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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吹箫人语

陈应松

听说吉庆街大排档翻修了,但依然是武汉的一景。外地人也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就是晚上宵夜的去处,热闹非凡。可是作为武汉人,许多人并未有体验这条街的繁华和嘈杂。不就是一长溜一长溜的排档篷子,彩色的塑料桌椅,各种盆装的素荤原料,卤得黄灿灿的猪脚猪尾猪顺风特别是鸭脖子,炒辣子的烟雾弥漫在街道上,卖唱的清汪鬼叫。还加上周围咬牙切齿的居民的抱怨,就组成了那道奇异的风景。

这天,我从武昌过江去汉口办了点事,出来天已经黑了,饥肠辘辘地在街上行走,抬头一看,竟到了吉庆街。那就不客气了,去喝一杯小酒。这么我甩着手来到了吉庆街。有改造后的高档酒店,有时尚的青年们去的安静处和嘿歌处,但也有我喜欢的路边排档餐馆。好,我要的是这个。我选了一家,老板,一个炒顺风,一盘虾球,一盘凉拌毛豆,一瓶二两装的毛铺酒。菜很快上来了,我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自酌自饮起来。

卖唱的,卖花的,卖水果拼盘的,算命的,这一个闹呀。这哪是吃饭,就是闹心。宅在家里的人是不习惯的。尤其是卖唱的,他们可着忽高忽低的嗓子在人前赚钱,这些主要是安徽来的卖唱人,她们擅长黄梅小调,什么《打猪草》、《槐荫记》、《女驸马》。嗓子一个个比韩红高多了。还有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弹吉他的,各种歌手如过江之鲫,与食客们一起谈笑风生,猜拳行令,互相对歌,闹成一锅粥。这是作死的节奏。

我是静观者。可是,这中间,一个吹箫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眼皮耷拉,牙齿发黑,花甲人了,穿一套过时的双排扣西服,领带和衬衣也显得没有颜色,蔫不拉叽,可他微笑着。但他的那身西服的确太打眼了;不在于它的好坏,一是卖唱的人群中没有谁穿西服的,二是他的眉宇之间没有穿西服的那种情调。穿西服的确是要情调的,要精神振奋。西服和领带总是不事张扬地从中透出一股明明白白的信息,一种浪漫的希望和憧憬。并且和这种希望与憧憬联系在一起的得体的生活方式。看一看那些当官的和做生意的人吧,西服把他们内心的渴望和炫耀都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了。而我眼前的这个吹箫人,啊,他拿着一管箫和一张价码牌子,显得落落寡合。

他的箫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而他底孔的彩穗却是新的,为了在这儿吹奏新装饰上去的。他的箫很陈旧,不怎么高级,甚至看起来比专业演员的箫细一个尺码,泛着深红的颜色。他逡巡在各个桌子之间,但并不像其他卖唱者一副胡搅蛮缠的下作样子。别人若摇头和用筷子头摆摆,他就会迅速走开。这低沉的、近似于无的箫声,在这高分贝的场合,有谁听吗?好在有一个扩音器,但跟那些管乐弦乐打击乐在一起,也是近乎于无。箫真的是一种特别的乐器,它的声音,怎么说呢,只适合在月光下一个人吹奏。在这里,休想镇倒那些狂轰滥炸的嚣嚣。后来他走到我桌前来了,估计今天他还没有开张。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牌子,字小,但我看清了一些曲目:《敖包相会》、《草原之夜》、《珊瑚颂》,也有《梁祝》、《送别》、《渔舟唱晚》、《梅花三弄》什么的,更有一些流行曲如王菲、周杰伦、刘德华、蔡依林、孙燕姿、刀郎、韩红、凤凰传奇,标价一律十五元。

“这里能吹吗?”我说。

“么样不能吹?上面有的能吹,你点了没有的我也能吹。”他信誓旦旦,一口地道的武汉腔。

“那……《送别》。”我一敲桌子随便说。同时我掏出二十元钱来,要他别找。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舔舔吹口,说:“谢谢。”然后他吹起来。

嗯,不错。虽然太嘈杂,但我还是听见去了,长亭古道,连天的芳草和送别,残阳笛声,黄叶飘飘……

他吹完了,把箫拿下,双手拄着,旁若无人,没有说话地看着我或者若有所思。

“不错,”我说,“太好了,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最适合听这种。如果在江边有月光的夜晚吹,那一定是更加美妙。”

“呵呵,”他笑,“在那个地方吹我就没有生活费了。”

“来吧,喝一杯,服务员,再来一瓶毛铺。”我叫服务员拿来餐具和酒,邀他入座。

“那么样好意思……”他坐下来,“这杯酒我喝,我再给你吹两首,免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喜欢听的。”

他喝了一口我斟给他的白酒,又接过去我递给他的一支烟并接上火,“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说完,就吹起来。

他吹的什么我不知道,我看到了远山夕阳……江水渔舟……阳关风沙……

我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听着。

多久没有了箫声,但我还在那声音的余韵里漂流……

后来我睁开眼,说:“你有专业水平。你年轻时在剧团?”

“年轻时当知青,后来当工人。自学的,拐子(大哥)!”

“退休了?”

“早下岗啦,没事干,到这儿混口饭吃。”

“应该有孙子了?”我说,“家里还可以吧?哪个厂的,过去?”我问。

“街道工厂,不提啦。我们这一代人,老的老,死的死,基本被社会淘汰啦。现在谁还提我们关心我们?八零后九零后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呢……我这一生,很有意思,你不嫌弃,我借着酒兴,跟你说说,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我说:“没事,没事,我很愿意。”我用手示意了一下让他说,又给他斟满了酒。看来他很想找个人说话,也可能很久没说话了,我得满足他。

他眼露出高兴,开始讲起来。

不知道拐子下过乡没有?我们是下乡知青。说是知青,叫知识青年,其实我初中才读了一年,老婆小学毕业,在家呆了两年赶上上山下乡,也就稀里糊涂当知青,一起下放到靠近四川的神农架了。

那个地方可真穷啊,又不通公路。我记得我们十五个人到了我们插队的茅子岭七队,生产队长就把我们抛在半山窝的一个破庙里了,并让几个老乡给我们送来了两麻袋洋芋果。刚去时我们都有几个钱,没事可做,就天天喝在老乡家买的“苞谷烧”,煮洋芋果吃。

我们喝得昏天黑地,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提来了两桶油漆,一桶白的一桶红的,还架了个梯子来,让我们站在墙上写标语。我们就在墙上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覆盖了,写上斗大的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扎根农村干革命”。

我跟我的老婆在那十几个人中文化水平最差,就安排我们给写字的搬梯子扶梯子,提油漆。就是这样我跟我的老婆慢慢搞拢的。我们在下面给人搬梯子提油漆,有几个人就轮换了在上面划格子描字。用铅笔画出了字又换人照字上的去填红漆。填红漆的事照说我是可以干的,但是他们不让我干,让我老老实实给他们打下手搬梯子扶梯子。我站在下面仰着头看他们描字,一笔一划的真是很有味,字又写得好。眼睛睁得太大,一不小心一坨油漆落到了我的眼里。

你想到红油漆落到眼里会是个什么滋味?用水去冲,冲不干净,又不能用肥皂洗。这样我的眼睛就红了肿了,眼里的红漆使我一抹黑。过了一天,我的眼睛肿得更厉害,晚上睡觉也疼得直打滚。生产队长说,大队的赤脚医生大约十天到茅子岭来一次,大概就这两天要来了,来了就可以找他讨药打个“巴子(包扎)”。我就等啊等啊,等了一个两天,两个两天。看等不到了,我决定自己去大队弄药打“巴子”。

我捂着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看路,从早晨天亮启程,按队里的人给我划的路线图,走啊走啊,走到下午三点钟才到了大队,中途没吃没喝没歇口气。大队赤脚医生用眼药水给我洗了眼睛,贴了张敷料,我又往回赶。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我记得那天没有一点月光,那种黑我可是从来未见过,我是武汉人,从小在灯光里长大,我怎么摸回去呢?又没有带电筒,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天黑会隔在外面。我有一盒火柴,我划燃分辨我走的路,我有时会碰见一户人家,努力回想这是否是上午曾走过的。我连哭都不会哭了,在经过一个山谷的时候山里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肯定是野兽的声音,我想哭,想为什么我有这么惨的命运。我捂着那只伤眼,连滚带爬,竟然摸回了生产队。

在生产队的路口,我看到了两支手电筒的光。我想是有人来接我了。走近一看,果然是来接我的,一个是我的街坊,叫五毛,一个就是我的老婆金凤。我本来是准备哭的,竟乐嗬嗬地笑了起来。我笑得十分开心。我说你们来接我了,怕我被狼吃了?你们真是瞎担心。那时候十八、九岁嘛,不能让人见了没有男人气,何况在队里都瞧不起我,认为我没有文化,家境又很差,父亲是个贪污犯。

说到我父亲,我父亲旧社会可不像我们这么窝囊,我父亲是汉正街胡记绸缎布庄的账房先生,那可是天天早上过早(吃早点)都要吃烧梅和小笼汤包的,晚上要去民众乐园听戏。我的父亲穿着最好的苏绸长袍,头发梳得溜光,我的母亲也穿着丝绸对襟大褂。解放后他分到江岸商场布匹柜搞营业员,我母亲先后生下我们五姊妹,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全家就靠父亲的那点工资生活,入不敷出。就在我下乡的前三年,因贪污十九块六毛钱,判刑十年。等五年以后我招工回武汉,我的父亲已经死在江北劳改农场了,是被人打死的。

我还是说乡下那会儿的事吧,伤了眼睛才是个开头呢。后来我们就全安排去垒大寨田。大寨田你知道吗,我想你知道。就是抬石头,像码万里长城一样地把石头码起来,再填土。整整五年,我们就在垒大寨田。五年下放我们没摸过犁耙,没栽过秧割过谷种过庄稼,每每天天垒大寨田。每每天天就是跟石头打交道。把田垒好了,交给村里人,让他们去种苞谷,种橘子。我们下乡啥都没学到,就学会了把大石头解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码成石墙。

我的老婆和我一样,因没有文化被人欺负,让她给我们烧饭。一日三餐,还要砍柴,还要种一些蔬菜腌制一些菜。

我老婆她们四姊妹,四个姑娘。也不见得比我们家好,全家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子,还是在一个鼓风机房的旁边。她父母都是纺织厂的工人,父亲工伤丢了一只膀子,大家都叫他“一把手”,在纺织厂打扫厕所。母亲是母猪风(癫痫),说倒就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后来我老婆疯,可能与她们家遗传有关。我老婆是她们四姊妹中最丑的,又矮又胖又黑,没有一点看相。我不是糟鄙我老婆。她大姐最好看,嫁给了一个军人。她妹妹是个有白化病的人,头发是白的,全身是白的,眼珠子都是白的,像个洋人。就是怕过热天,一过热天全身汗不得出,热得大喊大叫。一个夏天她就那么叫,像杀猪一样。

