一身锦服进入内殿,见到我时明显有些意外微愣。
“……怿心,你也在啊?”他咧嘴一笑,同时袖摆一挥在我身边潇洒坐下,看着我手里嘴里的点心,也非常自然地自桌上取过一块点心塞入口中,“锦县的名点,味道果然不错。”
“你该不是大老远的就闻到这苏桃果的香味而一路寻过来的吧?”我打趣道。
“何止啊,还闻到了你在这里,才一路寻过来的。”景炀大大方方地应下我的调笑,倒让我一时语塞而干瞪着眼。
瑾若在一边抿嘴轻笑,我撅着嘴抛给景炀一个白眼便偏过头不再搭理他。他略带磁性的笑声自喉间溢出,习惯性地食指一弹轻点我的额头。我回过头想跟他周旋到底,却见他浅淡笑容下不曾掩盖的疲惫之色,不由有些担心。
“怎么一脸倦容的样子,这一路寻过来有那么累吗?”我眨了眨眼问道。
“……祁州大涝,沧北大旱。最近天灾连连,偏偏那些驻京的大臣们只会纸上谈兵唯恐伤及自己利益,父皇很头疼呢。”他耸耸肩坦言道。
我和瑾若向来不理会前朝之事,却并不在意作为倾听者舒缓景炀的郁结之气。东宫太子偶也监国,再加上景炀亦心有抱负建功立业,自然忧心此种民生国事。
“没有解决之道吗?”我难得贴心地为景炀倒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哪有那么简单。”景炀接过我的茶轻呷一口,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不仅要想到解决方案,又要平衡各方势力……治理国家果然有着大智慧,我这个半路的太子也着实太不称职……”
“景炀!”我紧张地上前捂住他的嘴,打断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低声轻喝,“祸从口出,什么半路的太子……你忘了之前的教训了吗?”我有些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知道景炀对于身份的转变一直有着忐忑不安的苦楚,也曾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当太子还不如当年元帅府的少爷生活惬意,却偏偏被正巧路过的皇上听到,当即触怒龙颜,道是他不思进取而被罚跪祠堂。隔墙有耳,如果这样的话传入皇上耳中,景炀免不了一顿责罚。
景炀深重的眼眸望着我,伸手握住我的手移开他的唇边,幽静的目光若即若离,仿佛沉溺了某些信息,我却看不透。
“被你说教,还真是不习惯。”他忍俊不禁,轻笑着摇头。
“什么话!”我知他所指为何意,有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回击回去,“我虽然有时候胡闹,但还是胡闹得很有分寸的!”
“胡闹还有分寸?”景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朗明丽,“怿心,你真是太可爱了!”
我随手抓起桌上的小糕点丢向他,他顺势伸手接住,很理所当然地塞入口中,继续笑着看着我。
“在说朝堂上的解决方案呢,怎么又转到我身上了。”我很不高明地转移话题,思量着还能怎么应对景炀的损人之招。
“解决方案自然是有的。”景炀却突然话锋一转不再与我打趣,若有深意的眼神淡淡扫过我,“言卿不愧有布衣相卿之称,提出的方案推行的法度一针见血,却因为影响了某些人的切身利益而受到阻挠……父皇而今授予他权柄进行某些改革,可以预见朝堂之上将会有一场掀天大浪……”景炀无意再多说,我也便不再多问。他的目光突然落到我的剪纸上,随手拿起我的嫦娥奔月若有所思。
“出什么神呢?”我见他一副呆滞的模样,从他手中抽出那张剪纸。谁知他反手一翻,将剪纸纳入了袖间。
“剪得不错,送我吧。”他笑得童叟无欺,纯良温和。
我耸耸肩,并不在意将剪纸赠予他。瑾若在一边安静地听我们说话,剪纸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陪着瑾若坐了一下午,你该无聊了吧。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他突然起身开口,示意我随他离开。
瑾若笑着点了点头,我也确实有些坐不住了,便点头应下,跟着他一起离开瑾瑜宫,一路漫步至御花园。
一路上和风冉冉,草色烟光,我们相伴而行,一时却没有说话。湖畔柳依依,正是我初见言诀时的地方,我一时对着柳絮飘飘出神,并未留意到一旁景炀深邃无波的眼神。
“怿心,为什么对言诀这么有好感?”他沉静的声音突然飘至,太过平缓淡然,一时让我有些反应不及。
直觉地想张口反驳,却见他并未看我,只是放眼眼前楼台亭阁楼宇重重,散落的目光没有焦距,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瞬间我有些颓败,也无心再去编织借口理由,回身依靠在树干上,伸手拨弄柳叶纷飞。
“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有些含糊地回他。
他突然转过眼来看我,温良的神色仿佛隐匿着波澜不惊,那么平静那么安然,却莫名让我感到心酸感到忧伤,仿佛旷野无依的寂寞,仿佛苍茫云海的寂寥,如同嫦娥奔月般只剩下孤影寂寂。有些心悸这一瞬间的感觉,却不等我回味,他的脸上又换回惯常漫不经心的调笑。
“看来我该感谢言诀。”他突然说。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若非他,我怎能看到你这么犯花痴的一面?”
“……宇文景炀,你一天不损我就皮痒是不是?”我有些呲牙咧嘴地上前拍打他,他笑着闪躲,似乎热衷于看我跳脚的样子。
“不仅皮痒,还牙疼!”他作势捂住脸颊,故作夸张地做痛苦状。
我懒得再理他,重重地“哼”一声便转身跑开,不去理会他继续疯癫神经的表现。
五月的时候,听说言卿提出的一系列政令得以顺利推行,果然解决了诸多难解的局面,为南齐迎来一片和乐喜庆。皇上龙颜大悦,趁着天清气朗,决定去皇家别院狩猎消遣。随行之中,有我,有景炀瑾若,有沈昭,还有言诀。
随行的队伍颇为浩大,许多的少年新贵也参与其中,个个脸上热情洋溢,似乎思量着如何大展身手得沐圣恩。皇上的心情似乎真的非常不错,也不愿身边的人为了恭维他而束手束脚,于是没多久便下令大家可分散自由活动,届时再集合看各人的成果成就。
我和瑾若只是借此机会出来放风,作为女眷也不必为此去一争高下,便一路只策马悠悠而行。反正皇家别院的狩猎场,为了皇上的出行早已严密把关过,狩猎场里无非都是一些温和伤不了人的动物,我们也就不必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