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从安全角度出发,也是为了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思考问题,江凌极少与司机闲聊。但对杨波却是个例外。应该说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发觉杨波的情绪很不稳定。那只是情绪的问题,江凌并没有过多地猜疑,无非是工作环境问题,人际关系问题,家庭负担问题,夫妻感情问题等等。至于婚外情问题,一个没什么社会地位的司机,恐怕还扯不上边儿。通过个别交谈和经济扶助,看来起了一定的作用。可老问题还没彻底解决,没想到又出现了新问题。应该说从去羊步岭乡马家峪村那天起,江凌还意外地发现这个杨波浑身上下都渗透着一个“谜”字,提问和回答问题透露着“谜”,一蹙一笑包含着“谜”,一行一动散发着“谜”,不说不笑隐藏着“谜”,合在一块儿,便成了一个令人难解的“谜团”。人就是这样的怪物,越是觉得是个谜团,就越萌生好奇之心,非要探究出谜底来不可。就是从那天起,江凌同时产生了破解“谜团”的念头,而且心情迫切,急不可耐。因杨波不是一般的司机,所以她似乎感觉出来,破解不成便罢,一旦透出谜底来,不仅是非同寻常的问题,更会出人所料,石破天惊。
见杨波今天的情绪如此开朗,江凌一时猜不透所以然来,但又舍不得错失良机,就问杨波,究竟要干什么去,出发前谁都不知我的行踪,难道你有神机妙算的本领?
杨波说,江书记是抬举我哩!我只是个开车的司机,人们都喊我们叫“车伙子”,哪有神机妙算的本领?不过,给领导开车,光没沾着多少,也没学到多少知识,倒是锻炼和丰富了自己灵敏的政治嗅觉。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次出发,江书记是为了杨家口岸的翻船事故。事故本身算不得什么问题,一个百万人的大县,如果闹了独立,就是放到地球上排序,也不是最小的国家。在这块偌大的地面上,有几十座城镇,上千个村庄,山山水水,人烟袅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谁敢保证不出一点儿问题?问题并不可怕,不就是面对现实,解决问题?如果不出现问题,要县委、县政府还有什么用场?像毒瘤上生疮一样,最可怕的是,问题上面又派生出新的问题来。用你们领导们的话说,那就是问题越来越复杂化了。
江凌仰起头来,望着杨波的后脑勺说,杨师傅,你还真行,果然是神机妙算。
杨波扭了下头说,江书记,你又忘了那天咱们是怎么说的了。
江凌这才意识到又出现了口误,说以后再也不称呼杨师傅了,就喊小杨。
汽车出了县城不远,因前方修路,路面被截,汽车只好在临时留用的便道上缓慢行驶。杨波抓紧方向盘,一时不敢随便搭腔。
沉默了一会儿,汽车便驶出了那段难行的路面。
这时,江凌却沉不住了,就问杨波,为何对“政治嗅觉”那个想回避、有时躲都躲不开的乏味的政治名词儿如此敏感,而又兴趣盎然。作为一名司机,怎么没学到其他有用的东西,却锻炼和丰富了自己灵敏的政治嗅觉?
杨波淡然一笑说,不用我来回答,其实江书记心里也明白。要回答的话,那便是被逼出来的。更是无法回避。倘若车里钻进一只讨厌的苍蝇来,只要轰不出去,它就会死皮赖脸地叮你的脸,你想躲避它,能做得到吗?常言道,跟着啥人学啥人,家中养犬会狗叫。用句文雅的话说,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作为一名司机,尽管要严格约束自己,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司机又是领导的腿,领导的手,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影子。给好的领导开车,比如说……那是命运中的福分;如果领导是个议论纷纷的反面人物,那么他的司机也就可想而知了。别说问题多多,即便在正常情况下,多数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也不会落下好名声来。算是笑话,其实也是实情,只要进入这两个大院开车,即便没什么问题,人们谈论起来也会这样说,本来是个好孩子乖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那些当官的学坏了。当然,肯定包括我了。江书记,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只是泛泛地一说。
江凌感觉挺开心的,先是一笑,随即又严肃起来。让你这么一说,官场上都没有一个好人了,尤其是这两个大院,以及两个大院内的领导干部们。咱们的领导干部,如果真的在老百姓心目中留下这样的坏名声,岂不是太可悲了?如此蔓延下去,那成了谁家的天下?想来太令人可怕了!