我老婆自被安排烧饭,以后就老是烧饭。她真是尽心尽力了。做米饭那是没得说的,有一点什么菜也是做得很辣很香。光洋芋,她也会做出十几种花样来,而当地的农民只会烧洋芋吃。就是把洋芋煨在火里,煨熟了扒出来,烧得好还好,烧得不好就是一块炭了,那吃什么呀。苞谷面,磨成面她就能做成干的稀的馍馍、饺子;不磨成面她给大家烧着吃、煮着吃也香得不行。我抽空就给她挑苞谷了去队里磨面,也帮她上山砍柴。她对我好,给我洗衣裳,给我缝缝补补,感冒了给我熬姜汤。平常吃饭总是给我多添点,菜也多打点。后来我们搞成了我还是很感激她。我想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家里穷,没有文化,又是劳改犯的儿子。可她就喜欢上了我。她可能想,她只能配我,我当时也可能这么想,我只能配她。

我记得有一次她跟几个女知青上街赶集去,买回了一本《战地新歌》送给我。她是不唱歌的,她没有音乐细胞,就因为我吹箫,我想这是她专门给我买的,她的心还真细。就这本《战地新歌》,我们就搞成了,而且成了知青点的第一对,也是唯一的一对。

这就要说到那个狗日的民兵连长啦。带领我们垒大寨田的是民兵连长,他就住在七队,听说他在宜昌读过中学。他有一支步枪,说是县里奖给他的,他抓过一个偷砍大队森林的地主,并把人家打死了。他三天两头来,拿着那支步枪,我们都怕那支枪。后来混熟了,这民兵连长还热情,还憨憨厚厚的,他教我们打枪,不仅教男的,也教女的。如果谁石头抬得好,他就奖给谁一颗子弹,让谁打着玩。但渐渐地,就露出了他凶恶的本性,应该是叫兽性。婊子养的,那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身的牯牛劲,面孔黑黄,像一块石头。他要对女知青下手了。第二年的秋天苞谷熟了的时候,大约是九月份吧,他提着枪说要护秋。因为山上下来了一些青猴掰苞谷吃,再就是生产队饿急了的人,也要掰苞谷吃。就这么,他要护秋,专找女知青跟他一起去,一次只找一个。你说这个婊子养的!

第二天跟他去的第一个女知青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为啥不叫男知青去呢?可他要女知青去。等到早上女伢回来就哭哭啼啼,在东厢房;女知青睡东厢房,男伢睡西厢房。

大家知道可能出事了。我老婆过来给我说,等于给大家说了,说刘连长欺负了她。

欺负是啥意思,我们大家都清楚。我们就闷着头抽烟,闷着头骂那个连长。有的说给公社知青办去告状,有的说找大队书记去。但有人提醒说大队书记是他的表叔,那有什么用,刘连长仗的就是他表叔的狠。有人说咱们有八个男知青,可以把他杀掉,趁他与咱们一起垒石头时,一起上,把他用石头砸死,然后埋在石头底下。有的说可以趁他再去护秋时再找咱们女伢时把他砍死,然后丢下悬崖。但有人提醒说他个狗日的有枪。可咱们手无寸铁。提起枪我们就都害怕了,都不吭声了。谁不怕枪呀,你不怕枪?我不怕枪?我们看见过他打野鸡打鸟,一枪下去,还有活的!什么打不穿!

第二天他又来了,笑嘻嘻的,拿着枪。他说,昨天晚上下来了许多青猴,把小庄吓坏了,是不是呀小庄。他问昨晚被他欺负的那个女伢。那个女伢看着他背的枪,只好面无表情地点着头。

那一天,大家都没有吭声,屁都没放一个,真他娘的一个比一个软球蛋,咱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小伙子,怎么就屁都不敢放一个呢?我们抬石头,我们狠狠地砸石头。这一天晚上,他又叫去了小庄,就是那个女伢。

小庄是我们知青点最漂亮的女伢,歌唱得好,个子又高,在学校时打篮球,人又丰满,皮肤又好。她就是喜欢唱歌,她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尤其唱得好,因此包括我,八个男伢没有一个敢追求她的。她的父亲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她就这么给刘连长强奸了。因为她平时太傲气,谁都瞧不起,说心里话,咱这男伢中被她伤过心的不少,现在倒了霉,大家心里还会生出一些高兴呢。人在那时候的心理十分地坏。包括那些女伢,甚至我的老婆,都说好,都说让她吃点苦头,解咱们的恨。

刘连长要她啥时候去是以枪声为号的,就是在傍晚,枪声打哪儿她就去哪儿。我们看见枪响的时候小庄从东厢房冲出来,冲着我们西厢房的一伙男伢说:“你们救救我!”自从刘连长又通知她要她去护秋后她就开始哭。她朝我们喊,她拿着手电筒,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有的还装着没听见的,不出来。我们看见她被两个女伢扶着下了石坡,向一条山路上走去,那两个女伢回来了,电筒光也就不见了。大家希望这样的事是未曾发生的,也想得很简单,我还听见一个同伴说:“她被刘连长爱上了是她的福气。”

我拿着箫到山上吹去了。后来我的老婆也上来了。黑灯瞎火的,山上的风很大,一入秋,风就吹得人骨头打颤。我那时候喜欢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吹我们武汉知青爱唱的《思乡曲》。不过我最喜欢吹的是芭蕾舞《白毛女》里面的曲子。像那个“满天风雪一片白,躲债七天回家转”,还有喜儿剪窗花的曲子,喜儿在山洞中与大春相会的那一段。特别是喜儿与大春相会的那一段,用箫吹很是伤心,那一天我记得吹着吹着我就落泪了。我在石头上嘤嘤地哭。我的老婆问我:“路生,你怎么啦?”路生是我的名字。我说没什么。想到咱们这么垒石头,不知要垒到哪一天才能完啊。我说:“金凤,你说怎么办呢?”她说:“什么怎么办?”我说事情肯定没完,咱们如果不把事情反映上去,还有女伢要吃亏。

我们在山上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但我的预感算是灵验了。小庄以后,又一个女伢被派去护秋,又让那个家伙给糟蹋了。

接连糟蹋了两个女伢,我们还没有反抗。慢慢觉得她们是自讨的,谁叫她们太张扬了呢。我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对大伙说,我看是刘连长太了解我们了,他知道那些女伢没跟我们中的人谈恋爱才敢下手的。我说为保护其他的女伢他再不敢动手动脚,我们现在要在他面前假装是成双成对的。我的号召力太弱,完全没有号召力,我这么一说大家轰地发笑,说我在讲梦话。说路生老弟,那你来安排谁跟谁唦。我说我怎么安排,你们不信算了。

一连几天,我被大家笑得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是个苕货,二百五。结果第四个该我的老婆倒霉了。

第三个倒霉的是我们点最小的一个女伢,叫招妹的,十六岁,被刘连长强奸后流血不止,天天哭。我们看她可怜,就派两个人把她送了一段路,让她拦车回武汉去。但是她在路上走不见了,是死是活一直到现在,她的家人还搞不清楚。估计是跳崖了。

第四个或者第五个,反正我的老婆是吃了亏的。那一年春天,第一个被刘连长糟蹋的小庄去了好地方,被推荐给当女兵走了,在青岛当话务兵。她走的时候已经微笑了,很高兴。第二个呢,第二个被推荐上了孝感的医学分院,也算脱离了苦海。这是后话啦。

还是说那时候吧,是春夏之交时,有一天我们回那破庙里吃饭,大伙都看我老婆板着脸,哭了的样子。我感到不对头,感到有事了。我想起刘连长中途从我们抬石头的地方下山了,说是给我们弄水喝,背着枪就走了,再也没有上山。我无滋无味地吃了一碗饭,心里乱乱的。晚上我就把我的老婆叫到了后山。她不去,我说你今天非去不可。我去了我也没吹箫,我说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给我说清楚,由我来处理,是死是活都由我来办,我说我是不信邪的人,老子就一条命。可我的老婆死活不说什么,说没有事,说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就抽了她一耳光,我说你欺骗我呀,你隐瞒我呀。那时我跟她的关系还没有挑明,还没有谈论婚嫁的事,也没有跟她有那个事,可我就认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抓住她的头发在一颗树上撞她的头,我撞她,她也不喊不叫,像一块木头让我撞。后来我撞累了,放了她,她呜呜地哭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也不冷静,做得有些过份,她有她的苦处呢,可我没原谅她,只管自己出气。我的心就软了,就说,还不回去睡呀。她不回去,怎么拉她也不回去。那天晚上的蚊子又多,还有一种山蚂蟥,就是旱蚂蟥,扎在草里面的,比蚊子厉害多了。你坐哪儿不动它就从草里爬出来,叮你的腿子,叮得你鲜血直流奇痒难受。我说你回去呀,她不回去。我后来就去拉她。拉不动。后来她挣脱了我的手往山上跑去。我想坏了,她若死了那就是我把她打死的。反正那时候她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我后来还是把她强拉硬劝回去了,说,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也不报复了,我知道你怕把事情闹大咱们回不了武汉。我说这口气就忍了,好,就忍了。

可我哪儿能忍呢,那个年纪,啥事都不能忍,哪像现在,啥都能忍。因为认定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嘛。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都没动一下。就像一碗菜,你弄来的,你做好了,刚端上桌,被别人先动了筷子。你说!

我整天茶饭不思。可我看着我的老婆也可怜啊,她受了屈,还不能休息,还要顿顿不能少了十几个人的饭食,还要挑水,打柴。她那段时间瘦多了,脸色蜡黄。

那个夏天我们也没啥可吃的,天天大雨如注,天就像割开了几个口子。山洪暴发。我们没吃的,还要上山垒田。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让狗日的刘连长给气死了。我要活下去。我要找点好吃的调我的胃口。因为我的街坊五毛在三队的知青那儿弄来了几颗马钱子,我们就想着去毒死一条狗来煮了吃。

我们把马钱子包在馒头里,决定去毒山下一个老红军的狗。说起这个老红军,据说是从成都遣送回来的,是个少将,文革时犯了错误。他也是刘连长以及刘书记的本家,都姓刘。他住几间大瓦屋。他腿脚不便,全村只有他家有条狗。这也是间接地报复刘连长,刘连长那狗日的经常带着这条狗上山来,还跟那个老红军一起喝酒。

我跟五毛和另一个人就下山了。老红军就住在我们一条线上,一条下山的直路。那时天已经黑了。狗在外面,我们唤来了狗。那狗因为被刘连长经常带上山,跟我们混熟了,也不咬我们,就吃了我们五颗马钱子。马钱子要半个小时才发着,我们也不急,坐在那儿等那条狗发着。后来那条狗就发着了。发着就是到处找水喝。因为毒气攻心它就口干,浑身发燥。我们不让它喝水,拽着它。它又急又跳,还想咬人,但没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事情这么简单,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正准备拖狗回去时,其中一个人就说,听说老红军屋里有好多几箱从成都带回来的五粮液。我们从学会喝酒开始,就是“苞谷烧”,从来没沾过五粮液高级酒,不知是啥滋味。我心想,既然搞狗这么简单,不如偷他一瓶五粮液来喝喝。这样狗肉才吃得有味。

