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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 波澜

花蕾平平安安的回到詹事府,提心吊胆的溜进厨房,却意外发现屈大伯和屈大娘都不在家。据柳妈说,二老陪詹事夫人到未央宫的北厥一带替小侯爷看房子去了,花蕾那悬着的心刚略略放下,马上又揪作一团,她道:“柳妈,夫人为什么要替小侯爷看房子?难道说小侯爷要搬出詹事府,自立门户么?”

柳妈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道:“我也是才听见夫人说的。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老早以前就给小侯爷修造好宅邸,那时候小侯爷不要。现在可不同了,小侯爷今年一年内三出河西:仗打得漂亮,招降也干得出色,陛下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才命夫人替小侯爷看看,还要添点啥!”

“那,那是什么时候搬出去呢?”

“夫人说了,小侯爷行过冠礼就般出去。咦,你不知道小侯爷的寿日么?”

“听见说是寒露那天。”花蕾转过身去,其回答几乎低不可闻。她的心沉沉的往下坠:这事来得太突然,或者说,她知道得太晚了,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柳妈没有察觉倒花蕾的异样,她兀自唠叨:“是啊,就是那天了。只怕到时候,咱们要忙得晕头转向,再多一双手都不够使。不过这也不要咱们操心,夫人自有安排……”

花蕾没有再听下去,她提起一篮青菜,走向门外的水缸。蹲在地上的她,一面心不在焉的掰菜叶,一面愁云暗结心间:冠军侯自幼随母来到陈家落脚,虽然衣食丰足,养尊处优,但是按祖宗礼法来看,终究是寄人篱下,无甚光彩;今他奉旨自立门户,威风尊贵,不可同日而语,实在该为他欢喜高兴;只是这样一来,自己怕是再难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想到如此,花蕾潸然泪下:她明知道自己出身卑微,无论门第还是财富,决计是配他不上;但要是真的就此无缘再见,心便不由自主的如刀绞般的疼痛起来。

是夜,花蕾思前虑后,辗转反侧,及至天将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然她安睡没多久,柳妈便来唤她起床。花蕾知道要去采买了,忙挣扎起来,匆匆盥洗,胡乱吃点东西,就随柳妈和陈福出了门。

三人走进西市,花蕾本是情绪低落,无心关注周边的情况,然陈福和柳妈的一声惊叹惊醒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注意到那些扑面而来的异常气氛。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西市开端的那一溜店铺,它们全歇了生意,都关着门。花蕾记得,这些店铺专营武器,自来生意红火,连节庆日亦甚少休息,今天倒底是怎么了?她再仔细望去,发现内中有好几家店铺的门板上贴着廷尉署的封条——这就更古怪了,莫不是这些店老板都犯了叛国罪?

旁边众人指指点点,口内唾沫横飞,各人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一时间议论得有声有色。陈福和柳妈最爱看热闹、听新闻,一见此状,焉肯错过,忙挤上前去,打探真切。花蕾见了这样,只得随上。她刚刚靠近,便听得一人嚷嚷道:“你说得不真切!昨天下午廷尉署来抓人的时候,我就在场!这些人活该被拷上枷锁!他们胆敢违背汉律,竟然偷偷把我大汉的精良武器卖给匈奴人,倒叫匈奴人拿着咱们打造的武器砍杀自己人!大伙说说,这该不该抓?该不该杀?”

这话立刻招来一片愤慨的回应,人人皆痛骂不已。

“真是吃里扒外了!这些商人怎么就这般狠毒,赚了咱们的钱,还帮着匈奴人杀咱们!难道他们就不是大汉的子民!他们还有没有心肝!懂不懂廉耻国法!”

“利欲熏心者,哪还知道什么礼仪廉耻,唯钱是命而已!”

“该拿他们去千刀万剐!不如此,不足以平息民愤!”

花蕾听到此处,想起阵亡的哥哥,花梗的脸便一溜儿窜到跟前——打小,他们便兄妹情深,无论去哪,总是相为伴侣,极少分离;如今阴阳两隔,徒有思念,却聚首无期……花蕾的眼内顿时润湿成一片,她不由得这样想来:那些沾过哥哥鲜血的利刃,可是出自汉人匠师之手?那些和哥哥一样命送沙场的汉家子弟,可也是死于这些不法商人的贪念?可怜他们为维护大汉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奔波千里,搏命相斗;倒头来,还是被自己人从背后狠狠的桶上致命一刀,死不瞑目!

