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娃，本名骆睿，越州人。这年月目不识丁的占得多数，普通人从生到死没有起名的屡见不鲜，陈大郎、李四娘之类的随便喊喊便是一生。
骆睿不止有名，甚至有字——骆睿、骆舒敏，他长得面嫩，这才有了“老娃”的诨号，其实也就二十来岁。
骆姓在越州亦是郡望，他却不知为何流落杭州，成了一名低贱的宁海军士卒。来杭州时，他还带着年岁青涩的妹妹骆冰，两人相依为命，住在城东已有多年。看老娃长相，他的妹妹生的大抵亦不会差。
没有直接去接骆冰，燕青领着十多人在几条街巷外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普通却整洁的小院。
杭州城东本非富人居住之地，这小院与周遭看来差别不大，灰白的墙皮有几处剥落了，露出黄色的夯土，看起来已年头不短，主人家无钱修葺，便如此持续下来，夏日里苔藓之类的绿植从中探出头来，墙头上亦有瓦星星生长，绿意盎然。
自从入得这条街巷，明显会比方才路过的地方干净许多，院子低矮的门楣上有青石牌匾，书着“诗书传家”四个遒劲大字，字下木门紧闭，经年使用，老榆木泛着油光，更显洁净。几株老树透出墙外，苍郁葳蕤。
仅从外间看来，便能得知此间主人绝非行诸于外的暴发户，而是多年沉淀的书香门第。
朗朗读书声自院中传出，有行人经过，不由自主便会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生怕影响到里间的主人。
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走错后，燕青偏头看了眼李逵：“破门。”李逵毫不迟疑，径直向前，随后轰然爆响，木门在板斧下瞬间破碎，木屑木条四处横飞，院内的情形便能看到了。
一位老者正在修剪花草，他为声响惊动，浑身颤了一颤，但也很快镇定下来，望过来后目光平静。他扫过燕青等人，认出了陈平：“陈参军，你带人私闯老夫家宅，视朝廷律法何在！”
这老者约莫五六十岁，日常在家，未曾着冠，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绑着，皂色交领常服已洗得掉了颜色，却异常干净整洁。此时怒目望着燕青等人，义正辞严，气度俨然。
老者的家人亦听到动静，读书声骤停，当燕青走进院中，房内又出现了四人，两位老妇，大抵是老者的妻妾，还有年轻的书生，和他的貌美娘子。
“齐文海。”燕青看着老者，轻声唤名，不等对方答话，指了指年轻的书生，“这是你的儿子齐砚。”
“正是老夫……犬子……你是何人，闯我齐家所为何事！”
老者紧皱眉头，望向燕青的目光极其严厉，他已放下手中修剪花枝所用器物，负手而立，颈背挺直。这一瞬间，院落里的场景恰似有强人贼匪，勾结了官府鹰犬，闯入良家行凶作恶。
燕青低头揉了揉额角，再抬头时面无表情对年轻的书生说：“齐砚，在下燕青，今日来杀你爹和你。你有一个时辰时间去找救援，若赶不及或找不来帮手，最好远远逃离，说不定能为你齐家留下一条血脉。”
“燕青！”齐砚一愣，下一刻放声大喊，“天日昭昭，不管你是何人，杭州城岂容你肆意妄为……”
而在院中，自燕青自报名号，名叫齐文海的老者背后的手顿时猛抖，脸色亦变得煞白，他看着独子犹自喝骂，有个面目可憎的黑汉已提了巨斧向他走去，急声大喝道：“闭嘴！齐砚，你现在就走！永远莫再回来！”
齐家家教甚严，齐文海喝出声后，齐砚当即闭口，喊了一声：“爹！”却听齐文海迭声催促：“走！走！走！”
霎时间，齐砚的双眼变得通红，他看看自己的亲人，又看看燕青领着的凶人，嚎了一声：“爹……孩儿去请赵使者过来……”随后搂着头巾便向门外跑去。
没有人拦他，任由他离去之后，陈平凑到燕青跟前，轻声问道：“燕公子，他们跟赵使者有何关联？”
陈平其实也认识齐文海。
杭州城的管理，具体到每一个坊市，除了坊正市令之外，各个地方皆有德高望重的耆老名宿存在，他们在那片区域威望甚高，邻里间的小事大多由他们调解处置，州府对他们亦多有借重之时。
在城东来说，齐文海便极得敬重。他乃进士出身，多年前也曾在汴梁做到户部度支副使的职位，元祐党争之后方才去职致仕回乡。元祐党人在民间的声名向来极好，齐文海为官清廉，归乡后亦安贫乐道，他在这一片的名望甚至比坊正要高。
杀气腾腾的凶人闯入家宅，眼看便是大祸临头，齐文海倒镇定异常。他目送儿子跑出院门，随后挥手让老妻儿媳返回房内，目光炯炯盯着燕青，不发一言。
燕青也在看他，像是质问，像是对陈平解释。
“四时苑有个护院名叫骆睿，厮杀汉而已，照理说应当入不了这位齐老的法眼，门不当户不对。可前段时日不知为何，齐老的儿子无意中遇见骆睿的妹妹骆冰，看上了……对齐老来说，这大抵是骆睿骆冰的荣幸，名份什么的想也别想，甚至不是妾室，姬妾？婢女？能让你进齐家之门已是三生有幸。哪知人家不愿，人家宁可嫁给别的厮杀汉当正妻……呵，就是他，段干。”
随着燕青述说，原本不明情由的段干双眼已喷出火来，望向齐文海的目光凶狠暴戾。段干昨晚刚经厮杀，此时身上杀气仍在，按刀的手不住张合，随时像要扑上。他这才明白燕青为何告诉他要来杀人。
“骆睿说与我听后，我觉得不太合理。他们住得不远，骆冰也是穷苦人家，平素抛头露面不会少，怎会前些年不提，偏偏这时提了出来。后来齐老对骆睿讲，不愿意也成，只要将四时苑的状况随时告诉他便可……以齐老在此处的名望身份，莫说是为儿子寻个侍女，即便是为自己，他若有意，放下话来，谁敢不从？”
“齐老，你是何时入了皇城司？”燕青嘲着，突然问道。齐文海听到后，哼了一声，却也不加辩驳。
陈平的脑子转得飞快，顿时想到，方肥，难道和皇城司有何勾连？而这些，燕青竟早已知道！昨晚那场搏杀，本以为单纯是方肥寻仇，如今看来与宇文虚中、李师师亦脱不了干系……
果然还是李师师，果然还是你自个儿作死……陈平听着，心中毫无来由觉得可笑，随后泛起苦涩。
怨不得方才齐砚说去找赵使者，那可是赵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