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城里蛰居久了,腻了,总忍不住憧憬着小桥流水、田园牧歌。国庆长假期间亲友相聚,浅酌之余,约定去乐安的流坑古村躲开一阵子,寻觅短暂的安宁与逍遥。
于是,租了一辆面包车,一路扬尘,奔那方乐土而去。
其实,八九年前,我已和一群文友到流坑逗留过,并写了一篇《走进古流坑》的散文。那时,这座古村刚刚揭开神秘面纱,盛名正隆。但我十分情愿经受这样的颠簸,好像即将与一位久别的老友会面,内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想象。流坑,三千个日夜一泻如水,而今,她可安好?
行程几乎与上回如出一辙。先取道吉水,再穿永丰,进入乐安境内后,过牛田镇,随后,汽车隐入一派青山绿树丛中。两个多小时的煎熬,令几个孩子肠胃翻滚、兴趣索然。正是在大家心情惶惶的时候,一条寂静的河流轻吟而来,看不尽的古樟树顶着丽日峨冠守望在原野,绿色包围之中,那座梦中的村庄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帘。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依旧,青条石、店铺、巷弄依旧。廊桥蹲在龙湖上,黑着脸膛,似乎在怀念往昔墟日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的盛况。湖水却变得幽绿混浊,令人难以想象这儿曾经是文人雅士、解甲归田官员品茗泛舟的场所。惆怅的根系开始滋生,行至“状元楼”,我更是难以排遣心中的郁结,数年前是那般恢弘壮观的一处古建筑,现今竟然有些垂垂老矣,牌匾上的字颜色消磨殆尽,门楼似乎行将坍塌。想当年,徐霞客造访这处董氏后裔的聚居地时,正是由此入村;想当年,我们一伙文友流连忘返于这座集古建筑、古文化、古树为一体的村庄时,正是在这“状元楼”下结束旅程的。今日归来,巷弄里少了一种鲜活的气韵,多了一份烟尘一般的沧桑。
我一时惶惑。辉煌之后,流坑仿佛与我有了陌生的隔阂。
草草地看过文物陈列馆,该真正进村了,进入这个拥有明代南京城一样科学的下水道、拥有三十四名进士、拥有完善的封建宗法制度和理学体系的古村落。风车、打禾机、农具歇在老屋的角落里。有老人静静坐在板凳上,用吹火筒拨弄着谷糠,烈焰中,瓷坛里的水酒飘出袅袅的芬芳。也许,熟视无睹了,他懒得抬头看我们这些走马观花的流浪者。无论时过境迁也好,无论盛衰荣枯也罢,他只平和地厮守家园,看护着脚下的土地。
情不自禁,我发出一丝微弱的叹息。
贤北巷68号。尚义门。我抬头去读那楹联:“门对九天红日,路通万里青云。”气势锐不可挡,屋内的冷寂却像苔藓似的爬满壁脚。凝视着那面闯过浩劫、雕刻着《雀(爵)鹿(禄)蜂(封)猴(侯)图》的照壁,我读到的是一派苍茫暮气。
曾经那么光彩夺目的建筑,曾经那么整洁清爽的环境,曾经那么充满活力的人们,仿佛走得遥远了。流坑真的有些衰老了,像黄昏里的老人。一种苍凉,自我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或许,一切只是我的心境在不知不觉发生变迁。
“大宾第”默默迎接了我的再次拜谒。两百年的光阴足以将任何棱角磨平。我无端猜测着“拨云望斗”的情境。郁郁葱葱的丝瓜藤叶攀附在老墙上,朵朵黄花在风中微颤。一位老妇人正专心致志地给稚童喂饭,好像全然不知游客在侧。
“高明广大”横额倒是神采依然,镶嵌在“蓉山宅”的正门照壁上。一对圆雕石狮双耳耸起,狰目侧向,踞守着这个“理学名家”。蓉山第的主人是明代的董燧,此人素有政声,于六十一岁那年归隐乡里,创建南洞书舍,专心“崇正学”,使理学盛极一时。同时,他规划了流坑村落的建筑布局,辟出一纵(南北)七横(东西)八巷,并规范了村规民约。其《蓉山集》十六卷列入《四库全书总目》。
午时的阳光有些辣,虽然已是深秋。流坑的中午,流淌着古樟源源不断在风中的微语。
我机械地走进了大宗祠的遗址。荒草凌乱,几乎吞没了青石地面,空旷的遗址尤其显得荒凉、残败。五根石柱仿佛习惯了这种冷冷清清,任凭别人评说,听着野鸟的嘶叫声,安然享受着其千古不醒的梦。一阵阵脆脆的风铃声坠落在旷野里,自文馆的飞檐传来,衬托得四周更是幽远凄清。我呆呆地伫立在石柱下,好像大梦初醒,不愿走进一个现实。
一边的文馆倒是特意经过了修葺,比几年前显得气派。状元桥、洗墨池、敕书楼、道源堂、天井,一路看去,样样亲切。比及今日触目所及的苍凉,也许这儿算是最暖心的地方。女儿硬是拽着我去看侧院里的那棵桂花树。虽然树干空心,它却依然不枯不朽,顽强地撑出一片绿荫。
我若有所思,回到敕书楼下,默默地在董仲舒的像前鞠了一躬。
沿着鹅卵石路,缓缓走过龙湖。我忽然想到,这次故地重游,路线恰好与第一次相反。
2008年10月7日夜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