花蕾一时义愤填膺,她抹去泪水,恨不得也骂上两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说这些商人贩卖精良的武器与匈奴人,可有证据?”

“谁说没有!我大舅就在廷尉署供职。据他说:现廷尉署的府库内有很多铁制兵器,都是骠骑将军在河西授降时从匈奴人手里缴来的。匈奴人自己也承认了,还把跟他们做生意的汉人名字全说了出来。骠骑将军这才派专人飞马禀报给天子,天子过目后就转给廷尉署处理。清天白日的,你倒说说,我大汉几时无缘无故的抓人杀人了?倒底是有了真凭实据,才这样处理。”

又一人道:“难道这卖武器的都跟匈奴人做交易去了?看看,户户闭门,就没抓错的?”此话才一落口,便被众人唾弃:“糊涂东西!廷尉署昨天午饭后才抓的人,哪就一下子审理得清!肯定是先把人扣下,有无牵连,查问清楚后自会定夺。你老长着一双眼睛,难道就没看见现在只有几家店铺被贴封条么?”

被骂的人喏喏禁口,再不敢言。可另有一人不服气的叫起来:“这些人按汉律是该处死,死不足惜。但是我就想不明白,匈奴人过去肆无忌惮的虐杀和抢掠我们,现在他们来投降了,那就该做我们的奴隶,凭我们使唤打骂,为什么倒要我们献出马匹,前去迎接他们?难道我们汉人天生就该被匈奴人作贱吗?”

这话一出口,围观的民众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皆想到昨天下午长安令颁布的新命令:因为还缺三千匹马,朝廷决定改变策略,由原先向百姓租借马匹改做向百姓征收马匹,范围也由农夫扩大到商贩走卒。众人联想到切身利益受损,不免是你看我来我看你,心内自然都冒出些许不平之气。大部分人愣是想不通:当今天子抗击匈奴,虽然打的是为高祖刘邦复仇的口号,然其真正目的不就是要保国安民么?如今只因匈奴人来归降便要为难百姓,实在是匪夷所思,刺痛民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老人喟然叹息曰:“仗也打了,降也降了,我一把老骨头,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唉,就盼着能安安生生的过几天,几时要是闭了眼,去了也心甘情愿……”

旁的人听了这话,大有物伤其类的悲慨,一个人出来劝和道:“大家也别说了。这样的事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乃肉食者谋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随即另有一个汉子接口道:“是啊,朝廷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就不信朝廷真不顾咱们百姓的死活,大家也别瞎猜了,都散了吧。”

众人想想,也是这个理;再说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因而只得按下心头的憋闷,讪讪的离去。陈福和柳妈见众人如此,也只得灭了兴头,找到花蕾,一快买菜去。花蕾一面跟着他俩,一面思量众人最后说的那些话。念及所有在家劳作的父母,想及所有在边塞的汉家子弟,花蕾的心底愁绪深深:保家卫国,理所宜然,但国之于家,亦不可不顾。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汉家子弟前仆后继的开赴战场,拓展疆域;家中父老则疲于奔命,供国养家,实在是负担过重,苦不堪言。但愿天从人愿,君王开眼,能体恤民心,另用良策,真正实现国泰民安。

就在花蕾胡思乱想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住她的去路,她吃了一惊,忙抬头看去,见那人正咧着嘴对自己笑。

“解难大哥,你怎么在此?几时来的?”花蕾看清来人的面目,大为惊喜。那解难笑呵呵的道:“我是昨天来的。因这些日朝廷里催着要两万匹马,长安近郊凑不够数,三天前县里来人,往咱们浣溪村摊派了五十匹马。好容易昨天凑齐了,我就和亭长(汉制是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亭设亭长,约等于今天的村长)赶着马匹来长安。”

“五十匹?一下子抽这么多,那咱们村的马还有没有剩啊?”花蕾焦虑的追问道:“解大哥,我家的那匹老黄马也给征走了吗?”