我是愤恨,恨刘连长以及一切姓刘的,才滋生出了入室偷盗的勇气。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做强盗,我是恨。我对五毛他们说,你们在外头等着,等老子翻窗进去。他们两个守着死狗,我就翻窗进去了。我是从厨房翻窗进去的,厨房的窗户齿是两根木齿,我没有弄出什么响声。这老红军有早睡的习惯,天黑就睡了。我进了老红军的屋,打开手电筒,先是在厨房里找他的酒,没有找到,后来在另一间杂物间里找到了。我拿了一瓶,又拿了一瓶。正待走时,头上就挨了一闷棍。那老红军很有几招,力气还不小,一把就将我的手扭到背后,一脚就踏到我的背上。这时屋外边的同伴五毛他们,听到屋里有事,丢下狗早就跑了。我一个人遭了老红军一顿痛打。可我说我是因为有恨,恨刘连长才来偷狗偷酒的。我于是把刘连长睡女知青的事原原本本地给老红军讲了。老红军就不打我了,就连连质问我:“是真的吗,你没说假话?他刘大海有这么粗的胆子,他不怕毙了?”老红军说他要过问此事,说你们应该马上去公社汇报,找某某书记。不行找武装部长,找县里也行。

我被老红军打得浑身疼痛,我回去又遭到了他们的嘲笑。这些人,我说了,武汉的知青活该别人欺负他们。武汉人就是这个鬼样子,在武汉狠,在外面就不狠了。这叫巴门框子狠。我说好呀,你们这些斑马养的,你们笑我,到头来笑你们自己还来不及呢。

第二天还是大雨,我就穿着一件蓑衣,去了公社。去公社要过黑松峡和盘洞河。这两条河山洪暴涨,我硬是游了过去,到了盘洞坪的公社所在地。天已经黑了,我找到坪上的旅社花五角钱住了一夜,烤干了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公社大院。我徘徊在大院门口都不敢进去,还一直打着牙嗑。你说,我这个人。我怕这件事如果他们不处理呢?刘连长不一枪毙了我,他们压住我不让我招工,我一辈子在这里跟刘连长为仇?小庄已经当兵走了,另一个推荐读大学走了,招妹死活不知,还有两三个比如我老婆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女孩就是个面子,为面子她吃了多大的苦也不会承认。我发现这些跟他睡了的还讨了好,读大学当兵都走了,我们八个男伢一个都没走。我这是替谁申冤呢?我的老婆又没嫁我。我这么想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回走。人到关键时候他就想到保护自己,还想什么呀。

但心里还是不舒服,想到刘连长欺负我们远离故乡的小姑娘伢心里就恨,就长出了牙齿,在心里咬得咯咯地响。

回去的山洪更大,我在水里漂了七八里路才爬上岸来。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别人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没说。

第二天我们被刘连长逼着去山上修补冲垮了的梯田。那怎么修呀,我们几年来垒的梯田就在那一年给全部冲垮了。

山洪暴发得厉害,山上的石头往下滚,刘连长回去睡觉去了,就留下我们知青。我们知青还不知道山上这么多石头滚下来是泥石流的前兆。我码着石头,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砸到我手上,把我的手腕砸断了,当时摸得到断了的骨头桩子,把皮都快刺破。当时就去叫队长。队长到了破庙里,看了看,要我们赶快去找会计借钱,到县里头去接骨头。

借了几十块钱,要找个人陪伴我去,如果住院还得伺候我。五毛说他去,其他人也愿去,但最后我还是选了我老婆金凤,她毕竟是个女的,可以帮我洗洗衣服,女人细心一些。那时候,我已经跟我的老婆不说话了,我看轻了她,她也觉有愧,极力回避我。但现在我的手砸断了,我说要她去,她也没推辞,便跟我走了。

到了县里,接好了骨头,打了石膏。还是不停地下雨。大约一个星期后,就听医院的医生和病人传,咱们县里茅子岭发生了大泥石流,死了不少的知青。他们就问我你们不是茅子岭的知青吗?我们说我们是茅子岭的知青。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茅子岭分北坡和南坡,北坡南坡都有知青,我们在南坡。南坡两个生产队有两拨知青。那又是谁呢?不管是谁,那都是咱们那儿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乡。我和我老婆就急了,所以一到了拆石膏的时间我就要医生给拆了石膏。拆了石膏一看——你看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手腕有了个弯儿,没接好,接错位啦。医生说,那没有办法,只得把你的手砸断了再接。我说我的妈呀!想到石头砸断手的滋味,我还能再忍受医生把我的手腕砸断吗?医生让我动了动手指头,五个指头都能动,都有知觉。说,不再手术也可以了,不影响手的功能,就是不大好看。我说还讲好看,能留下胳膊就不错了。医生说,那就对不住啦,我们只有这个水平。

我们收拾了东西往队里赶。那时候,我跟我老婆又和好了,在我住院期间,我的老婆对我无微不至,好吃好喝洗东洗西,让我原谅了她。我想,也不是她的问题,我老婆的心是属于我的。我们赶回队去一看,从山上到山下,从破庙到老红军的房子到老红军,都没有了,都被泥石流埋了。泥石流是中午下来的,我们知青除我们两口外,一个接替我老婆烧饭的女伢到队里磨苞谷去了,还有两个男的因为偷懒,说是病了,结伴到大队打葡萄糖去了。一共死了七个,加上上一年失踪的招妹,共八个人。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了,我们吃的穿的,我们的箱子都埋进去了。我在泥石流里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我的这支箫——喏,就是这支,你看,还有被石头砸的印子。这箫因为长,插在泥石流中,我抽出来,我吹,还能发出声音。我握着箫,站在泥石流旁边,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真的是笑,也不知为什么,就想笑,我说个斑马养的,该我笑你们啦,你们瞧不起我,嫌我没有文化,你们老是笑我,嘲笑我,你们现在笑啦,你们哪个还能笑老子?

我站在那儿狂笑,我的老婆就抽我的嘴巴,总算把我抽清醒了。我们就想,怎么办呢?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在那儿吹箫。我的老婆采来了许多野花,撒在泥石流上。那时雨住了,天空阴得要死。我一曲又一曲地吹,我把我会唱的全吹了,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吹《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吹《珊瑚颂》,吹《南山岭上南山坡》,吹《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思乡曲》。我把嘴都吹肿了。我的老婆说:“路生,别吹了。”我没理她的,我只想吹。

第三天,那些死去的同伴的家长就来了,其中有五毛的母亲。五毛的母亲一个劲地骂我,说都是街坊,你为何把我们家五毛丢下不管呢。我当时就发了火,我伸出我的手来给她看,我说伯妈,你为何要骂我,我的手如今成这个样子了,我又去骂谁?我活着,我成了残疾,我从此手不得劲了,我才二十一岁,我这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五毛的妈说,你这个小杂种,你回去你妈还能看见你,我五毛的尸骨都看不见了。几个家长就在石头里扒呀哭呀,队里的人一起去才把他们拉走。

我和我的老婆捡到了一条命。我捡了条命,我就相信命,其它的什么都不信了。我刚下岗时,有人拿来李洪志的书,我一看,什么玩艺儿呀,全是狗屁,咱什么没经历过,哄不了咱,又有人要我信佛,我说我插队的时候在一个破庙里住了五年,差一点把命都丢了,我的同伴死了七、八个,菩萨保佑了他们?后来有人又拿来一本《圣经》,邀我去教堂皈依上帝。我说别忙,让我先看看再说。我读了《圣经》,读到一半,就不信了。“旧约”里的约伯,你知道吧,那样信奉上帝,是古代的大义人,可上帝让他失了牛羊,儿女,还让他从头到脚长毒疮。约伯就怀疑上帝,说,你应该是惩罚恶人的,怎么让我遭如此大难呢?然而上帝说,苦难可以是上帝的教育与管教,而不都是罪的惩罚,因为上帝借着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受欺压,开通他们的耳朵。后来说约伯开悟了,说他所遭遇的太奇妙,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场大苦难对他最大的教益是:从前风闻有上帝,现在亲眼看见了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我觉得这记载不真实,我不相信。佛教也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基督教也说作恶的必报,但为什么总是好人要遭难呢?我们那么苦,远在异乡,修补地球,为什么要让灾难降临到我们这些人头上呢?所以我不信。

我这说到哪儿啦……我什么也不信?啊,是说我的同伴们死了。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我这是在替死者说话。替他们说话。如果那次我没躲过,还不是埋进几米深的泥石流里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还能跟您侃什么呀。

我们没处住了,窝没了,就到了另一个生产队,有人说我们叫挂单,跟庙里的游方和尚挂单乞食一样。我们挂单到了第三生产队,靠近大队部。

因那儿有个伐木队,有许多树林——这就要说到挂单的第二年,也是我们插队的第四年了。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全是些疏懒好吃、打架闹事的渣子,人渣子,再就是像我和我老婆这类没有文化,没有家庭背景,而且父母有点问题导致政审不合格的人。总之,全是些人渣子,我认为我就是人渣子,是人渣子,不是药渣子。渣子,没人要了么。

我的老婆还是烧饭。有一次,她本是好心,下了场雨,她去采了一篮蘑菇,弄回来煮给大家吃。结果吃得大家上吐下泻。有一个女孩还吃休克了,心脏停跳,后经大队赤脚医生抢救才脱险。这下惹了祸,我的老婆就被他们打了一顿。是在半夜打的,全是同房间的女伢打的。我老婆睡到半夜,发现有人给她灌水喝。我老婆咕噜咕噜被灌了一杯子水,醒过来品品不对,一口骚味,原来是尿。我那老婆想挣扎,可四肢和头都被人死按着,动弹不得。就这样,我老婆又喝了两杯子尿,然后她们放开了我的老婆,拳打脚踢,特别是脑壳,打得厉害,后来头肿得有篮球那么大。就是那次痛打,对我老婆的大脑有很大的损伤,留下了隐患。我老婆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尿灌了,被打了,最后才醒过来,坐着,说,你们打我做什么?她们笑着说,感谢你给我们吃毒蘑菇。然后她们又打,见她清醒了又打,边打边骂,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卖逼的,你当我们不知道,你是刘连长的情妇。我的老婆哪是她们的对手,她一个人。这些女伢,她们全是硚口区的人,她们的背后都有男伢撑腰。三队是硚口区的,我们包括死去的那些都是江岸区的。江岸区的伢们都很老实,硚口区的靠近汉水,汉正街,她们的祖辈都是靠打码头为生的,所以她们旧病复发了,连女伢也凶狠得不得了。后来我就被她们打架和号哭的声音弄醒了,其他的男伢我估计都是策划者,假装呼呼大睡。我爬起来出门去看,看到我可怜的老婆已经疯了,头发散乱,赤着脚,短衣短裤,后来就往外跑,我拉她拉不住,我说你去哪儿呀金凤。她说你不管我。我说你不回去睡觉为何要往外跑?她说老子还输了她们,你等着瞧。她就挣脱我的手跑了。

我心乱如麻地蹲在路口上抽烟,我看见那些硚口区的女伢和男伢们开始喝酒了。他们半夜喝酒,他们多高兴啊。

我决定去找我的老婆,我怕她寻了短见。等我的老婆回来时她的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了。赤脚上有血,短衣短裤,就差赤身露体了,像个野人,她的后面跟着刘连长。原来她没死,她半夜一个人去我们过去的七队叫来了那个狗日的刘连长。我走过去迎接她,她像没看见我似的,把我的手打开了,领着刘连长到了知青屋里。“喏,就是她们,她们说我是你的情妇。”刘连长提着县里奖给他的那支枪,这是你想到了的。他提着那支枪,说,谁,谁?我的老婆就说谁,谁。我的老婆点一个,刘连长就用枪托揍一个,专门揍她们的下身,揍得她们哇哇乱叫。揍得她们月经紊乱。她们的男朋友在旁边看得干瞪眼。

出了这口气,我的老婆也不理我了,为了感谢刘连长,她还主动地跑出去跟那个家伙约会。这真是气死我了。我有一次抓住她对她说:金凤,你这样下去也不对呀,你未必真想跟他结婚,生一窝乡里伢,一个个黑皮溜秋的,穿开裆裤,抹绿鼻涕,端着个大碗,鼓着个肚子,喊你姆妈?

