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征和四年。
上官府君安院里,上至主子下至奴才都是满脸喜色。
午后阳光分外明媚,两个高大的男子在回廊里侧负手而立。
“可惜了,竟是个丫头......”身着紫色常服的中年男人轻叹,却听不出多少”可惜“之意。
身旁蓝衣的青年人垂了垂眸子:“虽说是个姑娘,倒也能堵上外舅的嘴,免得他成日看元娘皱眉头就烦心。”
他难得为妻子说话。其实妻子挺争气,头胎就生了儿子,可惜养了没多久,被自己素来纵着的妾室给害死了,自那以后她一改往日温柔解语灵动稚气,除了后来怀上的这一胎,对谁都是淡淡的。
闻言,中年男人侧过脸看看儿子,似笑非笑的说:”哄霍老头子可以,但你是我上官桀的嫡长子,可是要成大事的人,莫要真上了心......“
青年人眼皮一跳,愈发恭敬的站好,正待上官桀要说什么,管家却急步走进了,立在十步远处朝这边行了一礼。
上官桀也就势没再开口,大步走了出去。
年轻人心下略定,这才抬步朝妻子寝房走去。
霍念元躺在床上,虽已筋疲力尽,但看着身旁仆妇抱着的女儿,便久久不肯睡去,直央着那仆妇:”颜媪,给我抱抱小娘子。“
颜傅姆失笑摇头:”那可不敢,元娘在月子里,抱了胳膊会酸,落下月子病就不好了。“
霍念元失望:“颜媪又管我。”
颜傅姆笑叹:“说句逾矩的话,元娘就是婢子养大的,将来婢子还要养小娘子,可不得管着两个稚气的孩子嘛!”
霍念元也不由笑了起来:“颜媪又打趣我!“
颜媪将孩子递给乳母,絮絮地叮嘱,这才回头:“不知太仆君会给小娘子起个什么名......”
霍念元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不愿再搭话,一众侍婢也有眼色的放轻了动作。
颜媪哪里不知道她,劝道:“元娘与郎君也该亲近些......他便真如外面传言那般纨绔不堪,可对你,始终是有心的。”
霍念元恢复了平日里淡淡的模样,半晌才道:“传言?他有一院的姬妾想与他亲近,我难道会凑上去自降身份?”
嘴上这么说着,霍念元心里更是酸涩。
她是大司马霍去病的亲侄女,是霍光的唯一的嫡出血脉,霍氏嫡长女,她嫁给了太仆上官桀的嫡长子上官安,本以为会和和美美的度此一生,却不想他的丈夫名声却越来越差,家中姬妾更是一个接一个的进门,她闹过,指责过,质问过,却没有任何结果。
直到他们的长子被他的姬妾害死,他疯了般的咒骂上天,之后渐有收敛。那时她突然隐约觉得那并不是真实的他,人怎么会莫名的就成了世人笑料,可是意识到又如何,她已心如死水,不在乎了。
看到霍念元心绪不佳,颜媪怕招她哭泣留下月子病,忙岔开话题,哄她休息。
门口,上官安收回要推门而入的手,静静的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捏紧了负在身后的拳。
他身边的四个守门婢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低头装死人。
半晌,上官安转身离去,淡淡开口:“不必去回我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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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起名?“霍光抿了口茶,虽然颇不待见这名声不怎么样的女婿,但他此刻着实没明白,只得耐着性子询问。
上官安点头:“父亲起了小名儿,唤作小妹,说是正名请外舅来取。”
霍光沉思,心里知道,怕是圣上就在这两年了,上官桀这般讨好,许是想让自己帮衬着点,也不点破,只道:“如此,待我琢磨琢磨,请你父亲也想想,毕竟是你们上官家的嫡长女。”
“如此,先谢过外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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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元二年,武帝崩。
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弗陵即位,为昭帝,次年改号始元。
帝临终之时,命霍光,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四人为辅政大臣,与帝姊鄂邑盖长公主一同辅佐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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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元二年。
因着武帝看重,又有霍光坐镇,如今霍氏在这京城,绝对称得上是一方大权贵。
这不,霍光在终南山修养了半月,此刻马车刚一出现在长安城,就引得众人频频观望。
那些初入长安城,不知马车内是谁的人,也纷纷小声询问身侧走卒店家,生怕不小心就得罪了权贵。
“郎君一看便是初到长安,这马车中啊,可是那先皇亲封的辅政大臣霍公,听说是刚带着他的外孙女修养回来。”
听者大惊,急伸头往栏外探去,看那外表简单用料却极其考究的马车已经在侍卫的拥簇下远去,不由神往:“小郎所言为真?可是那位大司马大将军霍公?这可是大权贵!”
“可不正是!“
“霍公倒是看重这小姑,再怎么说也是外姓......”
久居京城的店家不满了:“郎君有所不知,这位小姑身份尊贵,是那左将军上官桀嫡长孙女,也是霍公唯一的嫡女所出,听说自会行走叫人,霍公便时常接去,出入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传说这小姑年方四岁,言语举止已有大家风范,可是不得了!”
有人叹息:“霍公那般人才亲自教导,自是不会平庸。”
“霍公疼这小姑当真入骨,听说这小姑出生时,她大父请霍公为其取名,霍公上了心,思古想今,竟是久久不能定下,故而这小姑如今还未取名......”
略略摇晃的马车中,身着嫩黄色对襟长裾的女童安静的坐在一角,绾着双髻,薄薄的额发齐眉,眉下一双凤眼十分灵气。
她正在认真翻看身前的小案上放着的一本画册,丝毫不理会外面的议论纷纷。
一侧的中年人转头看了一眼女童。
面对清俊威严,位高权重的霍光,女童却连头都没抬。
“小妹可曾听到车外言语,皆是你我?”
女孩闻言,抬头看了霍光一眼,以示尊敬,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看画册,口中道:“世人论外祖,是外祖风光,论小妹,亦因外祖风光,既非因我而论我,听与不听,没什么不同,不如落个清净。”
霍光一愣,继而朗声大笑,摇头自嘲:“是外祖魔怔了,面对世人评说,竟还没有小妹看的透。”
女童浅浅一笑,正欲开口,便听一个侍卫敲响车壁,霍光揭开车帘,探出头去,两人小声的说着什么,她也就顺势闭了嘴。
她天性极聪慧,又生于权宦之家,自小耳濡目染了不少阴谋阳谋明争暗斗,此刻自是知道避嫌,于是轻揭了另一边车帘一角,转头往外看去。
这一看,便看见一个少年。
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即使衣着褴褛也遮挡不了那难有的清澈的气质,虽面染污泥却仍然看得出俊朗的容貌。
她有些怔愣,心知这样不合礼教,却还是盯着他看,不愿避开。
少年人站的离马车并不远,足以让她看清他的脸,和眼中的......仇恨。没错,是仇恨。
这样清澈的人,也会恨?
那该是怎么样的事啊......
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条街远处,有一座颇为豪奢的府第,此刻府门正大开,一位看上去和外祖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正背对着他们,伸手从马车内扶下一位妇人,二人款款入了府门。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清那两人的长相,因为在帘子放下前,她只注意到了那个少年在那妇人出来时,眼中加深的恨意,和抑制不住颤抖的嘴角。”
明明那般清澈,恨意,却也不少。
马车走出了老远,她才想起什么,转头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外祖,适才离停留之地半街远的那座大户府第是谁家?”
霍光只当她好奇,仔细想了想,笑道:“此处应只有一家,怕是御史大夫桑府。”
桑府?桑弘羊?
趁着霍光不注意,她再次轻轻掀开车帘角,回身看去,却再也没有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