解难面上飘过一丝忧虑,但他很快便收敛起来,只淡淡的道:“但凡还能拉车的,都牵来长安了。哎,花蕾,你别多心,这不是征调,县吏来我们村的时候说只是租借,日后还是要还的。跟方才父老们说的那个不同。”

花蕾仰视着解难的脸,判断不出他这话有几分真来几分假,她满脑子全想着母亲和继父。当年花家在浣溪村里原是贫户,实在是没法糊口,迫于生计,生父才带着她和哥哥花梗跟商人跑西域。没想到后来生父惨死匈奴人之手,她母亲无法,才改嫁给陈老汉。那陈老汉虽算不得富裕,只有几亩薄田,但耕种操劳,一家子也还可以安然度日。但现在继父年已过六十,自从自己被迫到詹事府避难以来,农活一概压在母亲身上。如今家里唯一的牲畜——老黄马也给牵走,这不是要累死二老吗?花蕾思虑到此,心内着急,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因此,她忙忙道:“解大哥,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和詹事府的人说说,我这就跟你回去。”

解难闻言大惊,忙抓住花蕾,阻挡道:“傻妹子,谁叫你回去了!”

花蕾的眼泪顿时冒了出来,她低声道:“我不回去,难道就这样累坏我爹我娘?何况我爹都那把年纪了……”

“花蕾,你的孝心村里哪个不知道?可有一事你不知道,昨天我打村里出来时,又见那昭平君在村口徘徊,你这一去,不是正撞在他手心里么?”

花蕾看着解难,绝望的道:“他怎么还阴魂不散?又来村里干什么?”

解难吐口唾沫在地上,恨恨的道:“还不是为了姑娘!他昨儿又看中了一个。幸好咱们人多,把他轰走了。但是你想,他自然不会死心,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回去,他还不得看出破绽来?为这个原因,陈老伯特意要我办完事便去找你,叫你万不可回去。幸好在这里就遇上你,不然我还得跑一趟詹事府。”

“那我爹我娘——”

解难道:“花蕾,有我呢。左邻右舍那么多人,人人帮一把,反正是累不着二老。再说了,你素来单薄柔弱,就算回到家,你又能干得了多少?倒不如听大伯的,安安心心的呆在这里,别再出事,省得咱们一村人跟大娘大伯着担心。”

解难的话在情在理,花蕾又是感激,又是悲伤,心内的千般感觉都堵在嗓间,她哽咽道:“解大哥,蕾儿听你的。只是,蕾儿万事烦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日我若能平平安安的回村里,那时再报答你……”

见花蕾伤心,解难忙出语宽慰。且说陈福和柳妈走了一截路,猛然回头,不见花蕾,心上着急,忙转身回来寻找。待他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和花蕾絮语,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看到花蕾红着眼,噙着泪,心下更是恼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插在两人中间,怒气冲冲的道:“哎,你是什么东西!敢欺负詹事府的人!”

花蕾见陈福误会了,忙试去眼泪,解释道:“陈大哥,这是我们村的解难大哥,他特意来告诉我一些家里边的事。”

陈福原是半信半疑,眼儿把解难上下打量,见对方粗衣布鞋,手脚壮大,面相忠厚,实是农夫模样,不由得不信。想起方才言语莽撞,陈福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寻思着找话圆场,那解难也不和他计较——该看的人,该说的话,他见也见了,说也说了,于是便拱手施礼,告辞而去。

是日下午,浑邪王来到长安。当晚,未央宫盛宴款待,座中人人尽欢,惟独两人不乐。一人是桑弘羊,另一人则是汲黯。桑弘羊不乐是心内憋闷,他发觉天子设宴的排场太过奢侈,已经远远超出规格——这是要花大钱的!那汲黯不乐,则是恨君主好大喜功,不为百姓着想。然两人的忧怀,谁也不知,大伙儿只管高举酒盏,歌功颂德。最后,这宴席持续到深夜方散。

第三日清晨,屈大伯夫妇一如既往的陪卫少儿出门,替霍去病料理新家。花蕾送走他们后就来到厨房,练习屈大娘从前交给她的厨艺。正忙碌着,突然有个家人跑进来,叫嚷花蕾的名字,说詹事大人要见她。花蕾心头一震,眼珠儿滴滴溜溜的打转,她惶惑不安:詹事大人并不知道府上有她这么个人,为何突然要见她?莫不是出什么事?她待要开口询问,柳妈则抢了先:“陈全,老爷从不管家事,连家里有多少仆役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找花蕾?”

