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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灯节(十七)

所谓檃栝,原是匠人矫正竹木弯曲的工具,揉曲称“檃”,正方曰“栝”。《淮南子·修务训》有云:“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檃栝之力。”后来,“檃栝”被苏轼引申至填词上,意即修改前人名章佳句,无论诗词歌赋,剪裁成词,使之恰和词牌音律,能得传唱。

对才学出众之辈而言,檃栝实是一件顶好玩顶有意思的事情。诗词歌赋乃至骈四俪六的长篇大作,经文人雕琢,放至时下流行的词牌中,既承其意,又焕然一新,非无绝顶之才藻与巧思作不出来,而能为人传诵的檃栝词,大抵均出自方家之手。

老实说,檃栝词,尤其是蔡鋆限定了题目的檃栝词,杭州诗会从未出过类似题目。莫说盏茶时间,一场诗会几个时辰下来,若能完成一曲,那便是杭州顶尖的几名才子了。

若说方才谢大亨是在为难燕青,那此时的蔡鋆,所出题目“为难”两字已不足形容。

蔡鋆说话间,旁人看向他的目光已变得讶异,他似是未觉,颇为大气地挥了挥手:“……本官在汴梁诗会上,曾亲眼目睹有急才者盏茶时分命题填词一曲,想来浮生你亦不会有差……”他说着说着,挥着的手突然僵直不动,却是发现燕青已经在书台上写着什么。随后,宇文时中的诵读声传了过来,初时几句很快,因为燕青落笔的时候宇文时中亦在震惊,未有反应过来,这时在急急追赶。

“《水调歌头》。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

楼内一时俱静,鸦雀无声。蔡鋆站在那里,手臂舞在空中,喉结动了几动,嘴巴张翕间,终归是未有发出声音。

燕青落笔不停,这词的上阙很快被宇文时中读完:“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子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以宇文时中之见识之才学,此时读这曲词,声音竟微微带着颤动!

燕青抬头望了他一眼,笑笑,低头蘸了蘸毛笔,不停不等,将下阙写了出来:……酬佳节,需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莫说盏茶时间,这曲《水调歌头》写下,燕青用时似是较上一曲更快了几分,蔡鋆题未出完,他已开始落笔,笔下的词,稍有学识的人便能看出其中水准,到得此时,陡然为众人带来的震撼便是——

填词作曲,燕青如执天仙化人之笔,妙笔生花!

……

啾——尖啸声中,带着呜呜的破空之声,呼啸着划破夜空,随后哨音渐低时,砰的声震四野,瑰丽炫目的烟花在空中爆裂开来。

有些无聊的站在那里,风云阁内悄然无声,透过二楼厅堂的窗户,能看到外间已然入夜,月辉清清冷冷的洒落,倒是衬得楼内的灯火,楼外的烟花益发夺目。

街上元夕的繁闹其实隐约也能听到,但在此时,唯有这突兀燃放的烟花方能唤醒楼内痴然无语的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为人师的谢大亨愣愣地盯着书台上宣纸,口中轻轻地点评起这曲词来。语调算不得很高,年龄也大,中气自是不足,但风云阁设计时似是考虑了舞台传声的因素,他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九日齐山登高》……杜牧原诗为‘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唐会昌五年,张祜来池州拜访杜牧,因二人皆怀才不遇,同命相怜,故九日登齐山时,感慨万千,杜牧遂作此诗。”

“原诗气体豪迈,感慨苍茫,却遮不住其中的颓然之意。”

说到这里,谢大亨抬头望了燕青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头望向宣纸:“此诗经浮生檃栝为《水调歌头》,江水、云影、鸿雁、空翠、烟霏、子萸更黄菊,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原诗中生机勃勃的自然风光一一呈现,尤为难得的是,此词下阙,‘酬佳节,需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虽说景仍是原诗的景,遣词也相差不大,但组合起来,蕴意更为清畅高远,较之原诗,分明已有夺胎换骨之能……”

“词作便在眼前,老夫却不敢相信双目所见……这首诗其实东坡居士也曾檃栝,是一曲《定风波》:’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之前读来,只觉东坡居士才情冠绝古今,添几个字,韵律稍作改动,便将原诗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

“这曲《水调歌头》……”

他转过头来,望向赵约、雍和,“赵公、雍公……这曲《水调歌头》,老夫觉得足以超越苏子瞻、杜牧之……老夫说的可是在理?”

赵约雍和兀自震撼,无声地点了点头。

风云阁沉寂,唯有谢大亨苍老的声音沙沙回响……

……

沉寂的氛围,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息。又不知过得多久,蔡鋆狠狠晃了晃头,这么长时间,他竟然始终未有坐下,身体微动,便觉腿脚发麻,这时却顾不得这些,蔡鋆咬了咬牙,强笑道:“呵,浮生,这首诗,你是否之前也曾檃栝……”

仍是话未说完,便被燕青朗声打断:“蔡知州,凡事可再不可三。老实说,填词作曲,你若想难到我,大抵并无可能。即便是檃栝,《兰亭序》、《归去来兮》、《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无论哪篇文章、哪首诗词,你说出来在下当即能作得出来,不知蔡知州可信?”