没有几天,我的老婆就招工走了。我看她不想理我,我也不想理她。我想痛骂她一顿,我要说,金凤同志,我知道你是怎么走的。我那时万念俱灰了,我的这只伤手又不能干重活,我完全有理由病退回城,可是没有谁理我,有的满面红光的人都病退回城了。是什么原因呢,后来刘连长才说出了实情。有一次刘连长嗤笑我说,老革命,你还揭发我啦。我想起我给老红军汇报的事,估计已经到了他耳朵里。我自认倒霉。他封我为插队落户的老革命就老革命呗,我破罐子破摔了,请了个病假,去了咸宁我弟弟插队的那儿玩。

我弟弟在咸宁一个叫桃花湾的地方,混得不错,那儿桃花盛开,有大米饭吃。我弟弟因为爱好打架成了一帮武汉知青的拐子(大哥)。我到我弟弟那儿天天吃米饭,不敢回武汉。因为我妈不让我回去,回去就说我表现不好耽误招工。她要赶我回我下乡的那儿去好好劳动,以便感动当地领导让我早点回来。我一肚子苦水我怎么好说。

我在我弟弟那儿吃了两个月大米,才回了神农架。回去我看到了一封信,是我老婆写给我的,她说她要尽量把我弄回武汉,说是我妈找过她。

我只当是玩笑话,因为几个月过去了没一点动静。那个春节我没有回家,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哇。加上那一年春节大雪封山,雪下得大呀,平地足有一米厚,人走不出去,雪救了我让我呆在山里。春节我蒙头睡了五天五夜,饿了啃两个红薯。当地的人都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在那儿,他们还是会请我去喝一杯酒的,我跟当地的老百姓混得还可以。

春节过后,雪化了,知青陆陆续续地来了,我的老婆也来了。她那时是纺织厂的工人了,穿着纺织厂的工作服,提着许多东西,有吃的有喝的,有烟有酒。她说是我母亲搭她来的,另一些是她的,要去送给刘连长、刘书记以及其他刘什么的。她说是来帮我跑病退的,说我这个情况只能办病退,不能办招工。原因嘛,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的老父亲还在劳改农场。我们以为他还活着在改造,其实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这次来我的老婆是来替我求情的,我很感激她。一个人很绝望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来安慰你,你就很能记住他。但是我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办的,从年轻时候起,我的事情就难办。一到我头上,就很麻烦。

我的老婆走时我也没有送她。她是搭一辆大队的手扶拖拉机走的。她走后我就给她的工厂写信,我在信中讽刺她说,金凤同志,我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其实你什么都没有。有人说你很能干,连风都抓得进来,我看抓的就是一把风。

她有什么本事呢,是啊,她有什么本事。唯一的本事还不是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别人。我那时确实没想到以后还会同她结婚的。我只想激将她把我病退回去算了。

因为我仗着我老婆对刘连长的牺牲,我就天天去大队部闹,找刘书记,刘连长。有一天逼急了,我捡起桌上的一个算盘砸到了刘书记的头上。当即刘连长就把我关起来了。他们说我打革命干部,把我一捆,丢在一个打米机房里,打米机房有许多老鼠,把我的脚趾头啃了半个。啃得我大喊大叫,又不能动弹。他们不给我水喝,也不给我饭吃,第二天把我拉到各队游斗。

我的脚趾已经啃出了骨头,还要走山路,走得我脚下淌血。我就骂他们,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你们想把我整死啊,把我整死了看毛主席怎么来收拾你们,你们破坏毛主席的上山下乡运动,你们这些狗东西,婊子养的,你们睡女知青,你们把我们安排在破庙里,让我们被泥石流埋了,你们搞特权,我的手都残了不让我病退,没病的倒病退了。你们睡女知青,就凭这一条毛主席也毙了你。

我骂啊骂啊,我的脚实在太疼,手也疼,手断过的嘛。我那次什么都不顾了,我吃了我嘴巴的亏。但也是我的嘴巴救了我,毛主席说,事情要一分为二,任何事情有利就有弊。他们看我这么讨厌,就研究把我送到县里的监狱里去。但有人担心我嘴巴瞎说,说把我送到公社和县里去了,我一瞎说,他们就完了。于是,他们就对我采取了打一打摸一摸的政策,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只要你态度好一点,嘴巴也不瞎说,我们就给你把病退办了。这很简单,只要我们弄一张贫下中农座谈意见,盖个章,你就可以走了。他们说,你能保证你不瞎说吗?我说我能保证。他们说,你先打自己三十个嘴巴。我就打了自己三十个嘴巴,狠狠地打,左右开弓。他们就把我放了。

我得到了大队干部的口风,我就又给我老婆写信,我说你不在最后关口帮我一把吗?就差一口气了。这样我把她哄了来,她一来就真的把我的病退办成了。我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了,我执意连夜赶到县城去乘车,乘车到宜昌,然后坐船回武汉。我去时拿了一管箫,回来还是只拿了一管箫。

那个夏天又是天天大雨,我和我老婆冒着大雨到了县城,天就亮了。我们到县汽车站去买车票乘车,汽车站候车室挤满了人,但汽车不开,说路上有塌方。我认为司机是怕辛苦,就发动等车的人一起去找汽车站站长。我让大家都把买票的钱给我,我一个个登记,登了四十多个人,把钱放到汽车站站长的办公桌上。因为我是武汉口音,戴着军帽,穿着靠板裤,一看就是武汉知青。武汉知青在当地名声是不好的。汽车站站长见钱收起来了,给我们解释说不是不开,是怕不安全。我们说死了不找汽车站。这些乘客中不止我们两个武汉人,还有几个知青,包括有几个宜昌知青,大家都说死活不要他管,车非得发。就这样,车就在大雨中发了。

结果呢,你想见得到,车遭遇了塌方。我们的车本来没事,就停在塌方处,前行不得,后退不得。当时雨大雾大,一辆装磷矿的卡车撞上了我们,把我们的车挤到山坡下去了。就像我老婆说我一样,我是个灾星。

我们那一车人死了多少我没有统计,反正我是从车厢里爬出来的,我的手里还抓着那管箫,我老婆是在车翻下山坡时从车窗里甩出来的,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拄着箫,去找我的老婆,我在大雨中大喊“金凤金凤”。后来我找到了她,挂在一颗树上,脸全划破了。我把她从树丫上背下来。放在公路上,我说金凤金风你还活着吗?她睁开了眼睛说:未必我死了?我说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她说你还活着吗?我说我还活着,我这不活着吗?我是鬼?未必我是鬼不成。她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说你被车子甩出来了,你挂在树上,像一片树叶子。她就笑了。然后又哭了,说路生,你是个灾星,跟着你要倒霉。我说我是福星。我们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想想那一年我砸断了手,不是我叫你去县城照顾我,你还不是埋进泥石流里面了。她说狗屁,我不会挑苞谷去磨面!我说我肯定是大福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两人抱着大哭了一场。她说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我说我也不知道,知道就好了。哭过之后她对我说:咱们的事清了。过去我欠你的,有什么今天都全部还清了。你看吓得我,我还这个月的工资没领呢。我说你是不是想跟我断交。她说就是。

我就这样惊魂未定地回到了武汉,通过我妈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将我安排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楚天机械厂里上班。那时候好像厂里的人都满了,加上我的手半残废了,没啥技术活给我学,就让我去了包装班,专门为机械钉包装箱子。从此以后,我就跟锤子与钉子打交道了;除了锤子就是钉子,除了钉子就是锤子。

像我们这样没有文化没有后台的家庭的伢们,只有这样的命等着你。假如我家有人当官,我未必不能推荐上大学吗?我们那个大队刘书记的女儿,小学都没毕业,后来,“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现在做啥?现在是咱们省政府的一个大处长了;我们有个知青,成份不好,可他的叔叔是北京的一个什么官,跟县里打了个招呼,后来作为革命干部的子女招走了,招到市轻工局坐办公室,后来当了副局长,什么车都坐过了,什么女人都睡过了,什么酒都喝过了,房子呢,四室两厅。听说有好几处,一个儿子高中都没读,就送到了澳大利亚。这都不说啦,这你们也都看得太多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太多了,这几十年,再说也不起劲了,不新鲜了。啊,我可不是在这里跟您诉苦,我这大把年纪了,已经没苦可诉了,我只是讲我稀奇的经历。我说到哪儿啦,我总是说到前面忘了后面。我说到我回来了,钉钉子。

就这样,我们回到武汉总算有了工资发,我们不能跟人家比,人比人,气死人。

回家后我那老婆果然没理我了。她当然可以不理我,她的纺织厂是国营单位,我的厂是街道的集体单位,没听说国营单位的女伢找集体单位的男伢的,很少。集体单位的男伢要么找集体单位的女伢,要么找郊区像黄陂、汉阳的女伢。可集体单位的女伢稍有点样子的又瞧不起集体单位的,非要找一个国营单位的,走出去这人都有精神些。况且我那个钉钉子又不是技术活,没哪个瞧得起。

那时候我的哥哥娶了,我的姐姐嫁了,我的弟弟还没有上来,他调皮捣蛋,我们还以为他一辈子死在乡下的。我的父亲呢已经证实死在劳改农场了。我的母亲连我父亲的骨灰都没要,因为她恨他。说他把她抛下了,让她来抚养这一大家人。我母亲去取骨灰那一次在半道上把骨灰送了人。我猜想哪是送人呀,八成丢在水沟里了。骨灰那玩艺儿谁要呀。

因为我的哥哥也娶了,我就想我也应该娶一个才是。于是我就缠着我母亲要她给我在老家找个乡下媳妇算了。我母亲是黄陂的。我母亲说,金凤不是很好么。我说她哪瞧得起我呀,她现在是国营工了,再说,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跟民兵连长胡搞,让我戴绿帽子啊。我母亲说不许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对你那么好,帮你办病退,你还说她的坏话。我说她就是那个人,我又没诬陷她。

我后来跟我们车间的一个女伢玩过一段时间。她喜欢我吹箫,天天晚上缠着我跟她去滨江公园吹箫。在江边找个草坡坐着,吹着箫,也不做什么。但不久她哥哥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她就跟中专生好上了,也不听我吹箫了。

我个人的事情一直拖到七八年;七八年我听我们一个知青战友讲,刘连长到武汉出丑了你知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在大街上听那知青说的,那知青骑着自行车,又没停下来,甩下一句话就走了。我想去追也没追到。我想着他甩给我的这句话,好像是讽刺我似的,他为何在我面前提那个婊子养的刘连长呢?他们是想笑我,笑我戴绿帽子吗?其实那时我与我老婆几年没见面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听了这句话,我决定去找我老婆,我到那个纺织厂找到了她,我说金凤,有人给我说刘连长在武汉出丑了是什么意思?金凤说,爱玲抓进去了你不知道?我说我哪儿知道啊,我整天锤钉子。她说的爱玲就是哈爱玲,就是那个被推荐去读医学分院的女孩。刘连长跑到武汉来还要跟爱玲睡觉。爱玲被缠不过了,就同她妹妹一起,用剪子把刘连长的鸡巴给剪了。

我当即就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老婆说你高兴什么,我说反革命分子受难之时,就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我说他早该剪了,还留到现在!我说这下看他还屙得起三尺高的尿来!