那陈全素来不在厨房走动,自然不认识花蕾,但他看到花蕾大白天蒙着布帕,便觉得蹊跷,也约略猜出几分,因笑道:“这位便是花蕾姑娘么?姑娘大喜!今天贵客临门,有人来府上求亲了!”

花蕾一听,如五雷轰顶,四肢绵软,几乎跌到在地。柳妈一面扶住她,一面讶异万端的追问:“陈全,你倒是说清楚,谁来求亲?”

陈全答曰:“柳妈别性急。等花蕾姑娘和人家见了面,自然知道是谁。”花蕾心头纷乱如麻,望望陈全,看看柳妈,想到的全是不好的那一面。她胆战心惊的猜测:倒底是谁?昭平君还是李广利?他们又是如何找到这儿的?唉,大伯大娘都不在府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陈全见花蕾踌躇不决,显然是不愿意跟去,不耐烦起来。他生怕自己会因此挨责骂,故尔拉长脸道:“姑娘爽快点,时间耽搁久了,老爷是要生气的!”

柳妈想想也是,没的拖时间,惹恼了詹事大人反而不好办,因劝道:“花蕾,你先去吧。有什么事,夫人回来了,还有商量的余地。”

花蕾思前想后,只得依从。她洗手干净,跟在陈全后边,缓缓朝詹事府的待客大厅走去。路上,花蕾拿定主意:如果真是那两个无赖中的一个,今天就是撞死墙头,也绝不跟他们走!她方思虑到此,便见陈全停住脚步,恭身作揖道:“老爷,花蕾带到。”

花蕾忙止住脚步,蹲下行礼。她还不及抬眼,就听到一个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欣喜的冲过来:“姑娘,几日不见,身体无恙吧?”

花蕾大是诧异:这声音如此耳熟,会是谁呢?她顾不得羞怯害怕,忙循声看去,但见两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一前一后的站在门边。离她最近的人,不正是东方朔么?花蕾吃惊的“啊”了一声,愣没说出话来:难道,来求亲的人竟然是他?

是的,来詹事府求亲的人正是东方朔。长安城内,尽人皆知他深得当今天子的赏识,常常得到许多赏赐——比之一般官员,生活要富足得多。但这人也颇为古怪,每每得到钱财丝帛,不见置办家业,倒是全花在女人身上。原来,东方朔贪好美色,而且特别喜新厌旧,任是再美的女子,娶到家内,至多是恩爱一年便要抛弃;更恶劣处还在于他抛弃人家后,又把当年下的聘礼给索要回来,转而聘娶新欢。那日东方朔一见花蕾真容,惊为天人,立时就拜倒在其裙下。他自分别后,夜夜辗转难眠,思慕不已,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如今实在是煎熬不过,便急冲冲的来找陈掌,望其玉成好事。陈掌也正要巴结求东方朔,自然一口应允。

这些内情,花蕾如何知晓?她兀自发愣,不知当说什么才好。倒是东方朔旁边的男人笑吟吟的望着她,道:“你就是花蕾?”花蕾估摸着说话人就是詹事陈掌,忙低声答曰:“民女正是花蕾。”那人听罢,“呵呵”笑了起来,对东方朔道:“太中大夫,你要的人来了。”转而又对花蕾道:“姑娘,屋里说话。请。”

此时,花蕾心内百般滋味,难以叙述。她提起裙摆,缓缓登上台阶,不禁想到几天前东方朔送她回来的情形:当初此人尽询问自己的私事,可恨自己看他面貌轩昂,便道他是个仁慈的长辈,因而毫无遮拦的说尽实话,连自己未曾婚配的事也吐露了。没想到他原来是昭平君、李广利一伙的,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唉,真是人不可貌相,防人之心当时时都有!可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危机迫在眉睫,靠得住的人一个也不在跟前,除了自己,还能依赖谁去?再且说来,又能有什么良策,既不得罪詹事大人,又可以拒婚?