话说的毫不客气,蔡鋆一时脸上青红交加,却也无法接口。陈平皱了皱眉,斥道:“狂生!”

燕青并不理他,盯着蔡鋆,眸光中怜悯与嘲笑交织:“蔡知州,听在下一声劝,有些心思还是熄掉为好,譬如说怀疑在下赋诗填词,譬如说……“他朝楼下望了望,张菁正面带忧色望向这边,她的身侧站了几位女娘,是邬轻曼乐婉等人也走了出来。一阵沉默之后,满楼都在等他说“譬如”甚么,他却不再提了,只是一字一顿道:”怀疑浮生,怕只会令蔡知州你怀疑人生……”

沿着燕青的目光,蔡鋆也望到了乐婉,日思夜想的女娘近在眼前,“轰”的一声,蔡鋆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外间的声音充耳不闻,其他人视若未见,乐婉曼妙的身姿占据了他整个眼帘、脑海。偶尔会飘过一个念头“譬如赋诗填词,譬如……呵,想让本官熄掉对乐婉的念想?蝼蚁般的人物,即便你是杭州文魁乃至大宋的文魁,本官亦有手段令你求死不能。”

蔡鋆未有听到“怀疑浮生……怀疑人生”的后半句,他将目光凝聚在乐婉身上,痴痴地望了半晌,回过神后,察觉氛围异常,蔡鋆扫视了周遭一遍,发现有人在低头深思,却也有人默默地看着他,脸上笑意莫名。

“嗯?”

蔡鋆皱了皱眉,看向陈平。陈平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方才他说……怀疑他,会令知州大人您怀疑人生……”

“嗯?!”

蔡鋆哼出一个鼻音,铁青着脸,严厉的望向燕青,却也不再说话。随后,楼阁内嘈嘈切切的声音以蔡鋆为中心,一圈圈地戛然而止,蔓延开来,气氛陡然变得紧张。

老实说,对燕青的话,蔡鋆其实想得不多,方才有些气愤,有些不解。楼下乐婉的身影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几乎未有听见燕青说了什么。此时陈平重述,他察觉到其中的嘲讽之意,有些气愤,有些不解。

燕青凭什么?凭什么敢直面自己这个杭州知州、蔡京之子?凭什么敢与自己争乐婉?

一念至此,蔡鋆的目光益发阴冷,空气似是完全凝固,他身边的元随想起蔡家威势,更是噤若寒蝉,即便是谢大亨,望着蔡鋆的脸色也稍觉气闷。

而那燕青,仍是恬恬淡淡的,迎着他的目光,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微笑。

没有人说话,无数道目光无声的在燕青与蔡鋆身上打转,一个词浮了上来。

这是——

对峙?

所谓对峙,大抵只会发生在势均力敌的双方,如辽与宋之间,宋与夏之间。若双方相差甚远,那便是横扫欺压。此时的风云阁,在众人的注视下,蔡鋆以一州知州、蔡京之子的身份,身遭元随手下无数,威势尽显,随便哪个人,在这种气势凌压下,都会不可避免的心虚,即便是咬牙硬撑,也能看出来神为之夺,色厉内荏的表现。但眼下却并非这种状况,他所面对的书生从容自然,脸上的笑意看不出丝毫勉强,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书生嘴角撇了撇,眼珠无聊地向上翻了翻,清朗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蔡知州,你是否仍想考较在下?”

语调平淡,可其中的不耐之意分外明显。有《三国演义》、《临江仙》、《撷芳词》、《青玉案》珠玉在前,方才他又提笔而就那曲檃栝词,楼阁内、乃至当世文坛,又有哪个敢说能考较他?

蔡鋆的脸色难看至无以复加,他抬起扶案的右手指向燕青,嘴角连连抽搐,却是说不出话来。

随后,楼上不知哪个雅间里传出一声童音,不晓得哪家望族带着自家孩子来看表演,声音清脆,十来岁的样子:“爹爹,蔡知州还想考较他?不怕怀疑人生吗……”

“……”

“哧——”

“扑哧——”

清澈的童音在楼内回荡,众人先是无言,随后再也绷之不住,窃笑声、低语声此起彼伏。蔡鋆以身份、以权势横亘在众人心头的威压霎时隐散,继而是难以言喻的观望与热闹。

“呵,怀疑人生——”

“以蔡知州家世,人生顺遂,能令其疑虑的大抵罕见……哈哈……”

“……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就填词作曲而言,以浮生之才,又有何人敢提考较二字……”

……

低吟浅唱、谩骂讥讽,虽说声音不高,而众人在出声的同时或低头或望向他处,不敢直视蔡鋆。可蔡鋆分明觉得这一句句话、一个个字如一支支烧红的铁针刺在脸上,涨得生疼,屈辱感甫一升腾,便觉喉咙发甜,眼前生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大人——”

“蔡大人——”

纷乱的声音陡然止住,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蔡鋆,看着陈平、州府属吏和元随们手慢脚乱地扶着蔡鋆坐起,惊呼、呵斥乱作一团,一动一静极致分明。这边陈平显得镇定,他扶着蔡鋆向身边的人吼道:“大夫!保安堂的邢大夫在楼下,速唤他上来!”抬起头来,望着一脸无辜的燕青,戈指大骂:“拿下!将这狂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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