这个刘连长前年到武汉来了,还到我们家去过。穿一身海青和尚服,他出家啦。他说话声音尖细的,像个女人了。他来是要我们武汉知青出钱修庙的事。我们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接过了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当和尚的庙就建在我们当年住的破庙那儿,他说挖地基时挖出了那些埋进去的知青,一共是八副骨头,但我记得只死了七个人,为何有八副骨头呢?他死咬着说真是有八副骨头,可能是过去修庙时埋进了一个镇山和尚。然后他给我们一个东西,这庙初建于何时,毁于何时,再建于何时。一共建了十几次。这一次要建一个大庙,刘连长是庙里的主持,到处找人拉赞助。他不好明说我们给少了,就拿出一个本子来,点出哪个给五千哪个给两万。我送他下楼时我说明山法师——他改名儿啦,他叫明山啦,我说明山法师,你看见女人了还起不起性?他忙说罪过罪过。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只好说,家伙都没有了,起性何用?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弘一法师说过淫欲不断,万劫沉沦,念头方动,天怒地嗔。三界轮回淫为本,六道往返爱为基。我说你终于成了正果啦,他说不成正果又怎样?还不是跟你们当年到破庙里插队落户一样,逼的。我现在终于到庙里插队落户啦,你们几年就走了,我这是一辈子啦。他唉声叹气地走了,我在想,这就是报应。他挖出来的那些尸骨中,至少还有两个被他给糟蹋过,这刘连长,天诛地灭了他。

啊,我说着说着又说走了。我是不是说到我去找我老婆问刘连长的事,对。我当时问我那老婆,刘连长来找哈爱玲,未必没来找你?我的老婆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好像要啐我一口的样子,连连说,恶心,恶心。然后给我端饭吃。她给我打了一大碗饭,两个菜,全是肉,她用她自己的碗打的,她自己没碗了,就看着我吃。我说你也吃一点呀,她说就一个碗,你吃了我吃什么。你吃完了我再吃。我在她的食堂里吃着饭,看着川流不息的纺织女工。好漂亮啊,好多啊,女伢们扎了堆,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当时都看得忘乎所以了,结果把一块肉吞进气管里,不停地咳嗽。我那老婆说,你没吃过肉的,我说哪是肉卡的,全是纺织女工卡的。我被那块肉憋得脸都紫了,我蹲在地上说:金凤,麻烦你给我找一个纺织女工好吗,管她是已婚的还是再婚的,我真的喜欢上了纺织女工。我老婆说,个斑马你这个样子还鬼喜欢你,不屙泡尿照照。我说莫非我打一辈子单身不成?她说难道我就不行,你还要别人?我说,这么些年,你还没结婚,你哄我吧。她说我哄你个鬼哟,我还嫁得出去,都被你睡了。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的确跟她睡过。那还是在下放第三年时帮她上山打柴,在柴山里跟她睡过一觉,她不提我把这事都忘了。一想到跟她睡觉时的情景,我就激动了,我就说,金凤,我们办了吧,今天就办。我的老婆一把将我推坐到地上,捏了一把我的喉咙说,你把肉吞下去再说。我卡了半天,她一推,嘿,肉吞下去了。我连忙说,下去了下去了!

就这样,我们就结婚了。我家是没有房子可住的,我哥哥结婚了在家里住,我一个妹妹和我母亲住在厨房里。我和我的老婆给她们厂长送了几回烟酒,才终于搞了半间团结户房子。

所谓的团结户,就是在过去的女工宿舍里,几家住一间,又没有隔墙,帘子一拉,就成了一家啦。我们那一间,还是厂长开了皇恩的,只住了两家。当然不是对我老婆开皇恩啦,是对另一家的,人家是边防军人,军人家属。那军人长得很有气势,威威武武,据说是特工班的,常摸到越南那边去侦察,一个人打得死七、八个人的样子。人家是多年探亲一回,回来了那还不是干柴烈火,加上这次回来了下次不知回不回来得了,会不会踩地雷完事,所以帘子一拉也就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地做,嘿嘿的声音就像是跟越南鬼子搞肉搏似的。我和我的老婆都要把耳朵塞住,就一张布帘子嘛。这真是受罪呀,我想学那军人的,学不了,我那老婆也不行,每回要与她做那事,就像做贼似的,生怕弄出了声,我老婆一紧张就腹痛,肚子痛得汗直冒,而且,不怕你笑话,下面干干的。

这怎么成,这完全不成。就这样,我们在纺织厂住了一年多,我老婆的肚子还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可把我急死了。有一天我和我老婆在我家楼顶上乘凉,那也是公房,挤挤攘攘的一栋,楼顶有个斜坡,我小时候就爱在那个上面乘凉,看长江,看那个毛主席题词的防洪纪念塔。那楼顶是个铁梯子直上直下的,上面堆满了几家人家不用了的柜子和木柴。看着看着,我突发奇想,说,金凤,这里我们可以垒个小房子住唦。我的老婆环视了一下,说,这个斑马养的能住,这么陡的坡,住到半夜溜到楼底下摔死了还不知道是么样死的。我说用砖一拦你溜到哪里去,你溜到我怀里来。把这些破东西一丢,把房垒结实嘛,坡是陡点,到时我们把床腿一边锯短点,不就平啦,你还是纺织工人,这点脑筋都没有。她说,你聪明,我听你的。我说不这样么办,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我想要个伢,在纺织厂,一辈子也生不出个伢来。我老婆说,我这么住着就住着,我不住着占那半间,以后能分到房子?都是排队,所以我就那么住着,你要在这里盖房子你住,咱们分居。我说分居可不行,我一天都离不开你。她说路生你个斑马养的好会说假话。她说我心里清楚,路生,你一点都不爱我,只想让我给你生个伢儿。我这一辈子,亏就亏在没一个人爱我。我那老婆就哭了。我说金凤你别哭了,你多心了,我真的爱你。我们马上行动,我们要把这个房子建好,然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啦。

我在那儿估算着这个房子有多大的面积,大约可以围出五、六个平方来,那就很宽畅啦,我说哪儿放床,哪儿放个柜子,哪儿开窗。靠南面的窗户是要留的,有江面风吹过来,窗子要开高一点,以后有伢了防备他爬出去摔坏了。窗户还要搞几根铁齿,然后,我们可以坐在床上吹江风看长江,这就像神仙啦。

就干就干,我跟我的老婆穿街走巷开始捡砖。白天我骑着我哥哥的自行车四处侦察,晚上就一个人或者与我老婆去挑砖。砖有好砖、新砖老砖。只要有,能捡就捡,能拿就拿,嘿,拿几块砖也犯不了蛮大个法。有时候兴致很高,一捡一夜,好几次碰到过街道的巡逻队,有时没事,有时不仅没收了你的砖,还把扁担绳子也收了去。我那时候没啥想的,一门心思想把那房子垒起来。我想到知青时垒大寨田,现在垒自己的家。哪是家呀,就是个窝呗。可人有时候飞倦了非得要这个窝,管它大小。有时候我老婆被砖砸了手,想起来就哭,我说只当我们多当了几年知青,这总比当年垒大寨田强多了,至少饭有吃的,至少是在武汉。过去垒的田,洪水一来就冲了,现在垒的房子,是我们自己的啦。

砖有了,又花两包烟找一个工地上弄了些石灰粗砂,就要开始做了。一动工,老住户们都来了,说这房顶是大家的,要垒大家一起垒,都有份。几十年的老住户了,可说翻脸就翻脸。还有的太婆爬上去睡在那屋顶上撒刁,说要叫领导来,说我是乱搭乱盖,说我是霸占集体财产。还是我弟弟狠些,那时候他也回武汉来了,是最后一批上来的,就是没有工作。他回来了还是我们那条街的拐子。他拿了根我做窗齿的钢筋,说谁要是不让做,他就一条子刷过去。我弟弟一出面,睡在屋顶上的太婆也就乖乖下来啦,屁都不敢放一个。谁不爱惜自己的命呀。他们都知道我弟弟回来后都拘留过两次啦,都是因为打架。

房子就垒起了,上面用石棉瓦盖顶。房子是建起了,是在九月,但武汉那年热得不得了,立秋了还四十一二度,人进去就追一身汗出来。我那老婆不想搬,说她宁愿住团结户,上班近些。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她不搬不行了。就在我们房子垒起来不久,我们团结户的那个军人就被越南人埋的地雷炸死了,成了烈士,后来那烈士的妻子就搬了出去,厂里给了她一套一室一厅,算是个安慰。接着再搬进来两对新婚夫妻,都是一个帘子。你想想新婚夫妻是什么样子吧。我老婆自从当了档车工以后就神经衰弱,过去胖胖的后来瘦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两只眼睛都是青的。一到晚上,听到旁边两张床上的声音就心惊肉跳,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估计那时候对我老婆刺激不小,从那时候起我老婆神经病的兆头就越来越明显了。头疼啦,神经衰弱啦,惶恐不安啦。

我说什么也要让我的老婆睡一个好觉,你说是不是。我是个男人哪,我不能让我的老婆睡一个好觉我还算什么男人。唉,别提啦,提就脸红。您说我们单位为何不给房子?我们那集体单位有工资发就不错啦,屁大点的工厂,有钱也没地方盖房,何况没钱呢。

我把老婆接过来了,我们爬上那铁梯,上面多安静呀,没人打扰,啥声音都听不到。可是我老婆可能因为太兴奋,迈进去就摔了一跤;脚没踩到实处,忘了那房里有坡度。当下头上就起了个大包。我老婆就哭起来,我老婆骂人是不输哪个的,她骂人是一把好手,后来她犯神经病时,一个人在大街往往一骂就是半天,骂哪个?鬼晓得!我老婆骂我妈,说一样人两样心,为什么要让我哥住下面的好房子,咱们只有自己垒房的份,这哪叫房呀,这就是鸽子笼,你妈喜欢大媳妇。我说金凤,你别提我妈了,我妈是个老混蛋。

武汉的冬天,干冷干冷,比他妈高山上还冷。我们那房子,又没粉,四壁透风,风还从石棉瓦里钻进来。可那时候年轻,心是热的,捂进被子里,也就不管世界了。我们的女儿姣姣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出生的。我那女儿生下来可漂亮了,胖乎乎的,大眼睛,长睫毛,生下来就想喊我们爸爸妈妈似的。我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就叫她姣姣吧,就这么,叫了姣姣。