花蕾进到厅内,一时束手无策,唯有干急。那陈掌只道她是害羞,坐不敢坐,站不好站,便柔声道:“姑娘你看,东方大人诚心而来,聘礼俱全。你要是担心没有保媒的人,我便做得。你只消把父母的名字说来,我这就替你去叫他们,好允诺这门好事。”花蕾闻言,飞快瞥一眼厅内的礼品,它们一溜儿摆开,齐齐整整,全用红稠盖着,甚是隆重。显见,东方朔虽然以官压人,但对娶自己还是很用心机,可算礼数周全。花蕾的心由此一动:人都说他东方朔乃天下奇才,有常人不及之处。那么,他必然爱惜名声,不会如昭平君和李广利一般蛮不讲理,耍横抢人。莫如和他私下谈谈,或许还有转机!

花蕾思虑既定,款款道:“多谢詹事大人费心。民女有个不情之请,在通报父母前,想先和东方大人谈谈。不知可否?”

陈掌听了花蕾的话,忙瞟一眼东方朔,见他一派求之不得的样子,遂思忖到:我与东方朔不算有交情,平常见面,不过是点头微笑而已。但他是陛下跟前受宠的优伶,我则是没时远的倒霉蛋。自大哥失侯以来,我虽多方谋划,却总不能如愿继承祖宗的爵位。今天是他东方朔来求我,明日便是我去求他;但是,此事如果办得不妥,他心里定然要迁怒于我。莫如我现在就回避了,好让他随心所欲——到时美人娶得,他岂不是更感激我?想毕便大笑曰:“男女婚姻,原是自谈而成,岂由旁人代劳。是我糊涂了!既这样,下官先去,太中大夫,你们谈吧。”说罢,他拱拱手,真的迈步出大厅,自往别处去了。

眼见陈掌走远,东方朔方含笑走近花蕾,半带欣赏,半带迷恋的道:“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道来,曼倩(东方朔的字)洗耳恭听,无不从命。”

东方朔的这翻表白,直把花蕾弄得面红耳赤。好在她蒙着布帕,旁人难以窥其尴尬。花蕾轻咳一声,努力保持平静,不让声音打颤:“听说大人才高八斗,机智无双,小女子早就仰慕不已。那天聚会匆匆,未能长谈,深以为憾。今日有缘再见,小女子不胜欣慰。很想讨教一二,望大人不要推却。”

东方朔听罢,喜上眉稍,道:“请姑娘赐教。”

花蕾见东方朔那派自命不凡的样子,不觉好笑,心内的紧张略消了些,便道:“民女小的时候,蒙一位先生指点,略识得几个字。但是民女天资驽钝,对先生当年作的一首小诗总是体味不了,还望大人点拨。”

东方朔最初是为花蕾身上的侠气所倾倒,后见过其容貌之后,则被其美貌所迷,今听花蕾之言,知道她竟然还通文墨,顿时心花怒放,更添一层意外之喜。原来,东方朔虽然好色,弃妻妾如草芥,但身边却一直缺乏一位夫唱妇随的如意伴侣。他本人常以此为憾事,今一听花蕾之言,大有觅得佳偶之意,如何不喜?因此,他满心要买弄,好叫花蕾心悦诚服的嫁他作妾,便催促道:“姑娘不必自谦,请讲吧。”

花蕾道:“恭敬不如从命,民女说了,大人不要见笑。先生当日作的小诗是:‘桃之夭夭,其艳何娇。李之灼灼,其媚何如。东风数数,彼之将何?我心有美,在那芳草。’”

东方朔听罢,不禁哂笑:此诗用意浅显,这姑娘竟然不解其中韵味!倒底是农家女子,学识低,见识少,拿个平常作品当作宝,还想来考较自己——这不是班门弄斧么?因之,他愈发得意,摇头晃脑的道:“姑娘还没见过好诗,见了这样俗的就以为是佳品。这可不好。也罢,我就先和你讲其大意,再谈好的。”说到这里,东方朔一面款款坐下,一面自鸣得意的说:“此诗讲的是男女之情,要旨是:不管他人多么美好娇艳,多么高贵显赫,自己毫不动心,只爱该爱的那一个……”说到这里,东方朔突然说不下去,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花蕾,他翻然顿悟:这小诗哪里是先生作的,分明是这小女子信口拈来拒绝自己的!可恨自己聪明一世,却一时糊涂,中了这小女子的圈套!