杨波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儿夸张,打击面也太大了,只好立马纠正,并且有些后悔地说,江书记,在你的面前,我未免太放肆了。其实,主流还是向上的很好的,确实有一大批为老百姓所称颂和赞扬的好干部,比方说江书记……江书记,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没一点儿当面奉承的意思。尽管有了一定的政治嗅觉,可怎么也没学会扛顺风旗。说得粗俗一点儿,便是不会舔腚溜沟子。说到这儿,杨波却猛然转了个弯儿说,只是……有时太没有主见,给人家当了……
杨波虽然暂时不想表露心迹,但无意中还是露出了馅。其实,皆在江凌的意料之中,说明她的估计与猜测具有一定的准确性。于是,那个尚未驱散的疑团再次笼罩于她的心头。给人家当了……当了什么呢?奴仆?枪手?狗腿子?杀人刀?喊话筒?替罪羊?不管怎么着,反正不是好玩艺儿!与杨波心态一样微妙,江凌也不想将自己的动机一下子抖搂出来。像剥熟玉米一样,只有将外面的包皮一层层地剥开,当扒去最后一层包皮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玉米芯儿才完全暴露出来,而带来的却是意料中的惊喜。所以江凌便充耳不闻,避开刚才的话题,有意交谈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
江凌说,人呀,不仅是高级动物,还是高级怪物呢!在人的这一生中,不论贵族还是平民,不论官员还是百姓,也不论从事什么行业,只要在世上挣扎,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翻越围墙,不管有形的围墙还是无形的围墙。处身其外的千方百计地试图钻进去,而置身其中的又想尽办法要钻出来。《围城》所要述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作为求生或谋生的基本准则,都说是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并不是那么回事儿,其实是干一行厌一行弃一行,有时恨不能抛家舍业去做和尚当尼姑,求得真谛,修炼成佛,那样才会摆脱烦恼,超脱于世。当然也包括我了,只是身不由己罢了。想得开是这样,想不开还是这样。好人如此,坏人亦如此。即使那些为了谋求权力和利益熏心,而正在相互争斗和搏杀的人们,他们深陷其中,也许是被迫无奈,苦于无法挣脱出来。也就是说,正常的心,平常的心,反常的心,人皆有之,谁都无法回避。只是心态、理智、追求,以及处世的方式方法有所不同罢了。可反过来,因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人心与人心之间,对立是相对的,而相通才是绝对的。只要正确对待自己,客观对待别人,世上就没有绝对的敌人。说到这里,江凌才意识到走了调儿,便拉回话题来说,看我又说到哪里去了?简直是乱七八糟,枯燥乏味,如同呓语。小杨,咱们能否说点轻松愉快的爽心事儿?比如说……
然而,江凌却一时想不起什么话题来。
这时,汽车已驶入通往河口乡的那条柏油马路上。说是马路,也相对平坦,其实是在一条生产路的基础上稍加扩展,并铺了一层柏油的普通乡村公路。从县城到河口乡,中间总共穿过三个乡镇,北连黄河故道,南接南部山区,全长近一百公里,是一条贯穿河东县的南北通道,为全县的经济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算是政绩,这一功应该记在原县委书记刘德明的身上。三年前,刘德明刚来河东县任职时,县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柏油马路,根据广大干部群众的呼声和县里的地理位置状况,刘德明经过深入的调查研究,便拿定主意将南北各乡镇贯穿起来,形成一纵三横的交通网络格局。三横是现成的,南北干线却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集资的方式显然不现实,只好去市里争取资金。腿都快跑断了,最终只争取了八百万元,与实际投资的两千万元相差甚远。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得量米下锅,看菜下碟。用八百万元去干两千万元的事情,肯定无法达标。其结果是,还不到两年时间,便有多处路面变形,唯一的办法只是修修补补,所以直到现在,基本上还是那个老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