生下姣姣是在第二年冬天,那一年冬天冷得人发筛,整天风直吼的。我记得姣姣还没满月,一场大风把咱们屋顶的石棉瓦卷了一块跑了。当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冻得浑身像凉水浇,女儿也感冒了。我老婆骂我,路生你个斑马养的,你还说你不是灾星,你这个灾星哪!我说我不是灾星。一冻,我老婆的奶也冻没了,再怎么吃鸡吃鲫鱼也发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我那女儿就苦了,饿得整天嗷嗷叫,不喝牛奶,不要米粉,就要她妈的空奶头。

好歹我老婆找到她的一个同事,也是刚生了小孩的,奶水充足,便把我的女儿抱过去,时常匀点奶水给她。但这个女工是个乙肝,她又不说,我那女儿吃了她的奶水,染上了乙肝。当时哪知道啊,多年以后才知那女工是乙肝,再查我们的女儿,也是乙肝。

说到这里,吹箫人擦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泪汪汪的。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讲——

慢慢地,孩子就长大了,我老婆的头痛病却加重了。我们在她单位分到了两居室,跟人共用厨房和厕所,这房子我就非常满意啦,日子也还过得不错。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了,越来越可爱,家里电视机、录音机、冰箱什么的都有了,心想这日子就平稳了,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像我们这种人,能过上点平稳的日子,心里就满足啦,也没啥别的想法了,就这么过呗,人到中年了。虽然与老婆经常吵吵闹闹,也没有大的矛盾。我老婆有头痛和神经衰弱的毛病,什么事我都让她,她在家摔东西骂人,我有时情绪来了叮她几句,有时就走了,到外面去玩玩,看看人下棋,打打牌。

但是这日子慢慢就改变了,先是我们单位不景气,我们单位有一阵子是红火的,八十年代初生产一种铣齿机,还有畜牧机械的减速器,一年生产几百台,差一点就被收归国营了。大家奋力地工作,争取厂子转成国营了我们的待遇就会好些,特别是福利、医药费什么的,以后想调出去,就可以调到其它国营单位去了。那时候,集体单位只能在集体单位一辈子,想调国营万万不行。但几年以后单位就不行了,又转产搞轧花机——就是乡下轧棉花的那种,轧花机过不了关,没卖出去几台,再搞铣磨机。但是我们那个小厂,技术过不了关,好歹卖出去一两百台,天津市人家生产的铣磨机就把我们的生意全抢去啦,人家搞的是32行,咱们厂最多只能搞18行的。

没有了事做,就自然而然减员啦,我在包装车间,没有机床包装了,加上我平时脾气不好,跟领导没有啥关系,领导就要我回家了。

当时又不是我一个人回家,也没啥好想的。回到家里,单位有时候发几十块钱,有时候不发。因为是集体单位,国家又不管,自负盈亏,没钱你有什么办法,你没钱厂长也没钱。

后来厂子就彻底垮了,机器被几个人承包了。也是厂长找的几个人,都是有技术的人。我们是没技术啦,有技术的人那一段时间都回去上班了,我没有技术,一个月还能拿几个钱。我就在家吃闲饭了,管老婆和女儿的饭,早晨起来给女儿端早点,在家还洗衣裳,买菜,完全成了家庭主妇,跟老婆的关系对调啦。

但过不了些时我到厂里去厂里就什么都没有了,说没钱了,最后一次算给我一千三百多块钱,说以后你不要来厂里了,厂子已经卖给了别人。

我揣着一千三百多块钱,在厂里走了一圈,厂里的确都没有啦,机器都被人拆走了。我们几个工人在空厂房里坐了一会,抽了几支烟,大家就含泪告别了。

我说的是那些没有技术没有后台的人,有技术的找到别的厂去了,或是自己做点什么,有后台的在厂子垮台之前早就调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就丢下我们,回家吃老米。当农民没学到种田,当工人没学到技术,一晃,嗬,四十多快五十了,人都老了,这一辈子做了些啥呀?啥都没做,白吃了几十年阳世的饭。那一阵子,我心情不好,在家经常发脾气,喝酒,一喝就把自己喝醉了,忘了做事,老婆说我,还不服。我老婆那张嘴很讨厌,我就跟她对着干,并且渐渐动起手来。她头疼,我就敲她的头,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们两人打着架,我女儿就护她妈,也加入了骂我的行列,我的女儿骂我婊子养的,你说她有没有家教。她骂我,那我也打。那还不打,就打她的嘴巴。后来,打掉了她一颗门牙,光补这颗牙齿就花去了千把块钱。

打掉了门牙,我女儿还不恨我呀。可我酒醒了又后悔,后悔不该打老婆的头,不该打女儿的嘴,后悔当初没在厂里学点技术。后悔有什么用,我就想,我得找点事做,不然的话,她们更恨我,说我在家里吃闲饭,吃女人的闲饭,这男人就做得很掉底子了。除了在家里凶狠,实行高压政策外,她们谁听我的,一个男人挣不到钱,在家里都没有说话的地方。这个社会什么都不狠,就是钱狠。

恰好这时我弟弟对我说,他想和他女朋友在黄石去开个服装店,是别人让给他的,有一部分服装,然后再到广州进一点服装,他说让我入股,说本做大了,有了经验再开一间,也就是让我当一间服装店老板。他说钱不多,你给我五千块钱的本,赚了钱我们对半掰,我想,自己的亲弟弟嘛,我跟他感情还是不错的,我们都下放过,从小睡一个床长大。我的弟弟拍胸说做得成,说黄石很好赚钱,黄石人手撒得很,穿衣裳很舍得。他说了这个道理,说黄石当年有许多上海人来开发铁矿,如黄石的饮食都偏向下江味。这个我知道。加上我那未来的弟媳妇是黄石人,老家是上海的,更把我说动了心。我当时想过未必黄石那女伢靠得住,一看那作派就不是好货,我弟弟是在社会上混的家伙,回城后一直没有工作,派出所的常客啦。我想他如果真搞服装店,算是行了正道,做兄长的理应帮他一把,而自己又有钱赚,说不定以后能当老板呢。多的钱没有,找老婆要出了三千块钱给他。为这三千块钱,我又跟我老婆吵了一恶架。

钱拿去了,弟弟没有回来。春节回来的时候穿一双烂皮鞋,后跟直掉直掉的,还说是鳄鱼牌,八百多块呢。我说你们的服装店呢,给我分红的钱呢。我弟弟说,钱是没有了,钱我输了。哥,当着妈的面,今天你怎么都可以,我由你了。我当即就送了他一耳光,我说老弟,这钱是我去做小生意的本钱,是想给你侄女治乙肝的钱,你竟然黑我的钱。我弟见我打了他,就一掌劈下去,把桌子劈成了两截,桌上的一桌好菜也稀里哗啦了。还好,那掌还没劈我。我弟说,哥,钱我一定还你,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然后扬长而去。

我弟走了,我哥我姐我妹妹才劝我,并说,老弟都找他们借过钱,都是有去无回,找我妹妹借得最多,差不多五千块了,也说是去做生意的。他们说,他是老幺,让着他点。你不让他,他真的拿刀子捅人的。自己家的人他都捅得下去。

春节我一直闷闷不乐,我家的兄弟姊妹就给我出主意,有的说可以在学校门口去摆个摊卖点玩具点心什么的,有的说在汉正街打点货像梳子袜子鞋垫子什么的,白天到江滩公园,晚上到江汉路去“挖地脑壳”。有的说买个电麻木(三轮)也可以,投资不多,一两千块钱,咱武汉人,路又熟,那些乡下来的开电麻木的,起步价现在就三块,一个月大几百块钱不成问题,比上班还强。

我说,就是想开电麻木,那时电麻木都上残疾人牌照,我说我这手基本上是残疾,怎么看都是残疾,对位不准嘛。但就怕上不了牌照蛮扳人的,要送礼。你上不了牌照就是黑车,到时交通大队发现了,跟你一没收,你两千块钱就完蛋了。再则我又不会开,家里亲戚都没一个有摩托的,我找谁学去?还要考驾照。这些事好麻烦呀。其实我是拉不下面子来,那时候人还拉不下面子。你要我到江滩公园去挖地脑壳,哈哈,当时真没想到要下这个决心。现在就不怕啦。

讨论了一个春节,没有眉目,我那时就发现我们上辈没有当官的,我们这一辈也没有,找的媳妇、女婿也没一个当官的,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当官的,怪事!他们不是工人就是无业游民。我哥哥找的还是后湖乡种菜种莲藕的。

春节过后,我姐夫给我送来了一个消息,他一个朋友办了个化工厂,专门生产洗发精,然后用收购来的空瓶子灌装,在他那儿批一瓶两三块钱,拿出去卖七八块钱,一瓶可以纯赚四五块钱,可以先提货后付款。我一想这是无本生意,何不试试。我姐夫就把我带到那儿去了。我一看,有海飞丝,有舒蕾潘婷,应有尽有。细看就像真的,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我进了一箱,用自行车托着,到离我们家远一些的集贸市场去卖,什么赵家条、球场街、二七路、渣甸路市场,我都去卖过。一天下来,嗬,总可以卖四五瓶,两三张钱就拿到手了。有时给市场交点,有时能躲就躲,能赖就赖。卖完了,把钱给化工厂,再进一箱,再卖。你问我有没有没收的,没有。在集贸市场卖,你只要交钱,他不管你卖啥,卖人都可以,他不管的。就是交钱的名堂太多,税钱、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这费那费,七八种,一个费一块钱,就七八块钱了。也有的管理员差劲,说,你这是假的,我们拿一瓶去化验,拿了就走了。

卖洗发水总不是长远之事,我卖了几个月,也就渐渐没有生意了,一瓶从八块卖到三四块钱,就没有赚的了,人家也认识了,知道是水货,你若到老地方去卖,那些买过的上过当的就要来质问你,遇到脾气爆的就要揍你,要把你拉到工商所去。我就想,不能干这个事了,辛苦不说,被人打了还不划算。

可是,等我一收手我的老婆的事就来啦。我老婆在纺织厂细纱车间,我老婆的技术算是不错的,她们厂的技术能手一分钟能接二十多个线头,我老婆一分钟也能接十四五个。累啊,细纱车间,还有什么布机车间,都是很累的,机器声震耳欲聋,老婆那头痛的病,神经衰弱的病也与长期在车间劳动有关。可是,我老婆的那个四班,十几个人,说是要精简,要优化组合,一下子全班人就组合掉了。其它班为何一个都没组合掉呢?有的是有后台,有的是双职工,在厂里都有了些狠气,别人不敢惹。我老婆就这样给组合掉了,不说下岗,那跟下岗不一样吗,说是内退,强行内退,一个月发两百多块钱,两百二三十块钱。就这样,说退就退,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怎么行,全家就老婆两百多块钱了,怎么生活?女儿要读书,还要给她买药治病。我们就想到过去有个副厂长与我们两口一起吃过饭的,就买了两瓶稻花香去找他。酒是收了,却无力帮我们。他说现在厂长成了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了,一肩挑,一个人说了算,我这个副厂长说不定哪一天都没有饭吃,建议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厂长,不要怕,这是自己的大事,饭碗都没有了,还怕什么。我们就买了好一点的五粮春去,也是两瓶。在厂长家的门口等了两个小时。那次我记得厂长家的门口在修路,到处是稀泥巴。我要老婆提着,我可不好意思提这个东西。按门铃也是要老婆按的,我的老婆说,你哪像个男人。进了厂长的屋,我们就把该说的说了。厂长倒是蛮热情的,听我们说。然后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他说牢骚是情有可原的,要我内退,我也有想法。可优化组合、竞争上岗,全国都在这么搞,国有企业生存困难,特别是纺织行业不景气嘛,你们都知道的嘛。大锅饭肯定是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吃垮了。改革嘛,肯定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从大局来说,对我们国家的深化改革是有利的,不是你退,就是别人退,反正总得有人作出牺牲。我当时就听烦了,又不好发脾气,我说她们车间一分钟只能接不到十个接头的没优化掉,为啥我老婆能接十五个接头倒优化掉了,这里面的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厂长说这是车间的事,现在我们简政放权了,要真解决还是得找车间。然后他又给我们上了一通政治课,说什么改革开放就是人人要有危机感,说他也保不了哪一天就没饭吃了。都说自己会没有饭吃了。可是我看厂长家豪华得像宫殿,仅我知道的厂长有专车,一年四季全国各地甚至外国坐飞机飞来飞去,还不是飞的工人的血汗钱。他这么说我的老婆一急就哭起来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看她不是假装的,是真哭。她说我老公的单位早就垮了,我也内退了,我女儿又有病,乙肝,想给她打干扰素要一万多块钱,现在好啦,吃饭都成困难了,哪有钱给女儿治病。这可怎么办哪。这一下,四十多啦,厂长,你说我们能做什么?是年轻?我们这个年纪,到发廊里去卖身,男人也不要我们啦!