那花蕾等的就是东方朔这句话,一见他住口,忙屈膝行礼道:“多谢东方大人的教诲,民女定牢记在心,绝不敢违背。今日婚姻之事,恕民女不能遵从。”

东方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头大是懊恼。此时他心里已然清楚:这小女子不愿嫁他,又不敢得罪主人,所以才拿这么个文诌诌的籍口来婉然拒绝。想他东方朔风liu倜傥,风月场中所向披靡,谁敢冷落他了?况且素来被他看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欣喜若狂的,今天偏偏被这么个丫头片子耍弄,实在是不甘心!因而,他禁不住脸色阴沉,追问道:“听姑娘的意思,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敢问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花蕾心跳得厉害,她自然不敢说出霍去病的名字,但不说又不成。她略微想想,只得背过身子,又念了一首诗: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东方朔听得分明,花蕾这是拿《诗经》里的民歌《猗嗟》自比,大意是说自己所爱的男子青春年少,英俊非凡,且箭术高超,实乃出类拔萃之人,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这不正是嫌他老么?东方朔一时为之气结,待要放下脸来发怒,又觉得有失风度;若要放手,心头实在难舍:美丽的女子易得,可是有如此容颜又兼具智慧的姑娘,天下能有几个?若不放手,人家已经表明态度,不愿意嫁给自己,难到要向李广利那般用下三滥的伎俩,强抢不成?罢,罢,罢!这小女子外表虽然柔弱,内里却很有骨头,用强的话,保不定要弄出人命来!再且,要是举止不慎,传出去,岂不是被别人笑掉大牙!还是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东方朔岂能做这起龌龊之事!

想到此处,东方朔勉强堆起笑颜,站直身子,拱手施礼道:“不知姑娘心有所属,便草率前来,是曼倩莽撞了,还请姑娘宽恕。”

花蕾见东方朔话里有放过她的意思,大喜过望,忙忙还礼,低声道:“还望东方大人成全。民女感激不尽,没齿不忘。”

东方朔听了这话,心里感触良多,又在舍与不舍间挣扎。他注视着花蕾那双清亮晶莹的眼,突然觉得有个洒脱的身影自那双明眸里一晃而过。其心思一动,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东方朔沉吟一会,试探道:“姑娘肯屈膝在詹事府帮佣劳碌,大约是为什么人吧?”

花蕾顿时满脸通红,局促难堪,哪还敢正视东方朔。东方朔看见如此,心里一派透亮:是了,应该就是那人!如此,自己该放明白点,再纠缠下去,只会扫了自己的脸面!想毕,他倒放开了,朗声大笑:“好,好,那才是堪和姑娘匹配的佳偶!我这里预祝姑娘心想事成,早结良缘,与那少年英雄比翼齐飞!”

说罢,东方朔仰起头,大步走出厅堂。花蕾料不到他竟然如此干脆,倒愣在原地。且说东方朔急步快走,正要穿过庭院,却听得身后传来花蕾的呼声,他不得不停住。待他转回身来,见花蕾已然追上,气喘吁吁的道:“东方大人……请留步。那,那厅上的彩礼,还请大人带回去。”

东方朔微微一笑,道:“那些东西,就当作是我提前送给姑娘的贺礼。它日好事成双时,记得分杯喜酒与我,我就满足了。”

花蕾大是窘迫,不知当如何答复。那东方朔又是一笑,甩开长袖,径直去了。花蕾在庭院中呆立了一会,心内一阵后怕:险!实在是险!今天此计能成功,确实是侥幸!如果那东方朔不在乎颜面,只求满足贪欲,只怕他就入了昭平君和李广利一伙,自己到头来还是落入被抢婚逼婚的牢笼!看来,东方朔还算是君子——只是从此以后,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再不可让其他男子窥见容颜!

