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去找了民政局分管福利厂的领导，提出了他的改革方案。领导一看，说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也不看看咱们这是个什么样的企业。这都是些个身体残疾的人，你怎么能拿他们像正常人一样来对待呢？刘双才一听这话心里就有气，这些貌似关心残疾人的言行，实际上是在打击和消磨残疾人的意志，是鼓励他们一头扎进弱势群体之中理所当然地把手一次次伸向社会。如果残疾人都变成这样，那只能说我们这些残疾人在失去健康的同时也失去了尊严。刘双才没想到他满腔热情，来到这里依然是拿着草帽当锣打——响不起来。他越想越不甘心，一气之下说，这个副厂长我不干了，我回家帮阿婆卖鱼肉皮子馄饨去。县民政局的领导看他是真较了劲，就说你能折腾出个样子来当然好，你回去和老厂长李贵商量着干吧。刘双才本来已经彻底失望了，现在听他们把语气放缓和了，自己也不好再撂挑子，于是，连夜起草了一份试行草案。第二天，再一次郑重地和李贵交换意见。李贵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既然上面放了话，他也不好一味地阻拦，心说你小子，真是洞庭湖里的麻雀，见过几回大风浪；真是叭儿狗蹲墙头，还他妈的硬装坐地虎。能折腾你可着劲折腾，到时候我就让你扯裤子补补丁，堵不完窟窿的时候，可别哭着鼻子来找我。李贵表面上点头，背地里是冰窖里打哈哈——冷笑。
果然如李贵预料的那样，刘双才一当众宣布了这个试行草案，小小的福利厂就炸开了锅。首先，改计时工资为计件工资这一条，就让刘双才成了众矢之的。原来工人们上班只要熬够时间就行，除象征性地干些活外，大家就聚在一起聊天、甩扑克，女工多半是从家里带些毛线类的私活来做。这样的工作环境他们已经习惯了，谁要是企图改变它，谁就是和他们过不去，他们更喜欢人们称呼他们时在前面加上“残疾人”这三个字，以显示他们享受这样的待遇、接受种种的照顾是理所当然的。这几十号残疾人兄弟姐妹们，用他们想得到的最尖酸刻薄的语言发泄着他们对刘双才的不满。他们说他简直是闭着眼睛卖布——胡扯；说他是叭儿狗咬月亮，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刘双才被骂的哭笑不得：唉——我说老少爷儿们，你们果真就满足一个月这百十来块钱吗？”
12.烟花三月下江南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年后，赵震东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把泪眼婆娑的三扁和他爹绝绝的骂声抛在了脑后。虽然屁股上挨了他爹两拐杖，他爹敲一拐杖时，嘴里就愤愤地骂他一声“犟牛”。还好，三扁最终依从了他这头“犟牛”。三扁依从他不是因为恪遵“嫁夫从夫”的妇训，而是记住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三扁你不要总缠着我，我这人最怕受人管制了，你要是死缠着我不放，我会讨厌你的。在过完了春节之后，在他迫不及待地要走的时候，三扁幽幽地说你不等县里给你安排工作了吗？赵震东说，我去南方的事吃紧。三扁说有多重要的事就那么吃紧呢？赵震东用平生第一次，也是婚后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三扁，双手扳着她的肩膀说：如果我死在了战场上，你这几年的付出是不是白费了？你会不会很失望？”三扁说：你胡说甚呢，我这么做又不是为了等你回来还债的。”赵震东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其实你就是等我回来还债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喜欢我，打小你就喜欢，但这种喜欢不是真正的喜欢，实际上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因为，你不能容忍我对阿黄好，你骨子里认为阿黄天生就该是受你欺负的，她天生就应该事事都比不过你才对，我说的没错吧？”
“你在胡说，我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毕竟我已经活着回来了，毕竟你已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我，不过，你得到我并不等于得到了幸福，这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你还要让我为你做甚？”
“不做甚，继续替我伺候老爹。”
“这还用你说么，没结婚的时候，我都当亲爹老子伺候着，现在我能不伺候么？”
听三扁这么说赵震东也就温和了许多，说三扁你放心吧，我只是去看看我战友的母亲，和我受伤的兄弟。然后我就回来和你好好过日子。三扁被他少有的温和感动了，默默地替他打点行装，临行时给他带足了钱，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可别受了困。