我的老婆那天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厂长的夫人还好,来劝我老婆,并扶我老婆出来,一直扶下楼梯。厂长的夫人是个好人。

我们走到车间主任的宿舍,又临时在楼下买了两瓶酒,提上去。我老婆说,那个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他服硬不服软的,他非要人骂他。这两瓶酒说不定给你甩下楼来的,我说进去瞧瞧吧。我就拍门,我提了酒。那家伙果然不是个东西,进屋了也没让我们坐。我说呀,官越大越有礼貌,官越小越牛逼。那车间主任等我们进门了就说,金凤,你吓不了我。我老婆说,主任,我们决不是吓你呀,我这是向您求情来了。我也连忙说,主任,我们决不是来吓您的,我们敢吓哪个,是厂长要我们来找您的。那主任说,厂长要你们来找我,让他增加工资,他增加工资,金凤你就回来嘛,是不是,多个人我少做点事,我不舒服些。钱就那点钱,就那点粑粑,让我们分,那还不打破脑壳。厂长恶毒得狠,把恶人我们当,哪一天我都没有饭吃,我算老几。

都说自己没有饭吃,就我们有饭吃。那我们就走咧。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地走到大街上,我就爆发了,我说还不是你那张嘴巴,讨人厌,那还不该你退下来。想起你这张嘴巴我就有气。她说个斑马老子的嘴巴怎么啦,这优化组合与老子嘴巴有什么关系,看看人家的男将,人家都是仗男将的狠,你没有狠,别人还不欺负我呀。你算什么男将,茅厕里的搅屎棍子——文(闻)不能文,武(舞)不能武,鸡巴卵的用。这时候你不安慰我,还来埋怨我,哪个愿意退的。这辈子就是跟你亏了,老子做姑娘伢的时候随便在街上抓个人都比你强些。我说,好,我没有用我们离婚唦,你再找一个去,找一个当官的去,找一个有钱的去。我老婆说,我快五十了,月经都快转去了,我还到哪儿找人去。我说,这就对了,怪你那张嘴巴,一天不骂人就不舒服,哪个喜欢唦。我的老婆就哭自己的命苦啊,哭我不关心她不心疼她呀。这么哭,我的心也乱了。我去拉她,我说走吧走吧,回去吧,回去再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不会叫咱活不下去的。你这么在大街上哭,碰见熟人了别人还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

哭累了,我的老婆就站起来,可身上发抖,抖个不止。我好怕啊,在深夜的大街上,车也稀了,路灯明明暗暗的,自己也恨不得哭一场。心想,大街宽宽的,哪条路是我们的路呢?千万不该发火来贬斥她的,她也可怜,把她逼急了,逼成神经病了,我更加没有办法,这个家,里里外外还亏得我那老婆,没有她,天早就塌了。怪只怪我没有用。怪谁呢,怪谁都怪不住。

整整一个晚上,我那妻子就浑身抖着,止不住,头疼。给她盖被子,给她吃止疼药,都没用。我女儿也惊醒了,抱着她妈妈,又是埋怨我,说我欺负了她妈。我说我没有,我就说了她几句,她不是为我,是为她内退。

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老婆就睡着了,就安静了。再醒过来,也就没事了,就是有时在做饭时,在上厕所时,在洗衣服时,突然大声骂一声个婊子养的,把人吓一跳。就这个毛病,以后就发展成神经病了。

真正发展成神经病,那还是在她与几个内退的姐妹们自己办了个小织布厂之后。

那一段时间,我就尽量不刺激她,安慰她。她却像掉了魂似的,到处这里跑那里钻。打听有没有可做的事。后来她大姐夫总算给她找了个打扫会议室的活,是她大姐夫那个单位。她大姐夫当时已经退休了。是个大机关,在武昌。机关每天都有会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就要个打扫会议室的人,包括抹桌子呀,洗茶杯倒痰盂呀,拖地呀,还帮着买些东西,什么点心糖果、饮料、水果什么的,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我那老婆就每天坐两站路到江汉关,再过轮渡到武昌,月票也给报销了。她很高兴,每次回来的时候就讲开会的事情哪,还给我带点散烟回来,别人忘在桌子上了的。还有几块糖哪,几根香蕉哪,一把茶叶呀。有个事混着,她的精神就好多了,头也不疼了,早晨出去,晚上回来。中餐也就是我跟她蒸好的两个馍馍,几块咸菜酸豇豆,就解决问题了。每天早上,我就比她提前起来一会,给她把馍馍蒸好,用两层塑料袋子装上,然后她就提着,去赶轮渡。馍馍中午是冷的,她说那里开水反正多的是,开水一喝,啥冷的到肚里就都热了。我记得刚好是一个冬天,老婆早晨起来戴上毛线帽子就出门了。武汉的轮渡为了创经济效益,把轮渡的二层搞成了交钱才能进去的封闭式娱乐室,看录相什么的,跑月票的就在下层,下层冬天一般都没有帘子,冻得人稀里哗啦,江上的风像刀子一样的。老婆回来总是骂轮渡,说他们缺德,搞创收把乘轮渡的人都赶到专线车上去了,这样的创收还是不创为好。天太冷啦,有时候我就要多交待几句,我体谅她太辛苦了,我说,你扫地的时候把馍馍揣在怀里,吃就热呼些。她说我知道了。我说那些小东西以后就不要往家里拿了,几颗糖哪,几支烟哪,怕让人家看破。到哪儿都不要留下个不好的名声。她说我知道了。她嫌我啰嗦。下雪的时候我还要送她,我不能光顾自己睡在被窝里。上下船时那么多台阶北风一吹就结凌,不知摔坏过多少人。逢到大风天气,渡船不开,她还要倒三次公共汽车才能到武昌她扫地的那儿。

搞了一些时,我老婆觉得太苦了,钱又不多,路又太远。就与几个姐妹一合计,大家入股投资搞个小纺织厂,织坯布。她姐夫那个机关还舍不得她呢,都说她做事蛮下得身,踏踏实实,地拖得干干净净,茶杯洗得干干净净。答应再给她加二十块钱,但我的老婆被一种想当老板的幻想拖住了,把她拖下水了。她说到的几个人都是蛮贴心的几个姐妹,内退了,憋了一口气,想做点事来让那些人瞧瞧。就是这股气,把事情彻彻底底搞糟了。

小织布机厂买了四台织布机,还是宽的,织三尺二的那种,大概花了三万块钱左右吧。我老婆决定拿一万块钱入股。她告诉我当时家里的确还有一万块钱的存款,这钱是准备日后女儿读书用的,读大学要花钱哪。我说你给我打埋伏,你说没有存款,原来还有一万块钱,她说不是我捂着,这钱还不是一花就花光了。她说,就这一万块钱了,我投进去,现在坯布好卖,国家对下岗职工办厂又很优惠,三年不交税,三年说不定我们就发了。她给我算了个账,一匹棉坯布可以赚一百余元,涤棉坯布也可以赚大几十元,一台机子一天一匹,一年下来,四人分,一个人两万块纯利没有问题。这比上班强多啦,求哪个呀,求人不如求自己。我老婆说她在江滩公园算了个命的,抽的签上面有这么两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己,求己功夫胜求人。我的老婆很兴奋,说,家就交给你了,我去赚钱,赚了钱,咱们就可以换台大彩电了,冰箱也要换了,这响声太大,又耗电,洗衣机买个全自动的,连洗带甩干。头年赚了钱,就拿一万块钱给姣姣打干扰素去,把她的乙肝治好。再辛苦几年,咱就不是万元户了,就是十万元户啦!她说这还是个机会,说不定这下就翻身了的,哈!我那老婆眉飞色舞。我说你们几个内退的女人,还想搞大事,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她说大家都是内行,这个又不担风险,又不是白菜萝卜水果,怕烂了亏了,这不会亏的,咱们的技术也不错,织出的坯布绝对是一等品,自己的布那不比过去给厂里织过细一千倍!

她啦,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一年能赚两万我还说什么。我只是想,一下子投进这么大一笔钱,收不回来怎么办。我想着就怕,可我老婆似乎完全没想这个问题,只想着一年的两万,好像这两万块钱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只等年终的时候去取。

我老婆她们几个做事真是吃得苦呀,我说,女人吃得苦,比男人还能吃苦,她们从安装机器开始,就住在了厂里。那厂是我帮着租的,找我嫂子在后湖乡租的几间空房,很便宜。然后她们就找熟人进砂碇,先交一部分钱,布卖出来了再还款。10支、16支棉纱,32支、42支腈纶纱,都进。

布织出的那天我老婆回来了,高兴得像什么似的,说,机器蛮好用,布也织出来啦,四台机器四匹,得到啦!我老婆找出了在厂里上班的纺织工作服,围裙和帽子。我看见她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叠得好好的,还放了樟脑丸子。我老婆说,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上了呢,现在又穿上了。我老婆穿上有樟脑丸味道的工作服,就又是纺织女工了。我老婆穿上工作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说,上班还是好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泪没下来。我老婆就这么穿上工作服上她自己工厂的班去了。

我老婆半个月没回来,我就去后湖乡看她,想看看她们几个四五十岁的老纺织女工办的厂究竟怎样了。我到一个破烂的大院子里找到了她们的厂,院子里外拴着些牛,到处是牛粪和臭味。她们的四台机器却轰隆隆地转得欢。那是什么厂啊,外面堆着稻草,厂房内麻雀乱飞,房子倒不小。我到处看看,在旁边一间房子里安着一口锅,就用砖搭的灶,有些白菜、洋芋什么的,灶烧的是柴草,这就是她们吃饭的地方了,几个碗放在锅里还没来得及洗,半锅洋芋冷冰冰的。厨房后头是睡觉的地方,几张木板子,铺上稻草,几床被子,这比咱们当年知青住破庙还苦啊,我看着这些,当时鼻子就酸了。

我去喊我的老婆,我看见她和几个姐妹正埋头在织布,一人一台机器。还真是那回事,布织得很好,很白。她们选出来的厂长是赵大姐,赵大姐见我去了,说,来视察来啦,欢迎领导同志视察。我说真不错呀,真搞起来了,啊。赵大姐说,靠你们男将,喝稀饭。女同志干事呀,干一件成一件,男将干事,十件没一件成的。

她们都自豪得不行,我就连连夸奖她们,心里却说,这哪是纺织厂呀,这就像小伢“过家家”。我老婆瘦多了,我说你头还疼吗?她说疼让她疼去。我要她坚持服药,她说一忙就忘了。

我从她们那儿出来,听到纺织机声渐渐没了,看着安静的城郊的景色,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我在心里问,这就是创业啊?这大把年纪了,还不就是想把个生活混过去吗!

