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下来，直到下了车，江凌绷紧了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下来。可是在刹那间，一种道不出的感觉再次笼罩于她的心头。闪现在眼前的情景既十分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感觉。离开这里，满打满算才半月多时间，楼还是那楼，院还是那院，树木花草，道路喷泉，位置依然，可感觉上却不大一样。像在梦中走了一回，睁开眼睛，一切仍历历在目。是什么感觉呢？应该是那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吧。上次过来开会，因临时变更会议场所，汽车进来后只打了个转身，接着就开走了，没留下多少印象。严格地说，这回才是第一次回来“走娘家”。
下了汽车，她本想多看一眼院内那些曾跟她朝夕相伴过的一景一物，怎奈熟人太多，有的打声招呼匆匆而过，有的笑脸相迎亲切握手，或问一声冷暖，尽管不乏依依旧情，但怎么着也体味不出原来那种真挚的同志情战友谊来了。对她来说，这个大院早变成了他人的花园，别家的住所，与自己已毫无关系。古人所云的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即使是当事人多心，天长日久，但也不乏那种切身的感受。于是她便迅速逃离开原地，快步踏进了再也不能比这更加熟悉的办公大楼。
梁书记在二楼办公。江凌没乘电梯，紧走几步，便顺着楼梯爬了上去。
当拐过楼道口时，迎面相冲的便是市委办公室秘书处。因秘书处是她原来的领地，所以在门口刚一照面，几个人便一拥而出，热情地跟她握手寒暄。有的说因自己不够级别，没参加上送别宴会，问她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有安排，说什么也得给他们一个面子，晚上找个地方，将受到的损失弥补过来。有的还说虽然参加了欢送仪式，但没有喝足，更没表达出心情来，今天一定要重新找回在一块相处时的美好感觉。尽管是客气话，可江凌却顿觉热乎乎的，就是有这么一句话，也不枉相处一场，心想还够哥儿们意思。逐一握手之后，江凌在深表感谢的同时，主动邀请各位，在县里即将召开的“两会”结束之后，一定去河东县走一趟，不谈工作，只观光赏景，尽情聊天，喝酒行令，品尝特产，她定会尽地主之谊，让哥儿们姐儿们玩个尽兴，高兴而去，满意而归。知道江凌去书记办公室肯定有要紧的事相谈，人们便知趣地与她握手道别。
江凌来到梁书记办公室门口，或许熟知江凌敲门的节奏，只轻轻敲了一两下，里面就传出梁书记呼唤“小江”的声音来。
江凌推门进去时，像迎接远道而来，久别重逢的客人，梁书记起身相迎，还向她伸出一只瘦削而略带暖意的大手来。
江凌反倒不好意思了。跟梁书记干了这么多年，包括确定她给梁书记做专职秘书后第一次过来报到，在她的记忆中，梁书记从来没跟她握过一次手。她既把梁书记当作顶头上司，又将他作为个人进步和日常生活中的严师慈父，没有丝毫的距离感，这次却不知是怎么了，面对着梁书记微笑而慈祥的面容和高大笔直的身躯，她的第一感觉便是，梁书记即使不拿自己当成外人，也像羽翼丰满后放飞的鸟儿一样，她已经失去了原来那种在巢穴中倍受主人呵护和宠爱的优越地位。但容不得犹豫，她还是微微颤抖着，迅速向梁书记伸出了一只算不上温柔，但却释放着女人气息的小手去。此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又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在握手的瞬间，她竟禁不住喊了一声“梁书记”，眼睛也在瞬间变得潮润而模糊起来。
梁书记破例给江凌倒了杯茶水，而且还双手捧着放到江凌身边的茶几上，俨然似细心照料出门在外或参加赶考时匆匆回家的亲生女儿。江凌最了解他了，除了上级和老朋友过来拜访，梁书记从来没有亲自为客人服务的习惯。可见她在梁书记的心目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刚才因为有点儿分神，没注意这些细节，这会儿才意识到不大合适，便伸手接过了杯子，而且欠身表示谢意。同时她还意识到，刚才的激动，是因为完全将梁书记当作了自己的长辈。似刚刚嫁出去的女儿，娘家是穷家陋室，而婆家则是天堂龙宫，第一次回到娘家时，见了自己的父母长辈，一般情况下也是一肚子委屈，没有不哭鼻子的。相反，归来时欢天喜地，笑脸盈盈，父母和娘家人反倒不高兴了。
见江凌一脸委屈的样子，梁书记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就像她去外地上学时，母亲哭哭啼啼，而父亲却无动于衷一样。他们不是不怜爱自己的女儿，而是在亲情上同样表现出了老革命那种特有的坚强意志。江凌理解梁书记的心情，因为她已经将梁书记当成了父亲的化身。即便是冷眼以对，她也从无二心。
见江凌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梁书记才说，本来应早一点过去看你，可这些日子工作太忙，日程上安排过好几次，都没能动身。你在那边的工作是否顺利？
江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似诉苦一样，两手握着杯子说，怎有不顺利之说？如果不顺利的话，岂不是你给我安排错了地方？外界就该这样议论你了，说亏了还是跟随梁书记多年的专职秘书，那样贫穷落后的地方，似刚刚从敌占区解放出来一样，土匪残余横行，地痞流氓当道，民情社情复杂，社会治安混乱，那不是放出去锻炼提高，而是在葬送人家的政治前程。最终，有黑还是抹在你的脸上。
梁书记不解地问道，小江啊，你是什么意思？
江凌说，没什么意思，我是……
关于江凌的任职去向问题，也只有他才知道其中的内幕。在上百个区县和市直部门中，只要有他一句话，去哪儿都可。即便有些异议，也无关紧要。作为市委书记，市里的一把手，他有这样的权力。江凌毕竟是跟随他工作多年的得意秘书，私下里称作贴身秘书亦可，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感情有友情，何况她还干得相当出色，并有着市委、市政府机关“第一秘”的良好称谓。此称谓并不是人们胡编乱造，而是她通过那支无人可比的“笔杆子”换来的此项“荣誉”。对出自她手的许多文字材料，连那些在省委、省政府写了一辈子的老家伙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找毛病的话，只能是鸡蛋里挑骨头。似待嫁的“爱女”一样，在离开自己之前，他不能没点儿意思，更不能亏待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可是，在动了一番脑筋之后，他没有那样去做。最终还是让江凌去了河东县。这时，梁书记便说，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其实我才不怕你给我脸上抹黑呢！我所关心，同时也是担心的只是……所以，我才……越是这样的穷困地方，越是能磨砺人的意志，越是能发挥人的才智，政治上就越是……不过，既然将你放了出去，又是河东县这样的穷地方，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会尽力而为多给河东县提供一些方便条件。
江凌便有意提示道，比方说，专项基金的事儿？
梁书记说，我跟你说过此事，那纯属巧合，并没有个人感情因素。如果是张三或李四去了河东县，这笔资金市里照样拨付。我想的是，如何才能正确运用好这笔资金。运作好了，也算你去河东县之后的一个“开门红”。
江凌说，那倒无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只要有利于河东县的发展就行。尤其是对河东县而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