想罢,花蕾慢慢转回厨房,那柳妈正等得心焦,一见她来,便急切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花蕾因东方朔肯善罢甘休,放她一码,心内对他着实感激,便不想玷污他的形象,因而只是吱唔几句。柳妈听着不满意,还要生问细枝末节,花蕾正在为难,不料那陈全又来了。他站在厨房的小院里嚷道:“花蕾姑娘在不在?在的话快出来!”

花蕾和柳妈不知又生出什么变故,赶紧从屋里出来。那陈全一见花蕾,便道:“姑娘,老爷吩咐了,你赶紧捡点衣物,离开詹事府!”

花蕾大惊,双唇发白,她低声道:“陈全大哥,这是要我到哪里去?老爷可是,可是为方才的事撵我?”

陈全不耐烦恼了,粗声道:“到哪里去,为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不走,老爷就要气上加气,亲自来撵!你还想怎么着?难道要死赖在詹事府不成?”

柳妈不满,道:“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撵人!这事不能这么做,须得等夫人回来……”

“柳妈,这话你问老爷去,我一个跑腿的,作得什么主?”陈全翻起白眼,打断柳妈的话,转向花蕾道:“姑娘,你动作可要快点——慢了,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看着陈全大刺刺的样子,柳妈很是生气,抢白道:“瞎了狗眼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等夫人回来,咱们一快理论!”花蕾见柳妈为她动了大怒,心里很是感激,又怕柳妈吃亏,忙劝道:“柳妈,快别说了。走就走吧,花蕾……不怕。”说罢,花蕾忍住要脱眶的泪珠,自到住宿的地方收拾东西。

花蕾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在心里揣测:必是那东方朔不肯善罢甘休,出尔反尔,假借詹事大人之手来强夺自己!自己真是瞎了眼,竟然当他是个君子!等会要是出了詹事府,绝不上东方朔的马车,宁可撞死门前,暴尸街头!好叫他知道,自己虽出身卑贱,但也绝不是由人随意搓揉的面团!

花蕾如此想定,手脚更是麻利。本来她也没什么东西,不过几件替换的旧衣裳,包袱一卷,全都收拾好了。随后,她依依不舍的泪别柳妈,在陈全的严厉催促中走向詹事府的后门。陈全的这一举动让花蕾愈发悲哀,也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测:那东方朔必是觉得强抢她无甚光彩,所以不敢走前门,只好从后门偷偷摸摸的弄走她。抱着必死之心,花蕾毅然决然的跨过门槛,然望着空荡荡的后街,花蕾一下子就呆了:怎么不见马车?难道,难道此事与东方朔无关?

是的,花蕾被撵,确实与东方朔无关,全是那詹事大人恼羞成怒所至!原来,东方朔出了庭院,正撞上陈掌往里走。陈掌一见东方朔孤身一人,而且灰头土脸,颓废沮丧,很是吃惊,不免拦住询问。东方朔哪好意思详说,只得半带怒气,半含羞愧的告辞而去。这一来,陈掌譬如挨了当头一棒!就在片刻前,他还美滋滋的梦想着借此讨好东方朔,然后改日再请此人在天子面前美言进谏,让自己能顺利的继承哥哥失掉的爵位。如今倒好,生生煮熟的鸭子偏偏飞走了——陈掌能不气么?他立刻叫来管事的仆役,要求立即翻出花蕾的卖身契,以便将此女转买东方朔,作最后的挽回。就在那时,陈掌才发现,此女根本不是府内的婢女,不过是临时来帮佣的。最后的希望也化作了泡影,陈掌盛怒之下,也顾不得打探仔细,便一叠声的命令把花蕾轰出府去,以泄心头之恨!仆役们难得见主人大怒,自然害怕,便忙忙奉命来轰走花蕾!

这件事来得突然,做得决绝,又没人通风报信,花蕾自然不知。就在她发愣间,陈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断绝了她和詹事府的联系。

花蕾怅然的探前望后,再回头看看紧闭的门板,一种无助的孤独感深深的将她包裹其中:明明有家,却因人作恶而回不去;欲留长安,偏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偌大一个长安城,人来往去,熙熙攘攘,偏偏就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悲伤间,花蕾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份喜悦立刻占据她的心间:真是的,怎么就忘了她!随即,花蕾精神一振,拿着包袱,飘然而去。

[说明:东方朔好色一事见于司马迁的《史记•滑稽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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