然而搞了四个月不到,我老婆她们就完了。事情蛮简单的。她们织出的坯布自己没人推销,因为都上机忙嘛,还因为她们过去都是工人,没干过销售这活,屁都不懂,相信别人了,交给原来厂里销售科的一个副科长,也是个女的,跟赵大姐关系很好的一个。那女的当然愿意嘛,可以拿回扣嘛。就这样,让她代理销售。

第一个月不错,坯布卖了,货款没完全收回来,收了一部分够进纱碇的,第二个月销售还是很好,没积压,就钱没收回。第三个月还是钱没收回来。赵大姐急了,没钱进纱碇,就要停产了,便亲自去追货款,一直追到江苏,一问,全付清了。那个女副科长呢,个斑马养的,进戒毒所啦,把我老婆她们的坯布钱全吸了白粉!

机器被人抬走了,租房子的钱和电费至今还欠着在,全是我嫂子担了。我们两口子那些年积攒的一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我老婆就疯了。那还不疯,我老婆那些天人就恍恍惚惚的,嘴里不停地咕咕叽叽。有一天晚上我以为她去上厕所的,光着身子就出了门。唉,夫妻俩就这一万块钱的积蓄呀,谁知道她是怎么攒的,一分一厘地攒,全成了人家注射的毒品。

你说找那个科长的家里人要?她的老公也是个吸毒犯,双双都在戒毒所里。

我老婆犯病了经常往后湖乡跑,我几次都是在那里找到她的,我老婆在那个拦牛的大院子里,还坐在空空荡荡的过去放机器的地方,说,看,出布了,出布了!我老婆将那身纺织女工的衣裳穿得周周正正,帽子也戴得周周正正,就那么坐着,说,出布了,出布了。我就说,是棉坯呢,还是涤坯?我老婆不答理我,就笑,就破口大骂,个斑马养的。我就说,啥布都没有,女人屙得起三尺高的尿来!我上去就抽她一个嘴巴,把她抽清醒了,就把她带回来。每次如此。

为她治病,没少花钱。我是烟也不抽啦,酒也不喝啦,特别是她两个姐姐,总是拿钱出来给她治病。她妹妹作算没钱。她妹妹我不是说了是个白化人么,后来找了个老公,生了个十分乖巧的儿子,但被老公甩了,她一个人带个孩子。我老婆那纺织厂多少还给报点医药费,但你每次去,拿一把药费条子不是找不到这个就是找不到那个,再不就说没钱了,下次再来。我就想老婆病成这个样子了,我弟弟还欠我三千块钱,我于是便到黄石去找我弟弟,让他想办法还点钱我给他嫂子治病。我到了黄石,我才知道我弟弟在专给人拉皮条,靠这个混饭吃,混一包烟抽。你看,堂堂的武汉伢,一表人才,在黄石竟干这个。我当下就要他回武汉去,我说钱我可以不要你还了,但你得回去,别给自己丢脸给咱们家丢脸了。

回来以后我弟弟说,哥,钱我还你,不过要请你帮点忙,咱们一起做点事。我说啥事?他说摆象棋残局。他说我在黄石摆过,赚钱。他说你就帮着做个“笼子”演个戏,我还有两个哥们,一起出去在汽车站外马(外地人)多的地方去摆,有时戏演好了,什么戒指、手表、手机全输给你,几百块几千块输的都有,就是要演得像。我一听就火了,我说欺负乡下人,外地人,做笼子让人钻,这不丧天害理吗?你也下过乡的,咱们都做过乡下人,你未必把什么都忘了?咱穷是穷点,可不能做那丧天害理的事,人家会骂着咱说,难怪他们穷得没正当职业干坑蒙拐骗的,为人不善嘛,那还不一辈子穷,世世代代都受穷。穷也要有人味。我吼了我弟弟一通,我弟弟不服,说,听你这话就气,那些贪污受贿的干部家里金银成堆,他们就善了,比咱们不坏一百倍,为啥富呢?这年头,人不坏能来钱?于是我弟弟就去摆残局,压分子撞猴子去了,还给我还了千把块钱。但有好几回都撞在警察手上了。

唉,我们这把年纪,是坏事不敢搞,好事也搞不成啦。就是这样,坏不能坏,好不能好,这辈子一晃就晃完啦。

到这里来吹箫,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好玩。有一天夜里,闷得慌,出来散心,就走到这条街上来了,要了几块卤干子,想喝瓶啤酒解闷。见到这些卖唱的,我的妈呀,我承认极个别有水平,大多五音不全,这些外地人,就这种水平还敢来汉口混,我佩服他们胆真大。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我看几个吹笛子吹黑管还有巴松的,我想,我比他们吹得好。我就开始暗中观察,看他们一个晚上能赚多少钱,嘿,我看了几个,到转钟一点的时候,几十元到了手。这样下来一个月不一两千块!我就想,我也来吹一把试试,这里还没有箫,还是个新鲜名堂。

我这样作了决定,半夜回去,就翻箱倒柜,找出这管箫。用旧衣服包得蛮好,十几年、二十年没动啦,下乡当知青的一件纪念品。当初之所以把它保存,还是信了点迷信,认为病退回来的那一次,我与我老婆在路上双双遇险,死了那么多人而我们两个毫发无损,当时手上就抓着这管箫,我就认为是它保了我们的命,因此,不吹了还是把它藏下了。现在我没饭吃了,它又要救我的命。我找出了箫,赶快把它浸水,我们叫润音,箫跟人一样,在吹之前要先喝水润润嗓子,这样,声音就有水灵灵的味道,焦脆,否则,就是哑不拉叽的。我润了音,关进厕所里,吹了两曲,一点都不生疏,就像每天都在吹一样。那个晚上别提多兴奋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箫演奏》,我得练几首传统曲子,因为我识简谱,就每天练《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平沙落雁》、《苏武牧羊》什么的,还有《梁祝》、《送别》。我每天在家里练,我女儿不满,说,妈有病,你还有心思吹箫。我也不解释,先练。我那有病的老婆一听见我吹箫,狂躁的精神就安静下来了,像不认识我的一样,坐在远远的地方呆呆地看我吹箫,面带微笑。我发现这箫声还真能治我老婆的疯病。也可能是箫声又把她带回了插队的那种生活的记忆中,她头脑虽不清醒了,但这箫一吹啊还是能触动她哪根没有病变的神经的。反正,箫使她安静多了。

我就练了一个星期,练得差不多了,我便拿着箫也写了个牌子来到这里。我让自己像平平常常一样。刚开始没有啥生意,赚不到钱,我就半卖半送,给十块吹两曲三曲,没人点了我在空桌前也吹,让大家接受我的箫。慢慢地,我就有了一些听众了,老年的、中年的,甚至八〇后,流行歌曲我也吹。流行啥我就能吹啥。箫嘛,这是中国管子,虽然土点,它有它自己的味,你西洋管子再好,像双簧管、大管、大号小号什么的,照我看来,还是没有咱中国管子好听。总有听得懂的人,他听厌了你吉他自弹自唱,再来点箫,闭着眼睛听,直往心里去。箫就是这样,送到人的心里。

开始的时候我没给我的女儿讲,女儿还以为我在外干什么坏事呢。我天黑出去,半夜三点回来,我女儿说我不管她,也不管她妈。我说我挣钱去了,就把那些钱拿出来堆到桌子上,十块五块的。然后我就去菜市场,买肉呀,买鱼呀。我把它们做好了,端上桌,就说:你们来吃呀,这都是我挣的,我吹箫挣的。你们不是说平常没有油水吗,从今以后大肉大鱼让你们吃个够。我女儿那肝病非得要吃点有油水的东西,加上学习又紧张,营养跟不上,人就打不起精神。我那痴痴呆呆的老婆吃着肉,我就对她说,金凤,你还记得箫呀?咱们那时候垒大寨田搞田间小演唱吹箫,晚上在那个庙后头的山上,咱们吹箫。你看,就这点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不丢,现在能换来吃的喝的了。你看,我啥力气都不费,吹了两曲,酒就跟我走回来啦。我端举酒杯,我亮着酒。我想给谁敬一杯酒,给箫么,就是箫。我想敬它一杯。我想说,老伙计,你不声不响的,现在你能帮我了。

在这里晚上吹箫,白天睡觉,我就照顾不了我的老婆了,我把她交给了她大姐。她大姐是个好人,她大姐夫也是个大好人。她大姐夫是军人嘛,退休后闲不住,他们住徐家棚江边,退水后有大片的江滩,他就在江滩上开了几垄荒,种些白菜萝卜、菜薹豌豆什么的,在地头搭个小棚住里面。她大姐两个儿子都在上班。于是她大姐就照顾我老婆。我老婆在她们家准时吃药,病情控制住了。不过她不能看见纺织厂的工作服,见了就焦燥不安,往后湖乡跑,也往自己过去的厂子里跑。

白天,我也过江去看看我老婆,跟她说说话,有时就到她大姐夫的菜棚去聊聊天,喝喝酒。我们在江边的小棚里喝着酒,看着江对面汉口的高楼大厦。我听她大姐夫说,有几个香港的游客曾散步到他那儿,跟他说,在这儿看汉口,也就跟站在九龙看香港一样,汉口这些年简直就像香港了,而且大桥一座接一座,二桥、白沙洲大桥、二七长江大桥、天心洲长江大桥,都横在长江上了。我在她大姐夫江边的菜地里,也喜欢看汉口,特别是打雷过后,天上干净了,没了雾霾,那一栋栋高楼几好看哪,把汉口都占满了,听说,马上有一栋世界第二高的楼要竖起来了。我就想,生活总还是有希望的。我拼命地吹,努力地吹,想多挣几个。你问我女儿啊,现在早结婚了,女婿是个农村伢。就因为她的病,没敢要孙子……我凭吹箫挣了点钱,给她买了个小户型的房子,首付我出了,按揭她还。我也没指望晚年会靠她。唉,我知道我老了会很惨的,那时候,我就带着这管箫去全国流浪去。我相信有这管箫,哪儿都能弄来吃的。跑不动了,往哪儿一歪闭了眼,鬼都不晓得。哪儿死了哪儿埋……

吹箫人喝光了杯中的酒,被人唤过去了,他的故事大致也讲完了。我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在人头攒动的酒桌中看到他,正坐在一群亢奋的食客中间,他在给他们吹什么《新鸳鸯蝴蝶梦》,我依稀听见:“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我走出大排档,外面街道的空气清新多了。依然是车水马龙,霓虹闪耀,武汉的夜色越来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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