告别了三扁之后，赵震东和当初当兵走的时候一样头也不扭一下。从他们这里没有到刘双才所在地的直达车，一路走了近三十个小时，全程一千六百多公里，倒了三次车，才来到了享誉天下的杭州城。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写过“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样的诗句。如今他真的来到了犹如人间仙境的杭州城，他本想让刘双才好好陪他到处去游逛几天，没想到来接他的刘双才和他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刘双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兴趣皆无。他们兄弟一见面总是有很多伤感的，尤其看到本来就其貌不扬的刘双才如今又变成了这样，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心想让刘双才开心，他说才哥，咱们到西湖去玩玩吧，去看看享誉国内外的“西湖十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刘双才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说兄弟，你看哥哥如今这副尊容能去这么美丽的地方吗？去了不是大煞游人的风景么？唉——兄弟，你就饶了哥哥吧，等下回你带上弟媳妇一起来游玩吧。赵震东没想到刘双才情绪会这么低落，他说这副尊容怎么了，能拥有这副尊容的爷们可不是孬种！是世界上最够种的爷们，谁他妈的敢说出半句不中听的话，我一拳就能砸扁他你信不信？刘双才说我信，但是哥哥厂里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我们至少还得倒两次车，至少还有十个小时的路程要赶。
13.办法总比困难多
和刘双才再一次坐上了车，窗外的风景如诗入画般一掠而过，不知是人在画中游，还是画在眼前移，恍然如入桃源瑶台，又似登上蓬莱仙阁。面对眼前的美景，赵震东的心情却无法豁亮起来。虽然这些景色令人赏心悦目，但对于刘双才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又不能不令他担忧。刘双才和他的性格一样心强气盛，根本不可能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过日子。用他们兄弟的话说，那就是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躺着生。
一路上刘双才和他说了很多，说他从医院出来以后，去看了魏启明的母亲，魏启明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南方小老太太，身体出奇的壮，性格出奇的坚强，原本他想好了许多安慰老人家的话，到了那里才知道根本就是多余。还好老人身边有一子一女陪伴着，日子过得也不错。老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时，也没有过多地叹息。只是临走时紧握着他的手说：孩子，你是好样的，好铁炼好钢，好男儿就该穿军装，你是块经过了砺身锤炼的金子，吉人自有天相，你会遇到慧眼识金之人的。”
赵震东说：是啊，你听老人家说得多好，好铁炼好钢，好男儿就该穿军装’可你居然懦弱到连西湖边都不敢去游玩！”
刘双才说：好兄弟，你就别不依不饶的了，我以后一准陪你去还不行吗。可是现在，哥哥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呢，你是不知道我有多难。”
“能有多难？难道比我们攻上老山阵地还难？”
“确实比我们攻上老山阵地还难，因为在战场上我们面对的是敌人，谁挡我的道，我可以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梭子，但是这里面对的不是敌人，是一帮因身残而导致志残的残疾人，任凭你再使多大的劲儿，也是棒槌敲在棉花上，毫无半点回响。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所以他们对我提出的变革才会有如此之大的抵触情绪。”
“那你该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总不愿意我下软蛋吧？”
“那当然，咱哥们哪怕战死，也不能让困难给压死呀。”
“好兄弟，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只要你肯留下来帮助哥哥，我们一起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呀！”
“好嘛，绕来绕去，原来你在套我。”
“嘿嘿，兄弟，看在以往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就帮哥哥一回吧！”刘双才装出一副死皮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赵震东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走的时候我爹就打了我两拐杖，我要住你这儿不回去，没准我爹能拄着双拐从山西跑你这儿来，你信不信？”
“哎呀，这件事情我写信跟伯父解释好不好，再说了，你家里不是有一位贤惠无比的贤内助吗？只要你答应留下来和我一起办这个厂，我保证让你一年至少回两次家，行不？”看赵震东仍然不点头，刘双才急了，说：兄弟你是不是舍不下县里分配给你的那个铁饭碗呀，我劝你可把形势认清楚了，我跟你说用不了几年，铁饭碗肯定得变成泥饭碗，你要不信咱哥俩走着瞧。”赵震东说：你什么都知道，你都快赶上刘半仙了。”刘双才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以你小子的性格，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围着碾盘转的毛驴呀。”
赵震东一听就不高兴了，心说我怎么总是被人拿着驴马比来比去的，好像这驴马和我近亲似的。刘双才嘿嘿地笑，说“人畜一理嘛，没准你们就是本家呢。”
14.兄弟俩的不眠之夜
