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雨浸润的北京城,俨然有了几分江南的风韵。
树绽放着热情的绿意,伞花盛开在大街小巷,素来耸峙的楼房,被国画家皴擦了几笔似的,直逼云雾缭绕的意境。虽然时已七月,这雨却如同漫天的柳絮,缀点出一派春晓里的景象。
我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是在如此一个雨色濛濛的日子里走近国家大剧院的。我未曾想到,继鸟巢后,满城繁花簇拥的北京城,又会有一处当代建筑令我心弦飞歌。
那分明是一枚新蛋浮在平静的水面,尚带着些许温热,正安静地等着主人的欣赏。它该是由传说中的凤鸟从昆仑仙境衔来,慷慨地馈赠给北京;它该是天地精华孕育的一颗巨型种子,源于女娲,惠及中华。
微雨中,我缓缓沿着水岸仰视着这座皇皇建筑,仿佛面对古希腊伟大的文化遗存。它是如此的典雅庄重,冷色的金属组成其庞大的铠甲,泛着淡淡的光;它是如此的宠辱不惊,在天安门广场咫尺处,全然没有一丝世俗的浮华。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水中,疑是明月生海上,却是天涯客归来。风起时,波光粼粼,水色清纯,国家大剧院更是美轮美奂,有饮长风挟皓月凌波踏浪而来的磅礴气势和飞扬神采。
围着这枚可爱的“新蛋”兜了一圈。朋友说,国家大剧院便宜的票券不过二十元,具有浓厚的亲民色彩。今日虽然无缘走进其深处,但透过那层雍容的金属光晕,我仿佛听到了施特劳斯的曲子正悠扬地溢出,盛开成国家大剧院周围绚丽的水花。
无意间,看到大剧院的一侧,静静蹲着一排四合院民居,其中一户人家半敞开着门,几位老人正面向大剧院闲谈。那门上两边写着一副对联,道是:“忠厚培元气,诗书生异香。”
也许,正是被赋予了一种源源不断的精气神,无论大剧院,还是四合院,使我们这些旅者,读到了其间共同的气质和特征。
汽车渐行渐远,国家大剧院隐入迷离的雨色中。
二
终于倾听到了宛平古城的心跳,终于触摸到了卢沟桥头的石狮。犹如回到了久违的乡村,披着一袭如丝如缕的薄雨,我走在了一条古老而宁静的路上。
这该是一条经了风雨的驿道。明时的晓月、清时的芦花、战火里的啸叫、和平日子里的蝉鸣,化为辙印、踏痕,化为桥头御碑斑驳的行文。
一切,从传说中、从教科书上走到了眼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庄严的狮子阵列。那些狮子,依次守护在桥两侧的栏杆上,或怒,或喜,或嗔,或威,或思,或傲,或嘶,形态各异。岁月的雕刀没有消磨掉那些如生的神情,阅罢沧桑,卢沟桥的群狮依然默默地消受着寂寞。条石铺就的旧桥面尚在,凹凸不平,盛着积水,如一汪汪泉眼,正清亮亮地看着古往今来,似乎一串悠悠的叹息,漫游向苍茫深处。浮着一片绿意蒙眬的河水格外沉寂,微雨在水面飘浮起淡淡的涟漪。那白鹭却自在,结着群,与雀儿在桥头、河面恣意滑翔,快捷地完成着一幅幅优美的构图。
或许,真正的卢沟桥,本就是这样从容恬静的面容。
我站在一只石狮前,它双眼迷离,嘴唇翕动。我们在细雨中进行着一场极致的对话。我们的背景是静穆的村庄、安详的炊烟、吸着旱烟的老农,那是一种中国式的幸福和安宁。我们谈到了王朝的仪仗、欧洲的商队、落魄的迁臣贬官、揣着黄粱一般梦想的学子,当然,也不能不谈到1937年的那件大事。屈辱与火焰,就是在这儿,一并释放了。
七十一年过后,一个在中年门槛边徘徊的人,怀着满腔的忐忑,一路辗转,了却心愿来了。我,孤独地在卢沟桥上来回走着。岁月的长河足以宽容和消弭一切。除了无形时间的流逝和脚下永定河缓缓的流淌,我读到的是一处偏居京城一隅的静默风景。
迎面走来一位面色黑黝的中年男子,他竟然善意地朝我打了招呼。原来,他也是趁着雨天凉爽,专程出来看一看卢沟桥的。他的手往对岸一指:我的祖父就是死在那边的。
我顺口问道:抗日而死的?
中年男子点点头,尔后沉吟不语,两眼默默地凝视着远方。河的对岸,是一个宁谧的村庄,长着许多树,沿河则低伏着一丛丛柔软的芦苇。
我们只能去想象那些远去的身影和平凡故事。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念想、这些谜、这些瞬间即逝的悲壮,我们的跋涉和眺望,才更有了嚼头。
雨歇,风起,白杨发出阵阵愉悦的微语。
宛平古城依然岿然不动。卢沟桥依然沉默不语。数不清的石狮,依然饮着日月之光、风雨之酿,看永定河流水不绝。
将一切交付给时间,便有了沧桑的青苔爬上我们的窗台。昨日的精彩就在近邻,历史的风景于悄然间开满心灵。我看到的、我读到的、我想到的卢沟桥,渐渐合而统一,长着同一个魂。
2008年7月15-16日北京至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