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麟蹲在后院的花圃边,手上拿着一根短树枝,在地上的砂土尘泥之上写写划划。方方正正的脸上满是肃然,似剑般飞掠的双眉紧紧蹙着,一根轻不过两的小小枝桠在他手中竟似乎有千斤重,勾画之间生涩艰难,在地上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在他的涂抹之下,泥地之上渐渐绘出了一行繁复的大字。龙飞凤舞,铁竖银勾,结构严谨,真是好一手笔力深厚的篆书。可即便是请来这世上最为知识渊博的鸿儒来观,却也无法识得他这究竟写的是什么!
不是汉字,也非夷文,这些有理有法的篆体字句,竟似乎只是这个黄家的痴呆少爷自己所创。可黄玉麟的双眸中分明也是茫然呆滞的神色,又哪像是知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的样子了?
但他手下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般一直未曾停过,仿若这些文字他已是写过无数遍,虽说现在自个儿已经忘了它们的意思,但那些笔画却早已烙进了魂魄之中。一缕长长的口涎自他的嘴角垂下,可黄玉麟却仍是仿若未觉。
临安富商黄家的下人们都知道,每日早晨,自家的那个痴呆少爷都要在后院的地上写字。
虽说老爷请了无数的先生,可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那些乱图乱画出来的文字究竟什么玩意儿。不过日子一长,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少爷最是打搅不得。自从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婢女于这个时候冒冒失失的从他身后数丈之后走过,被他活活打死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个下人敢在这个时辰靠近这个院子。
也不知究竟写了多久,黄玉麟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轻轻的吁了口气,手儿一松,把树枝丢在一旁。旋即抬起头,用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看向那个在自个儿写字之时,悄无声息的从墙外面飞进来,继而便站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细细观看着的少年。
在黄玉麟的心中,这个少年与那年的打扰自己的那个丫鬟不同,没有那股让自己心烦意乱,再也写不下去的臭气。相反,当这个少年来到之后,自己心中那篇不知从何而来的文字反而显现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而且,那在这数十年来从未增减过的长短,今日竟在篇末又多了一些文字出来!
“你……”黄玉麟张大了嘴,似乎像要问些什么,可喉咙上下蠕动作声,却只是发出了一些没有意思的模糊音节。
可王遥却似乎明白他在问什么,紧紧的蹙着眉头,目光没有从黄玉麟写下的那些文字之上移开。却见那些字句个个笔画繁复古朴之极,乍眼看去,恐怕像画更多像过于字。
“我也看不懂。不过,我却是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
不是千年之后,而仿若是在一个悠久得已然忘记了何时开始的梦境之中。王遥一边看着地上的字句,一边问道:“你便是这黄家的那个傻少爷?”
黄玉麟却似乎听不懂他的问题,也没有感受到王遥身上那股森寒如冰的杀气,只是霍地一下自地上站起,一把攥住王遥的胳膊,脸色激动,口水滴滴答答的滴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知道?”
王遥轻轻摇头,终于偏过目光,看着黄玉麟,“我说了,我不知道,只是有些熟悉而已。你却是从哪里看来的?”
黄玉麟剑眉星目的俊脸上激动得满是潮红,口水淌得更多了,“心,心。”说着,还生怕王遥不明白,使劲儿用指头戳着自己的胸口。
王遥默默的点点头,无言半晌,旋轻声一叹,“心?是随心而生的么?”
黄玉麟更是激动,“你……知道……为什么?”
王遥目光在黄玉麟身上逡巡一遍,微笑道:“为什么?我又怎知这是为什么?不过,想来你也应非是凡人罢。但这其中因果纠葛,却非是我能参祥得透的了。”说罢,他又轻轻的挑了挑眉,道:“你知道昨日有一个送鱼的女子到你家里来么?”
黄玉麟茫然的摇摇头。
“是么?”王遥也无失望之意,淡淡道,“那我便再去问问你家里的其他人。”旋即,他又看了那地上文字一眼,继而便转身向前院行去。
黄玉麟此刻眼神又复空洞茫然,不过却迈开步子,紧紧跟在王遥身后,寸步不离。
王遥走了一会儿,眼看便要踏出这个幽静的庭院,却突然伫住脚步,回头一笑,道:“你跟着我作什么?”
“我,你,一起。”黄玉麟吃吃的应道。
王遥道:“可是等会的场面也许很不好看,我觉着,你还是留下的好。”
黄玉麟愣了愣,旋即缓慢而坚决的摇摇头,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王遥蹙了蹙眉,却也不再说,回头便又迈开步子向前院走去。
这临安黄家乃是皇商。自高宗南渡,定都杭州之后,便世代经营这江南地界的粮米生意。数十家的黄家米行伫立在南宋各通都大邑之中,即使是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也可说是日入斗金。经过这近百年的积累,黄家的家产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也绝不为过。若非在数月前叶簪送鱼上门之时,入了黄玉麟祖母的法眼,便是她长得再美貌,也休想踏入黄家的门堂,更别说是迎娶为嫡长孙的正妻。
故而,这黄家的院落也自是极尽奢靡豪华之能事。
占地数十亩的宅子里边儿,重檐斗角朱漆金粉若云,亭台楼阁错落转折似海。一眼望去,竟是见不了头的高墙碧瓦,看不透的庭院深深。
黄玉麟住着的院子乃是名儿唤作高山轩的,乃是黄家的长辈们对黄玉麟的痴病无可奈何之下,便将他的住处取了这有着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音相合的古意的名字,来企望有一日能有人能知道自家的这个傻子究竟一天到晚写的是什么,而想的又是什么。
出了寂静沉谧的高山轩,便是一个诺大的庭院映入眼帘。而此刻正是热闹非常的清晨。来来往往的丫鬟仆人们皆急急忙忙的奔走着,应付着自己主子们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吩咐。此刻,院门前正守着两个青衣丫鬟,时不时地抬起头,从半圆形的门洞往院子里边儿瞅上一眼,看自己侍侯的那个傻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鬼画符写完。
而远远的见得黄玉麟跟在王遥身后朝这边儿行来,那两婢女便已是怔住。自己二人一直守于此处,那个貌若冠玉的少年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而且,自家那个憨憨痴痴的少爷又怎地会如此老实的跟在他的身后?
于是,王遥二人堪堪踏出院门,两俏丫鬟便已是赶紧迎了上来,齐齐对着黄玉麟裣衽一礼,恭声道:“少爷。”
旋即,其中一个眸如深潭的小丫头飞快的在王遥脸上瞟了一眼,而后便红着脸,低着螓首,声若蚊呐的问道:“这位公子,你是……?”
王遥淡淡一笑,道:“我?我是来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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