两个人一路上讨论着驴和马是谁的本家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刘双才的两间破屋前。推开外面的竹篱笆，里面的门竟然是虚掩着，一个中年女子，悠闲地半躺在刘双才那个破烂不堪的沙发上嗑着瓜子。这让一脚踏进门里的赵震东不由得猜测起来，这是刘双才的姐姐、嫂子还是他的什么人呢？那个女人在他们进屋的同时，停止了嗑瓜子，表现得像个女主人般迎了上来。赵震东看见刘双才在进屋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皱着眉头说：我不是说过这几天你不用过来了吗？我说过的我兄弟要来，我去接我的兄弟。”那女人微微仰起满是雀斑外加妊娠斑的脸说：对呀，我知道你去接你兄弟，我也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我赶得不是正巧吗？”正巧？你赶巧做什么呢？”刘双才一脸的困惑，噢，他恍然大悟，一定是你儿子的学校又要求交什么费了吧？刘双才边问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赵震东看见那个女人眼角的鱼尾纹立刻拥在了一起，像一张被人搓皱了的卫生纸。女人忙不迭地伸手接钱，然后说：其实我是赶着过来给你们兄弟做饭的。你是不是带着你兄弟去吃过鱼肉皮子馄饨了？那我还是明天再过来吧。”她说着开始扭动着并不迷人的腰身往门口走。
“你明天也不要过来。”刘双才撵在那个并不迷人的腰身后面，连忙告诉她。
“那……等你兄弟走了我再来？”
“不，我兄弟不走了。”刘双才说着扯着袖口把女人拽出篱笆墙外，不知道和她嘀咕了些什么，之后，那个女人非常不情愿地走了。这就是刘双才第一次睡过的女人，一个比他整整大8岁的寡妇姐姐。刘双才返回来的时候，发现赵震东正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刘双才说兄弟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晚上咱们哥俩好好地聊。现在我带你去见我阿婆，这是我回来的那天在村子里认下的阿婆。好歹我刘双才以后也是有阿婆的人了，好歹我刘双才也是有人疼的。
刘双才把赵震东带到了纪家阿婆的鱼肉皮子馄饨摊跟前，说阿婆我又给您老领来一个孙子，这可是我的好兄弟呀。阿婆说是你的好兄弟就是阿婆的好孙儿，只是现在阿婆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我的好孙儿，只能是馄饨管你们个饱。要是你们想吃别的，阿婆这就收摊子回去给你们做。赵震东不太听得懂阿婆的话，只是随着刘双才的口气，一个劲地和阿婆客气地谦让着。不过赵震东觉得阿婆的馄饨是真好吃，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感觉还想吃，但是他不好意思吃了，刘双才说饱了的时候，他也说饱了。刘双才就不信，说你在部队的时候饭量大得惊人，两碗馄饨怎么能把你吃饱呢，不行，阿婆还是再给他盛一碗吧，阿婆就赶忙又给他盛了一碗，说乖孙儿，你和阿婆客气什么呢，你吃饱了阿婆才高兴呢。于是他又吃了一碗，这回可是真饱了。他拍着肚子说，阿婆的手艺真好，我是真喜欢吃。一句话把阿婆说乐了，说乖孙儿，以后你天天吃都有。说完阿婆要收摊子，说今天高兴不卖了，回去陪孙子们说会儿话去。刘双才和赵震东一起帮阿婆收拾了东西，一起回到了阿婆的家里，婆孙三人欢天喜地的说了很多的话，最后，还是阿婆心疼他们，说你们坐了一天的车一定累了，回去休息吧，以后再来陪阿婆。刘双才说累倒是不累，只是明天还得陪他去探望一位战友的母亲，两个人和阿婆作别后，就又回到了刘双才的两间破屋子里。
晚上兄弟二人躺在床上有很多话要说，赵震东说了他和梁山回来以后的很多事情，说到他们一起去看望了黄磊的母亲及妻子和孩子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总是沉重的。赵震东说这一次，梁山本来要和他一起来，可是他刚刚接任了刑警队副队长的职务，一时脱不了身。刘双才说这都可以理解，我们活着的人什么时候不能见面。最后，他又说到了梁山的婚姻和他的婚姻。他说他和梁山的命运一样，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进那座“被围困的城堡”的人。所以说，他们都是不幸的人。
“嘿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不是牛嘛？”刘双才开玩笑说。
赵震东说：跟牲口没什么两样，我他妈的新婚之夜醉得不省人事，就跟个牲口一样被三扁剥了个精光，哥哥哎——没想到小弟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个女人给收拾了。”刘双才听完哈哈大笑，说兄弟，哥哥还不如你呢，就今天这个女人你看见了吧，其实我们之间就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她惦记着我兜里这几个钱，我惦记着她身上那块能让咱们爷儿们办事的玩意儿。可是这种事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没干的时候想的是咱们玩女人，可实际上根本就是女人在玩咱哥们，这家伙，床上的功夫实在是了得，不怕兄弟你笑话我，头一回，连门都没摸着，就他妈的结束了……唉……这一晚弟兄二人说一会儿笑一会儿，一直到天明，最后的感觉是越品越不是个味儿。
15.咱们立个军令状
第二天，刘双才陪着赵震东坐上了一辆中巴车走了几十公里的路程，去看望了魏启明的母亲。从魏启明母亲那里回来后，刘双才把赵震东扔在了阿婆的馄饨摊上，骑着那辆半旧的老凤凰牌自行车就跑没影了。
一个星期以后，跑遍了大半个县城的刘双才重新回到了阿婆的馄饨摊前。冲着赵震东说：兄弟，哥哥没有退路了，成败在此一举，我搭上这半条命，你无非是牺牲一年半载和老婆孩子团聚的日子。你说行不行？我把这个厂子承包了，兄弟，你说行不行？哥求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